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梁令瓒都没敢再往算学馆去。
但隔得越久,就越是心痒难捺,这天洗完菜,借着帮人打扫院子的机会,拿着把扫帚,摸到算学馆来。
不来还好,一来,就见假山外站着两个生徒,像是立了两尊门神。
梁令瓒立刻夹着扫帚逃了,逃得太快,拐角的地方差点撞上一个人,还好身子灵便,刹住了脚。
“走路不长眼睛啊?!”那人大骂,“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疯狗似的乱跑?信不信我把你交给护监卫军,打断你的狗腿!”
这声音……梁令瓒强行忍住了抬头的冲动,低着脑袋缩着身子装鹌鹑,一个劲点头哈腰。
旁边的人劝道:“崔兄和个仆役置什么气?别耽误了见陈公子,他此时正在李司业房中呢。”
崔子皓“哼”了一声,“这回就便宜你这狗奴才了!”扬长而去。
梁令瓒对着他的背影挥了一下拳头,但想想假山旁的两位门神,终于还是垂头丧气,一步一步往厨房挪。
人生在世,想学点东西,可真他妈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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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在窗外盛放,即使没有开窗,香气也从缝隙里透进来,幽香盈室。
窗下有人煮茶。
水在炉上,碳火微红。
“梅花上的雪水当真是煎茶之圣品,名不虚传。二哥,请看,水中泛出鱼目大小的珠子,微微有声,为一沸;边缘如涌泉连珠,为二沸;到此时腾波鼓浪,为三沸。”
阳光映着雪光,照进窗内,窗下的少年公子像是老天选美玉精心雕成的玉像,手下舒缓,广袖轻拂,茶斟进杯中,两只杯子里的茶沫一模一样,少年公子微微一笑,“二哥,请。”
李司业接过茶:“这又是长安新兴的花样吗?”
“可不是?长安繁华,趣致也多,每天茶楼里都有新花样,书坊里都有新书目,前几天我还在古市里淘出几本失传的古籍,二哥要不要看?”
李司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陈玄景坐到他面前:“二哥,老太太很惦记你,大哥也盼你回去。你要在这里守到什么时候?”
“我身为司业,自然该守在洛阳。”
“你身为司业,五年前来可上过一封奏折?可进过一次品阶?可面过一次圣颜?”陈玄景深深道,“身为大长公主之后,宗室骨血,极贵之身,就要虚掷在这国子监吗?大哥在朝中已经等你很久了,你还要大哥等多久?”
李司业姓李,李唐的李,名静言,其祖母和陈玄景祖母是双生姐妹,李静言祖母先亡,族中就只剩下李静言一位孙子,李静言自小就在陈家长大,和陈氏兄弟亲如一家。
“我知道你对二哥很失望,但她在洛阳一日,我便在洛阳一日,永远。”
陈玄景眉头皱了一下,忍了忍,终是没有忍住,“你十年寒窗,一身才华,满腔抱腹,就要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对我来说,这不算毁。”李静言的声音很轻,目光也很平和,但平和之中,有山不改水不移之势,“若是当年没有遇上她,这一生,才叫毁了。”
陈玄景眼中全是不解,全是惋惜。
李静言一笑:“玄景,你还年轻,还没有遇上那个人,教会你天有多蓝,风有多轻,花有多美。终有一天,你会遇上那样一个人,到那时,你便懂了。”
陈玄景心想,这种事情还要别人来教,岂不成了傻子?
