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景踏进玄都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冬天的黄昏格外短暂,一点落日余晕,转瞬即逝。陈玄景先在三清像前拈香礼敬,然后问尹观主:“不知一行大师以往是在何处观星?”
尹观主带他来到听风楼。
“就是这里了。此楼建在这座山的最高处,方圆二百里内,找不到比它更高的地方了。”尹观主手持佛尘,一派仙风道骨,“夏日纳凉是极好的,这会儿嘛,就有点冷了。”
的确,山愈高,风便愈大,但离天去尺,星辰如露珠一样明亮,好像随时能滴下来。
“一行大师观星时,随侍的可是梁令瓒?”
“是呀。那孩子生性顽劣,也只有在大师身边才会乖些。”
“他现在可在观中?”
“啊?二公子想找他?晚了,他去年就走了。”
“走了?”陈玄景皱眉 ,“去哪里了?”
“啊?这个……我可不知道,他是我观里帮厨家的孩子,帮厨回家了,他自然跟着回了。”
所以……还活着是吗?
一行大师那样疼爱的徒弟,他原以为只有死亡才能让一行大师抛下那猴子。
“请问,帮厨家在何处?”
尹观主挠了挠头:“陈二公子难为贫道了,谁知道一个帮厨家住哪里呢?”
陈玄景微微一笑,声音平缓下来:“敢问他们是何时离开的?”
“两个月前。”尹观主笑眯眯道,“这个贫道倒是记得很清楚。”
弟子带陈玄景下去歇息后,随侍的弟子问道:“师父,为什么要骗他?”
尹观主好整以暇:“我问你,他从哪儿来的啊?”
弟子一愣:“长安啊。”
“你也知道是长安!”尹观主的拂尘在弟子头上敲了一记,“一行去了长安,长安来了人,不问别的,却问梁令瓒,这算什么事?长安是什么地方?长安来的是什么人?给我吩咐下去,都给我看嘴巴闭牢了,谁也不要多说半个字。”
弟子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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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玄景回到国子监已是次日晌午,正欲辞别李司业和源重华回长安,李司业拉住他:“且慢。先帮我捉到那个偷听的生徒再走。”
陈玄景失笑道:“若是一个月捉不到,我也要等上一个月?”
李司业想了想:“那该用不到吧?”
“这种事情你叫三哥便可以,我先走了。”
李司业又一把拉住他:“从洛阳到长安,就算你快马加鞭也要整整一日!你明天一早出门也不迟。”又道,“叫了重华,才是真要把人吓跑了,那我还不如就当不知道,让他来偷听,也免得浪费了那等天姿。”
陈玄景笑了:“好,好。我倒要看看,能得二哥这样垂青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未时,李司业抱着书卷去学舍,陈玄景慢慢踱出游廊。
冬天的阳光淡而清冷,好像月光一样静谧,这样的阳光化不开积雪,积雪温柔地覆盖在梅花上,蕊间的香气被这寒冷彻底激发出来,透骨。
沙,沙沙……
一个仆役拿着扫帚扫雪,扫帚很大,他个子又很小,不免力不从心,扫得很是敷衍,一路拖拖拉拉,扫到假山附近,忽然一个闪身,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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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无人,顺利进入假山,安全!
梁令瓒一进来就见地上还躺着她上次扔下的树枝,外加两套方法解的题,像是没人动过。那,其实上次并没有被人发现,前几天守在假山边的人,也不是守她喽?
心里顿时一轻,支楞起耳朵,李司业的声音自学舍里清晰地传来,比西天的迦陵鸟儿啼鸣还要动听。
树枝在地上划过,留下松软的痕迹。
梁令瓒的身与心都沉浸其中,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从头顶轻轻飘落:“原来是你……居然是你……”
声音很悦耳,隐含的情绪却很复杂,似是意外之喜,又似是切齿之恨。
梁令瓒的神魂归位,就发现视野里多了一双靴子。
非常、非常考究的做工,贴合着小腿修长的曲线,再往上,是腰间华丽的蹀躞带,悬着荷包、玉佩以及一把精巧错刀。
梁令瓒的视线没敢再往上了,因为她忽然想起这是谁的声音!
“公公公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梁令瓒一面说,一面趁他不备,“嗖”一下从他身侧蹿出去,快得像兔子,滑得像泥鳅。
“给我站住!”
身后一声喝。
这种时候会站住才怪吧!只要跑出去了,她就可以打死不承认!比如她可以说地上那些东西是别人留下的,她只不过觉得好奇所以进去看了看……等等,要不要现在冲回去把地上的笔迹踏平?这样就毁尸灭迹了!
好主意!
梁令瓒猛地掉头,可没算到陈玄景追得这样紧,她才转了个身,就撞进陈玄景怀里,不软不硬倒是颇为舒服,只是眼前震出好几颗金星。
“梁、令、瓒。”
头顶上的声音,带着一万分的压迫力,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对对对不住!”梁令瓒连忙松开手,就见她刚才抓过的地方留下两只清晰的泥手印,印在雪白的锦袍上格外明显,梁令瓒头皮发麻,“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给我抬起头来!”
妈呀,梁令瓒毁尸灭迹的勇气全没了,现在只想夺路而逃。
可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还来不及迈腿,陈玄景便长腿一跨,拦住了她的去路,跟着梁令瓒下巴一紧,脸被迫抬了起来。
冬日的阳光明亮而清冽,轻盈地从云间洒下,落在陈玄景的脸上,好像每一丝光线都能穿过他的肌肤,是以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着光。
梁令瓒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感受,那就是——混蛋这小子的个子好像还高了不少……
“真的是你……”陈玄景捏着她的下巴,“说,你为什么没有跟一行大师去长安?为什么要在这里偷听?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口气一句比一句吓人,梁令瓒努力把自己的下巴从他的指掌间拯救出来,后退一步,清了清嗓子:“这个……”
一语未了,不远处,有人一声又惊又喜,叫道:“陈二公子!”一溜小跑,急步而来,一见梁令瓒,顿时眉一皱,眼一瞪,咬牙切齿:“好你个贱奴!竟然混到国子监里来了!”
梁令瓒开始还很开心有人来打岔,但看清来人,只想到一句老话,叫“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