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震动地看着师父,相识以来,师父从来没有以这样激动的口气说过话。
“啪啪啪”。
门口传来三下抚掌声,不轻不重,陈玄景站在那儿,轻袍缓袖,微施一礼:“不请自来,推门而入,在下真是失礼至极,但能聆听大师这番高论,便是做个无礼之徒也值了。”
哼哼,嘴真甜,可惜啊可惜,嘴再甜,师父也不会收你。
梁令瓒靠近师父身边,半边眉毛高高扬起,就差没有用鼻子出气。
她这番小人白做了,陈玄景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可是大师您想过吗?自汉以降六百年,为什么没有再出第二个张衡?为什么所有人都醉心于占星,而不去挖掘宇宙间更多的秘密?”
一行没有说话。
“大师应该也想到了吧?”陈玄景微笑,“因为他们活在人世,活在人的世界里。”
天地浩大,星辰渺茫,人世却是触手可及,息息相关。功名,利禄,富贵,权势……每一样都逼人而来。你不在乎这些?好,那你有没有亲人,朋友?你想不想他们过得更好?得到更多的照顾与尊敬?
“宇宙的真相是什么,人类已经好奇了无数年,但最终只窥到毛皮而已。人类毕竟是现实的动物,与其遥遥无期地追寻下去,不如将现有的东西为己所用。这就是星占术的由来。试想一下,若不是星占术一直为皇家看重,司天台的天文志如何记录?种种天文秘录如何流传至今?正是因为皇家用得着星占术,所以天文资料才能在历代战乱中被保存,如果没有皇家这只大手护持,大师就算您聪慧过人,醉心天文,也无从学习吧?”
一行依然不语。
因为陈玄景说的是对的。
皇室的存在,虽然扭曲了天文的发展方向,但也护住了天文的传承。
虽然这种传承进展缓慢,但,星星之火,未曾灭绝。
这也正是他虽然拖延、却不曾抗拒诏命的原因,天文的发展需要皇家的支持,观天只需一副头脑一双手就可以了,但若是深入下去,非庞大人力物力不可。
“大师的理想是探寻天地的真相与秘密,却也少不了动用世俗的人力与物力。大师若是不嫌弃,便将这件俗事,交于在下吧。”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俯首,恰到好的恭谦,风吹来衣角翩翩,风度之佳,可以入画。
礼仪原来也是一桩艺术。
这样的恳求简直没有人能拒绝。
“施主抬爱,贫僧谢过。”一行道,“只是,既是岐途,贫僧也不希望施主踏上。”
“大师现在所行的,在世人眼中又何尝不是岐途?”陈玄景温雅的笑容不改,“譬如大师如此宝爱自己的弟子,等他长大,难道他就不想要娇妻美妾……”
“我不想。”不等他说完,梁令瓒立刻道,“也不会。”
嗯,她很肯定。
陈玄景看了她一眼。
梁令瓒立刻明白了他为什么开始不看她,因为一看她,他就无法保持优雅的风度了。
那一眼里的厌恶简直多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梁令瓒回以大大的笑容,还抱住一行的胳膊,十分谄媚地:“呐,师父,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要娇妻美妾,一辈子都不会!”
如果再过几年,陈玄景便可以炉火纯青地修养自己的情绪,可是现在,毕竟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他控制得很好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僵硬。
不过陈家子弟便是陈家子弟,即使心里已经恼火得想把某颗脑袋摘下来当球踢,脸上还是礼数周全地告辞。他是听闻一行要离开宋宅,特意从国子监赶来,带来了道别的礼物。
一行取出三部经书奉还,陈玄景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这三部经书在我手中只是普通书卷,在大师手中,却是瑰宝。若是萧衍泉下有知,想必也会为此庆幸吧。”
他再施一礼,告辞而出。
院门外,苍伯在等候。
陈玄景仰头,看天。
是夜,月明星稀,清光遍地,月亮的光芒如此明亮,只有少数的几颗星,还能顽强地发出自己的光芒。
谁是星?谁是月?
