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严安之、宋其柔、不空、陈玄景坐在案边。
梁令瓒充当小厮,给四人斟茶倒水。
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管苦不苦了,先一口喝干。
这真是个精彩的晚上,是不是?
“其柔。”严安之首先开口,他只是叫了一声名字,什么也没说,但那张脸完全可以翻译出“如实招来”四个大字。
宋其柔一语不发,头快要低到桌子上。
梁令瓒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定在不空身上,满眼都是“求解释”。
不空凝望着杯子里的茶,仿佛里面正有一花一世界绽放,他在深研佛理。
“既然宋小姐不愿开口,想必确实有不能对人言的苦衷,我看,就不必强人所难了吧?”陈玄景带着一丝凉凉的笑意,淡淡道。他在白衣外加了件外袍,头发却没有时间梳起,心情不好的他看上去和平时判若两人,那个一直微笑着温雅如春的贵公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简直恨不能给每个人都添上一口堵,声音里面的恶意和厌烦简直能化为有形的刀刃。
“不是的!”宋其柔慌乱地抬头,“公子,不是……”
“这里是宋小姐的家,宋小姐要做什么,都是宋小姐的自由,与在下无关,不需要向在下解释。”
陈玄景的话虽然挑不出问题,但却似刀子一样扎人心窝,尤其是对宋其柔而言。看着宋其柔脸上最后丝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严安之微微皱眉。
“嗒!”一记脆响,陈玄景头上着了一记爆栗,愣了好一会儿,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对女孩子要温柔啊!”梁令瓒一脸严肃地建议。
哼哼,被丢出门的仇终于报了一点点。
陈玄景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梁令瓒认真地向不空道:“不空师兄,宋小姐不愿说,不如你来说?”
不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这是宋小姐的事,如果她不愿说,我也不能说。”
“你会坐在这里,就也是你的事啊!”
“我只是送宋小姐回房。”
梁令瓒急得想捉起他的衣襟,这就是重点啊重点,为什么是你送她回房啊?!!!!
“也许宋小姐不是不愿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呢?”梁令瓒循循善诱。
不空抬头看了宋其柔一眼。
宋其柔脸色惨白,眼中含泪。
不空吸了一口气,问:“宋小姐,需要贫僧代劳吗?”
宋其柔摇摇头,又点点头,已是六神无主。
“好吧。”不空看着众人,简单地解释,“宋小姐昨夜走错房了。”
“噗”,梁令瓒一口茶水全喷了出去。
她怎么没想到?!她原本最应该想到!
这三间小院该死的一模一样,连她都会走错,何况并时很少出二门的宋小姐?!
陈玄景面无表情,水一滴滴从头发上滴下来。
为什么会有水?哦,梁令瓒那一口茶水好巧不巧,全喷到了他身上。
如果她敢说无心的,他就宰了她。喷之前还特意扭了头越过旁边的严安之直接对准他,还真是不错过任何机会!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梁令瓒连忙道歉,但眉梢眼角的喜气藏都藏不住,诚意值摆明为零,甚至还把跪坐的垫子拿起来试图给陈玄景擦水,陈玄景慢慢地站起来。
那双会微笑的眼睛已经凝冻成冰。
“梁兄弟,天时不早,你年纪小,还是早些去睡吧。”严安之忽然开口,甚至还站起来,有意无意地,刚好挡住陈玄景,“我送你。”
“哦好好好。”梁令瓒眉开眼笑,宋小姐安然无恙地找到了,欺负她的人被欺负回来了,这个晚上很圆满,很圆满。
甚至还能向满脸铁青的陈玄景做个鬼脸。
送她到小院门口,严安之从背后取出一只卷轴:“这些是你画的吧?”
一坐下梁令瓒就发现他身上背着这个东西,打开来一看居然是她满大街贴好的宋其柔画像。
“县尹是外祖门生,衙门正在暗中留意此案,巡街的捕头刚好是我的熟人,看到后就通知了我。”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你的衣角上沾着浆糊,身上有胡椒的香味——那是南市,波斯商人的聚集地,最后一幅画像就是从一家波斯铺子旁边揭下来的。”严安之平平地说,“画像笔触颇为细腻,画者腕力不足指尖纤细,但运转得宜,虽纤不弱,虽细不竭,和你画符的笔迹十分相似。”
他说得平淡极了,好像在说这里有只蛋,而刚才那只鸡正离开,所以这只蛋是那只鸡下的。太随意,太平常。梁令瓒的嘴半天合不拢,“厉害,厉害,严大哥,难怪他们说是你神探,真是神了!你要是当县官,一定明察秋毫,一定会是个青天大老爷!”
