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陈玄景垂下了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缓和了一些,越见悦耳:“你宁愿当仆役,也想偷学算法,可见你是真心求学。既已经被一行所弃,国子监就是你最后的希望,我想,你也不想被赶出去吧?”
梁令瓒不说话。
“也罢,君子不强人所难。你不想说这个,我问你点别的。”
梁令瓒狐疑,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陈玄景指指桌面:“过来,擦干净了。”
这是小事,梁令瓒拿袖子当抹布,擦干净了。
陈玄景的眼皮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还是将茶壶、茶杯摆上桌面,又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来,一股甜香逸出,梁令瓒忽然觉得有点饿。
“长安香合坊的点心很是有名,每次我来,我二哥都要我带一些。你尝尝看。”
盒子十分精致,被分成十数个小槅子,每一个槅子里放着一种点心,梁令瓒一样也叫不出名目,心里面还在狐疑这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口水已经自作主张地往下流了。
又来这一招!
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不知道他真面目的小屁孩,还会因为一块点心就当他是好人?!
梁令瓒忍着口水,大义凛然:“你把皇宫里的御膳搬出来,也休想从我嘴里骗出一个字!”
“相识一场,在梁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我知道你喜欢甜点,所以请你品尝,实在出于一片好心。你若不喜欢,便罢了。”陈玄景一面说,一面就要盖上盒子。
可爱的点心就要被挡住,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梁令瓒道:“等、等等!既然你一片好心,我也不能浪费。”其实,吃两个点心又何妨呢?要说还是不说,全由她自己说了算呀!
陈玄景微笑:“不错。”
盒子里的每一个点心都那样精致、小巧、可爱,梁令瓒就像皇帝坐拥六宫美人,一时间挑花了眼,不知道选哪个下手,陈玄景拈起最中间一块递给她:“这叫红玉酥,是合香坊的招牌。”
梁令瓒接过来,往嘴里一扔,哇,又香,又甜,又酥,比去年在宋家吃得还要好,让人热泪盈眶。
一杯清水递到她面前,陈玄景的声音温和得不得了:“我记得你不喜欢喝茶,可这里也没有漉梨浆,将就着喝杯水吧。”
梁令瓒接过水杯,听着他温柔的声音,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忽然间,有一种感觉——这是多么温柔、多么善良的人啊!她以前觉得他不好,一定是因为他拜师失败、心情不好的缘故!
这是错觉,这是错觉,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人,你明明再清楚不过!——梁令瓒要很用力才能唤醒脑海里这个声音。
“梁兄,你为什么要来国子监?”
“我……想学算法。”
“学算法做什么?”
“做瑞轮蓂荚。”
“瑞轮蓂荚?”陈玄景视线一震,“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可畏,做得如何了?”
“还是不行啊,跟着听,进展太慢,李司业一日最多讲两题。”
“崔子皓不是说你有荐书?为什么还要当仆役?”
“因为我不能……”梁令瓒猛然刹住嘴,险些给点心噎着。
“不能什么?”
“呃,我不能入学,因为我……没钱交束脩。所以只能当仆役,偷听。”
陈玄景回想起每次见梁令瓒,梁令瓒都是衣衫敝旧,不由问:“你家中很穷?”
“嗯,很穷,很穷很穷。”
爹爹当夫子的束脩勉强够温饱,婆婆操持家务,还要种些菜蔬,捧香也会补贴一些家用,她自从当了仆役,每月也能拿点钱回家……虽说不难于一份束修,但,穷是真穷啊!
陈玄景是出口之后才发现这话无礼。如果是在长安,不,如果是跟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问出“你家中很穷”这等失礼之言。但在梁令瓒这里,不知不觉就没了顾忌,原想补救,可看梁令瓒答得痛快干脆,一点儿也没有被冒犯或被刺伤的反应,一口一个吃着点心,腮帮子鼓鼓囊囊,活像过冬储食的小松鼠。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
顿了顿,他接着问:“若你能成为国子监生徒,想不想去长安?”
“去长安干嘛?”
“长安国子监非洛阳国子监可比,你只看长安国子监有祭酒坐镇,而洛阳国子监只有司业管束便知道了。”陈玄景道,“你师父眼下在集贤院奉旨编修《大衍历》,编制历法最是费力费时,少说也得五六年,你先入长安国子监太学,然后由太学升集贤院,虽说有点难,但你的脑瓜不算坏,也不是没有希望。”
梁令瓒呆住,怔怔道:“你是说,我进了集贤院,就……可以和师父一起编历法?”
陈玄景微微笑,没有说话。他微笑不语的模样,像极了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梁令瓒捏着点心,一时忘了吃。
和师父在一起……
和师父在一起……
只要能和师父在一起……
心被这个想象触动,激活,砰砰乱跳。
“不,不,”她按住自己的胸口,摇头,用力摇头,“不行!”
陈玄景意外:“为什么?”
“师父不会想看到我,看到我,师父会不高兴的……”梁令瓒摇摇头,眼睛一阵发涩,就要用袖子去擦。陈玄景见她的袖子刚抹过桌子,实在看不下去,将帕子扔给她,梁令瓒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我……做了对不起师父的事,师父已经……已经不要我了。”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多谢你,陈玄景。你去找师父拜师吧!你不是一直想拜他为师吗?现在既然师父肯收徒,你就赶紧去吧,师父他……是很好很好的师父,他会把你教得很好的……”
这个笑容,带着泪,带着勉强,带着脆弱,完全不像梁令瓒平时的笑脸,陈玄景不知怎地,心上觉得有些不舒服,微微皱眉:“我想拜的,可不是那种师。”
那种一口一个叫着“师父”,却连师父的面也见不上几次的拜师,拜来有什么意思?
他要拜师,拜的是真正的高僧一行,拜的是一行心中的星空,而不是一个谁都能唤上一声“师父”的虚名。
只有知道一行前后言行不一的原因,他才有可能真正拜一行为师。
“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陈玄景捉住梁令瓒的手,“什么错事这么不可原谅?一行大师慈悲为怀,只要你肯认错改正,他自然会原谅你……”
陈玄景话还没说完,梁令瓒摇摇头,一直强忍的哽咽再也忍不住,冲到喉地,变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个错,就算我认了,也改不了……改不了!”
她哭得稀里哗啦,肩膀里不停抽动,小小的身体好像盛放不下这许外痛苦和难过。陈玄景怔怔地握着她的手腕,她的手腕还是那样细,好像一折就能断。
头一次,陈玄景生出一种莫名滋味,这大约就是欺负人之后的负疚感?半是不忍,半是烦躁,他松开她的手:“别哭了!”
梁令瓒不管,在婆婆面前不能哭,在爹爹面前不能哭,在捧香面前也不能哭,在陈玄景面前却无碍,反正,他又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
“梁令瓒,哭够了没有?!”
在陈玄景的世界里,从小到大,上至族中亲戚,下至奴仆侍婢,从来没有一个说哭就哭、一哭还停不下来的,哪怕是个幼儿,从小也要学会举止得当,不能感情用事。哭声扰得陈玄景心烦意乱,十分后悔把这猴子拎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