良久,陈玄景收回目光,一面走,一面吩咐:“苍伯,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回长安。”
苍伯无声颔首。
陈玄景走得极快,步履如飞,忽地,停下来。
“苍伯,你说,这是为什么?”
陈玄景的声音低低的,少年的愤怒与不甘终是压抑不住,脱出礼仪与风度的樊篱,挣扎着呼啸而出。
“我到底哪一点不如那个梁令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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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其明拿到星命符后欢喜得不能自已,就差没放祖宗牌位前供起来。
梁令瓒忍得很辛苦很辛苦,才忍住那句已经冲到喉咙口的“其实这是没用的”。
算了吧,便是精神鼓励也好,心理安慰也好,能让他赴考前信心倍增,说不定真能考得不错。
也许这就是星命术发展起来的原因吧?
希望能给人以力量,然后这力量也许就真能替人达成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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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先寺修葺一新,铄彩辉煌,十分巍峨。一行与金刚智两位大师驾临,方丈率全寺弟子出迎,钟声磬音,佛响缭绕,几疑是西方极乐世界。
不空跟随在师父身后,见此情景,佛心益坚,心里颇盼梁令瓒能受到感化,不由瞧了梁令瓒一眼,这一眼不瞧还好,一瞧差点气跑不空的佛心!
梁令瓒,在偷偷吃糖!
方才路过洛阳最繁华的街市,街口有处名叫“糖人张”的小摊,专卖糖人,围了好些孩子在周围,麦芽糖的甜香的空气里弥漫,梁令瓒回头看了又看。
不空很瞧不上梁令瓒这等没出息的行径,好在梁令瓒也没有死皮赖脸说要买,但就在几人快要走过街口的时候,一行忽然停下了脚步,向金刚智交代了一声“佛友请稍候”,便转向糖人摊子。
梁令瓒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欢呼一声,跳起来跟上去。
片时之后,梁令瓒抱着师父的手臂走了回来,手里捏着一只竹签,签子上是一只糖画的老虎。
太阳很大,空气很甜。
街头的喧闹变成流水一般的背景声,空气中有细细的金色尘埃,一切都被放得很慢很慢,一口糖舔在嘴里,可以甜很久很久。
那个时候,梁令瓒只觉得这一切很好很好,还不知道,这一刻她会记得很深很深。
等到进福先寺大门的时候,老虎已经只剩一截尾巴了。
她吃得正投入,不空低声道:“扔了!”
梁令瓒讶异地看着不空,不空的涨得通红,仿佛她做张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玷污了佛门清净地,“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行大师总是纵着你,但这里是佛门圣地,我绝不许你胡来!”
梁令瓒眨了眨眼,她就吃个糖而已……至于吗?
但是经验告诉她,不能得罪沉默寡言的人,因为平时越是寡言,生气的时候就越是可怕。
她一口把半截老虎尾巴塞进嘴里,手一松,竹签子掉在地上,她伸出空空的双手,一脸讨好,嘴里含糊:“是,不空师兄。”
不空差点给她气死。
前面的一行和金刚智不知道这段公案,正在方丈的接引下,举步欲进大门,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梁令瓒回过头,就见十来匹马奔驰而来。马极高大,覆着金色面甲,额前勒着红缨,精神得不得了,马背上的骑士穿金色铠甲 ,阳光在上面照出一片耀目的光,如天神一般让人难以直视。
骑士们在急奔中勒出缰绳,齐齐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像是由一人做来,梁令瓒简直想喝个好。
金甲骑士齐齐下马之后,唯一坐在马背上的人,就很显眼了。
那人没有披甲,而是穿一身淡绿色官服,头戴官帽,但天气炎热,他又是一路急奔,衣服也乱了,帽子也歪了,更兼满头是汗,口里“哎哟”个不停,由两名骑士扶下马,走一步,叫唤一声,待走到一行面前,简直像是要躺到地上去。
一行微笑,合什一礼:“瞿昙佛友,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