这个跟随一行大师在深山中修行的少年不会知道国子监怎样一个地方,而他严安之在国子监中又有怎样的评价,之所以会成捕头成为朋友,便是因为连县尹也常常需要来向他请教。
县官……那是国子监生徒们就算是彼此嘲笑也不会用到的官职呐。
但面前的人目光真挚又明亮,这显然是诚心的赞美。于是严安之牵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在忽然道:“梁兄弟的‘令’,可是令名之‘令’,‘瓒’可是玉字之‘瓒’?”
“是啊。”
“原太史局少监梁天年也姓梁,是梁兄弟同宗,不知道梁兄弟可认得?”
……!
梁令瓒的舌头顿时大了:“你你你认得?”
“耳闻罢了。听说前任太史监周必正曾称为最有天份的星象师,并把爱女许他为妻。”
“什么?!”她外公叫周必正,是太史监?!爹爹原来也会观星象?!难怪家里有些书!
大概是脸上的惊讶太过明显,严安之问:“你不知道?”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我又不认得他……呵呵,呵呵……”梁令瓒干笑。
严安之没说话,只看着她。短暂的安静让冷汗迅速从梁令瓒背脊冒了出来。
“那真是可惜了,我原本还想上门拜访他,看来是不行了。”
梁令瓒长出一口气,原来他只是随口打听,她还以为他知道什么呢,吓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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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天师兄你根本不是生病,而是因为宋小姐躲在房里,所以根本连门也不给我开?”
“咳咳咳……”
“出家人不打诳语啊师兄……”
“咳咳咳……”
“就算你咳出肺来我也不会相信你感染风寒的师兄。”
是到了几天之后,梁令瓒才有机会抓住不空问个讲究。而在这之前,不空几乎是寸步不离金刚智身边,金刚智长得就是金刚怒目的一张脸,能有效地令梁令瓒退避三舍。可是一旦被梁令瓒抓住机会贴上,那就是熊爪都撕不下来的膏药。
“我和师父一起打坐,很晚才回到房里,宋小姐才发现进错房。”不空终于认命开口,“她当时直哭,我发誓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等她情绪安稳下来,天已经快亮,洒扫下人都起床了,总不能让人看到宋家小姐从我房里出去,于是只好等到第二天晚上没人时再走,谁知道……”
谁知道,第二天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宋小姐还真是有足够倒霉的,走错路,进错门,找错人,错便错了,不想那个人出现的时候,那个人偏偏出现了。
宋小姐回去之后便没有任何消息传出,为着一个女孩子的声誉着想,知情的几个人当然都闭口不提。宋夫人对此外人的解释是小姐醉心书籍,在藏书楼看了一夜的书,第二天才回到房中补眠,连丫环都不曾察觉,这才虚惊一场。
宋其柔本来就有才女之名,这个理由倒也说得通。
陈玄景第二天便离开了宋宅,不过并没有离开洛阳,据说是去了国子监,他的一位亲友在国子监任职。
宋氏母女当然知道她们永远地失去了进入陈宅的机会,然而贵胄女子,即便再伤心也不会被别人看到。
梁令瓒则趁着梁天年去私塾的时间,兴冲冲地回去告诉捧香,小姐平安无事,她可以回去了。捧香只是淡淡一笑,说在南市一家绣行找了份活计,不想回宋府。
但南市是鱼龙混杂之地,而宋家却是高门大阀,就是梁令瓒再不知世事,也知道大户人家的丫环比小户人家的闺女过得还要优渥,何况是去做工呢?
也许捧香觉得自己回去不好意思?哎呀不对,是因为捧香完全是被冤枉的啊,宋小姐失踪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啊,对啊对啊,这时候应该让宋夫人叫捧香回去才对。
梁令瓒深深为自己的情商点了个赞,觉得自己真是太周到太懂世事了,回去便找宋夫人。可巧宋夫人刚刚从小院出来,一行送到门口。
“夫人!”梁令瓒大喜,“我正好有事找你,捧香还在外面呢,什么时候把她带回来?”
“捧香?”宋夫人想了想,“家里可有这号人?”
“她是小姐身边的丫环,夫人你忘了?就是那晚小姐……”
“梁小师父,”宋夫人温言打断好,“你记错了。”
“怎么会?我明明……”
“小瓒。”这回打断她的是一行,“宋府的家事宋夫人自有分寸,你不要多言。”
“可是……”
“夫人,失礼了。”一行合什。
“大师你,真的不能帮忙吗?”宋夫人带着最后一丝希翼问。
一行摇头:“子虚乌有之事,贫僧无能为力。”
宋夫人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去了。
梁令瓒跳起来:“师父,你也见过捧香的,就是宋小姐失踪那天——”
“小瓒,这几个字你最好忘记,因为宋夫人已经准备忘记这一切,那位侍女便是其中之一。”一行看着充满不解的徒儿,抚了抚她的头顶,“福先寺的禅房已经修缮完毕,我与金刚智大师商量过了,过几日便搬过去。”
“……嗯。”梁令瓒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忽然明白了捧香那淡淡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捧香知道自己在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