陈玄景慢慢转过头,盯着她,一字字问:“请问梁兄,我撒什么谎了?”
梁令瓒朗声道:“其实昨天托我还书的人并不是源重叶,而是另有其人。那人才是真正窃书的人,也是故意陷害我的人,请祭酒大人明察。”
源重叶也在厅外人群里,和宋其明虽然没站在一块儿,却是情发一心,同是跌足长叹,并同时产生一个冲动——冲进去掐住梁令瓒的脖子,让她那张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事情已经遮掩过去了,还翻出来干什么?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南宫说重新坐下:“事情如何,你且说来。”
梁令瓒口齿清楚,把昨天的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道:“陈兄和源兄都知道我被陷害,为免我被错罚,所以替我隐瞒。但如果我真这样就算了,那个人下次还会出现,也许是害我,也许是害别人,这样的人,国子监才真正留不得!”
周司丞冷着脸道:“你连他的名姓都说不上来,更知道他是哪个馆的生徒,就凭一张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确实不是知道他是谁,但能进太学馆藏书楼的,必定是太学生,而且,我记得他的脸,只要让我见到他,一定认得出来!”
“荒唐!”周司丞怒,“太学生皆是簪缨世族之后,未来之国家重器,无凭无据,岂容你一个庶民出身的算学馆生徒随意指认?!来人,给我把这逆徒拖下去!”
陈玄景看着梁令瓒,眼神已经从着恼转为怜悯。
这个天真的蠢货。
上与下,有阶层之分,这是国子监的根本,也是整个国家的根本。
以下犯上,国子监绝对不会容忍。
卫军上前,待要把梁令瓒拖下去,梁令瓒背脊用力气挺直背,昂起头,望向主宰着国子监的一群人,眸子澄澈明亮,毫不避让:“请给我纸笔,我可以把他的脸画出来!”
周司丞冷笑:“画像与真人终有差别,岂能作数!庶人就是不知礼,给我拖下去!”
卫军人高马大,梁令瓒哪里挣得过,被卫军拖得一路往外,大声道:“庶民出身又如何?整个大唐有五千万人,至少四千万都是庶民!天子给养,官员俸禄,哪一样不是出自庶民?!我是庶民,可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而那阴险、卑鄙又毒辣的小人,无冤无仇却陷害他人,就是国子监要教的国之重器吗?!倘若这样的人真成了国之重器,大唐哪里还有未来可言!”
厅堂宽广,阳光只能照进来一截,梁令瓒被拖进那一截阳光里,陈玄景忽然间觉得这阳光异常明亮,明亮到刺眼的地步,仿佛神将雪光、月光、日光与电光以及世上一切能搜罗到的光,全绞合在一起,形成此时的阳光,照进他的神魂,神魂几乎要昂首发出一声高叫,分不清这是痛苦还是甘美。
梁令瓒声音喊到发哑,却终是被拖出了厅门,背脊狠狠撞上门槛,眼眶里撞出一滴泪,咬牙忍住。
她的胸膛居然起伏,心中明明有无限的力量,可肉身是这样无力,任人摆布。她终于明白了入学那天李成杰告诉她的话,这就是庶民和贵胄的差别。
厅上,厅下,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听进她的话。
只因为她是个微不足道的庶民。
就在她要被拖过门槛时,手腕蓦然一紧,她抬起头,就见陈玄景捉住了她的手腕。
闵学录大叫:“陈玄景,你不要犯糊涂,这是干什么?!”
“松开。”陈玄景低低地喝令卫军,卫军不敢跟他作对,松开了手。梁令瓒只觉得一股大力从手腕传来,将她从地上拉起,这一瞬身轻欲举,她没有用一丝力气,就站在了陈玄景身边。
陈玄景朗声道:“祭酒大人,诸位司丞,绳衍厅向来以理服人,对生徒们皆是苦心教导。不如遂了此人的心愿,能找出祸首自然是好,找不出来,也能让他心服口服,以免再生事端。”
“对!对!让他画!”源重叶缩在人堆里,捏着嗓子叫道,“庶民难道就活该被陷害吗?”
宋其明也跟着道:“是非黑白面前,谈什么出事?庶民也是人!”
书学、律学、算学三馆中,颇有一些庶民生徒,一直颇受世家生徒的欺压,早就攒了一肚子怨气,受此一激,纷纷叫道:“让他画!让他画!让他画!”
周司丞大怒:“都给我住口!都散了,散了!”
厅外群情愤涌,周司丞的声音转眼被淹没,心中又惊又怒又怕,好好一堂会审,难不成要搞成哗变?
“诸生,安静。”
南宫说一开口,外面的呼声顿时小了很多,只剩源重叶和宋其明两人嗓门最大,但南宫说的视线扫过厅外,两人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南宫说吩咐:“备笔墨。”
“祭酒大人英明!”源重叶和宋其明立即高声道,“祭酒大人明察秋毫,公正无私!”
生徒们纷纷附和,厅外顿时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陈玄景松开梁令瓒的手:“好好画,你的冤屈能不能洗刷,就看你画得像不像了。”
他的眸子漆黑温润,里面是信任、欣赏或是其他,梁令瓒看不明白,只觉得这一刻他的眸子真而静,不像以前总隔着一层虚假的温和,她重重地一点头:“放心!”
接过纸笔,就伏在地上,以地砖为案,略一沉吟,走笔如飞,片时,纸上渐渐显出一个人,眉眼削瘦,鼻头微尖,左腮下有一粒小痣。
厅上诸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张纸上,都是越看越惊异。这已经不是像不像的问题,纸上的人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瞬就要开口说话。
周司丞道:“这人面生得很,太学馆里并没有这个人。”
“不对,”闵学录思索,“有点面熟,我好像见过……他一准来过藏书楼……”
周司丞道:“那也不作数,他跟谁有过节,就可以画谁的脸,单凭画像,不能做凭证。”
闵学录道:“把人找出来,看他昨天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不就好了吗?”
周司丞冷冷道:“闵学录这般在行,要不要由你来管这绳衍厅?”
南宫说抬手阻止两人,吩咐道: “将画像拿出去给众人认认,若真是太学生徒,诸生必定有认得的。”
果然,画像一拿到外面,宋其明的声音顿时传来:
“——这不是我们正义堂的薛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