他父亲早逝,大哥身兼父职,对他虽然十分疼爱,也同样十分严厉。还是很小的时候,他下了私塾便要跟着大哥练武,马步一扎就是一个时辰。累得快要扛不住时候,李静言便会向他眨眨眼,随便指一事,把大哥拉开一边。
有时李静言也会带些有趣的书给他看,书里的话,李静言讲来比夫子要生动得多。
“二哥你真是个好夫子。”少年的他曾经这样说。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一直到遥远遥远看不到头的未来,可是,那一年……
那是长安四年,武周在位,大兴佛法,其男宠张昌宗得术士指点,要建前古未有之大佛,选出最美丽最善歌的少女扮作吉祥天女,宝马金车,沿朱雀大街放声而歌。
据说,当那名少女的歌声响起时,云也停了,风也停了,万物生灵,没有一丝声响发出,长安城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诸天神佛都在屏息聆听那不属于人世的歌声。
李静言的劫难,便从此而始。
当时陈玄景还小,只知道那一段时日,大哥格外忙碌,脸色也格外难看。有一天,二哥和大哥在书房吵了一架。他看到三哥在门外偷听,于是也凑过去,听到四个字:春水如意。
姓春水,名如意。是名动一时的吉祥天女,也是长安身价最高的歌伎。
当然,当他知道这些,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他只知道那天两个哥哥吵架了,出来时,二哥摸了摸了他的头,眼睛发红,眼眶含泪。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在长安城见过二哥,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练累了有人帮忙偷懒,无趣的时候有人递给他一本书。
再后来,他长大了,想见二哥,快马一日,马车两到三天,多半还带着老太太的嘱咐和大哥的交代。可是,一向好脾气的二哥,在这件事上却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不给一丝回旋的余地。
李静言一口饮尽茶水,道:“你既喜欢这梅花上的雪水,我让人给你收集一坛子,你带回去。”
陈玄景没好气:“不用,你替我蓄好一坛,就埋在这梅树底下,我明年来取。”
李静言知道他,从小在外人面前就极是知礼,只有在最亲近的人跟前才会放纵自己的情绪,笑道:“太学何时这般轻闲了?还没到旬假,怎么你就出来了?”
“老太太听说福先寺的师父法力深厚,要我替她去点几盏长寿灯。”
“这种事自有管家去做,何时要劳动你大驾?”
“我闲得慌,成不成?”陈玄景说着便站了起来,李静言道:“慢着,帮我一个忙。”他手上一直在看的是道算学题目,题目下列着两种解题方法,乃是从地上抄录而来,“有人在偷听我授课。”
陈玄景一笑:“二哥魅力所及,无远弗届,一直以来都是洛阳国子监的传奇,有人偷听好稀奇吗?”
“从前也有人来看稀奇,但这次不一样,一墙之隔,他是真正在听讲。生徒们一题还未解出,他就在地上解了出来,不但解出,还用了两种方法。天资聪颖,难得一见。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接连派了生徒在假山外等他,他却一直没露面……”
“也许他是书学馆或律学馆的生徒,逃课来你这里偷听,自然不好露面。你还要派人等着,他做贼心虚,更加不敢来了。二哥你只有先把人撤了,再多上几道让生徒们生疼的难题,那人见猎心喜,就会来了。”
国子监里,书学馆、律学馆和算学馆三馆,可以收授六品下及庶人生徒,自然这样的名额是极少的。这些人里,往往是家里让学什么就学什么,入学之后可能才发现自己喜欢别的学馆,但已经来不及了。
李静言恍然:“原来如此——”一语未了,外面有人叩门,有人朗声道:“司业大人在上,学生崔子皓拜见。”
“崔子皓?”李静言愕然,“他来找我做什么?”
陈玄景一笑:“既然二哥有客,我就先暂避了。”他起身,走到后门,又折回来,从桌上一大堆礼盒中挑了一只酒坛,向李司业晃了晃,走了。
崔子皓进来,一面恭维客套,一拿眼睛四下里乱探,没见着其他人,就问:“听闻陈二公子造访洛阳,学生对陈二公子仰慕已久,一直无缘得见,这回是相逢不如偶遇,请问陈二公子可在?”
李静言明白了。他虽是司业,但生性向来淡泊,而这崔子皓一心想去长安太学,其舅南宫说又向来不徇私,崔子皓也曾在他面前花过许多功夫,发现无用之后只得放弃。上回听说他想走张说的门路,不知怎地被人毁了礼物,现在看来,崔子皓是搭上陈家这条线。
陈玄景只怕早就猜到了,所以干脆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