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当真不见了?”
二门外,严安之被宋夫人拦了下来。
宋夫人垂泪:“我也是为了柔儿的一番痴心,所以出此下策,可我已经派人去陈家公子屋中看过,柔儿当真不在,这,这可怎么办?”
“唯今之计,只有报官。”
“那怎么行?这传出去柔儿以后怎么做人?”宋夫人终究不愿意大肆声张,严安之叹了口气,私底下去找洛阳县尹,借捕役撒网寻人。
梁令瓒垂头丧气回到房中,她是从头到尾都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了陈玄景半天,结果陈玄景只关心她是不是真的不会星占术。
一行和金刚智译经,梁令瓒搭拉着脑袋磨好一池墨,心里面只想着,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昨天,她说什么都要抓牢那卷书,哪怕吊死在树上也不能把书掉下去啊……
等等!
她扔下墨,一跃而起,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行想,这孩子还是有点内疚,也罢,发泄一下心里会舒服一点。他刻意给了她半日时间,才进了梁令瓒的屋子,一进去,只见里面已经铺了一地的纸张。
每一张都画着一个人。
宋小姐。
一行从未见过宋小姐,但画像上的人容貌秀丽,欲语还羞的神情跃然纸上,跟角那抹笑意好像随时会晕开来。
他一向知道自己徒儿对绘图颇有几分天份,可从来也只见她画仪图,不知道她居然能替人写真。
“爹教我的,”梁令瓒埋头疾画,“我最会写女孩子的肖像了,小时候,我爹常常教我画娘。”
笔由心走,相由心生,梁令瓒手里的笔放慢了速度,最后一幅出来的是另一个相貌温婉的美丽女子。
娘。
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娘。
所有的记忆都来自于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线,在纸上描出来的人像。
一行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语气柔和:“你家便是在洛阳城中吧?要不要回家看看?”
看是想看了,但是……梁令瓒低头瞧瞧自己,犹豫。
原本是抱着希望她变得女孩子一点的想法才送她走,结果,她完全变成了男孩子回来,不知道爹是会哭呢会哭呢,还是会哭呢?
“我先去贴画,先找到宋小姐!”
名目都想好了——我和姐姐来洛阳寻亲,不幸走散,如能帮忙,万分感谢!
可惜不空师兄病了,不然拉他帮忙,很快就能贴完。
长风扫街街道,夏天的晚风非常清凉。
比起白天,她更喜欢晚上。
避开巡街的捕快,梁令瓒把二十几张画像都贴完了,然后返回宋家,就在大门口看到了捧香。
捧香背着个包袱,蹲在宋家大门前抹眼泪。
是那种无声的哭泣,眼泪湿了半幅衫子,人还是静静的。
梁令瓒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手帕。她自己没有带帕子的习惯,这还是陈玄景借她用的那块。
手帕递到面前,捧香抬起头,怔了一怔,然后眼泪流得更急了。
梁令瓒不太会安慰人,也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不过逗人开心她很拿手的,正正经经盯着捧香,蓦地做了个吓死人的鬼脸,捧香呆呆地看着她,泪水还挂在脸上。
“好啦好啦别哭啦,怎么了?有谁欺负你吗?”
“我……我……呜呜呜……”
捧香又哭了起来,这一次不是静静抹泪,她靠在梁令瓒肩头,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梁令瓒和她差不多高,双肩好像比她还要瘦弱一点,可是,就在少爷要打她的时候,就是这双瘦弱的肩膀把她护在身后,那一幕她永远不会忘记。
半个时辰后,梁令瓒和捧香坐在了石阶上,捧香抽抽噎噎,告诉梁令瓒,她被宋家赶了出来。
不管小姐是否会回来,她这个知道太多的丫头在宋家都没有了立足之地。可是她在洛阳举目无亲,根本没有地方能落脚。
巨大的洛阳城是一座迷宫,尽头埋伏着巨兽,像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子,骨头也不够它填牙缝。
所以即使被赶出来,她也不敢离开这三尺之地。
“住的地方,其实不是没有……”梁令瓒说,“我家就在洛阳城。”
捧香端着酸梅汤,一时间呆住了,片刻之后,猛然跪下:“少爷,请收留我,我愿意服侍少爷!”
“别,别,我不用人服侍。”
梁令瓒连忙扶起她,回家并不是难事,只是……
“捧香,你包袱里有衣服吧?”
*******
梁家在北门附近,小小一扇竹门,门内一间小院,其中一间的窗子里透出晕黄的光。
竹门虚掩着,走时比她还高,现在她已经高过它了。
想象过很多次再见到爹会是什么样子,每次想的不是担心爹爹发现她在学天象气得半死,就是她扑到爹怀里高兴得要死,可是,站到了家门口,才发现原来都不是。
心里面有点酸酸的,胀胀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微微吸了一口气,把那些奇怪的情绪倒回去,她推开门,一面跟捧香介绍:“这就是我家啦,地方小,不过我房里有很多好玩的玩意儿,有趣得紧。”
捧香点点头,脸上一片空白,没什么表情。
自打梁令瓒当着她的面换上短襦长裙,表情就跟她的脸说再见了。
梁令瓒特意放轻了脚步,越走近,心就越满胀,正待她想叩门的时候,扑,一头栽向房门。
及胸裙子的裙摆太长,她一脚踩到,脑袋直接叩开了门板,五体投地也就算了,肚子还好死不死地正撞在门槛上。
那一个刹那,梁令瓒疼得眼前发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报应,这就是她不听爹话的报应。
里面一灯如豆,梁天年正在写字,猛不防有人撞开房门,趴在地上,仔细一看,是个小姑娘,再仔细一看,惊得扔了笔,抱起地上的人。
“小瓒!”
个子比当初高了不少,五官虽然皱在一起,却已经有清丽的模样,像是一朵花蕾悄悄地打开了一两瓣花瓣,淡黄衫子,淡蓝裙子,梳着整齐的丫髻,几年时间不见,那个假小子已经变成货真价实的女孩子回来了!
梁天年眼角有点湿润。
“少爷!”捧香像是猛然回过神,冲上去掏出手巾,倒热水,敷肚子一气呵成,最后还留了杯水送到梁令瓒嘴边,职业修为绝对超一流。
“少爷?”梁天年愣了愣。
“呃……呃……她以前服侍的是一位少爷,咳咳,是吧捧香?啊哈哈,以后叫小瓒就好了。”梁令瓒憋着气挤出这句。
“嗯……是小瓒,我以前服侍的人是位少爷,所以总是喊错。”
当梁令瓒终于缓过劲来,梁天年才弄清事情的始末。
捧香是大户人家的侍女,那户人家败落后被谴散,回洛阳寻亲才发现亲人已经搬家,无处可去所以梁令瓒收留了她。至于梁令瓒呢,则是跟观主一起来城里买点食材,顺便回家看看,明天一早就走。
她的屋子仍保留着原样,帐钩上的蝈蝈笼已经由翠绿为成了苍黄,先让捧香安顿下来,梁令瓒在父亲的书桌前跪坐下来。
书桌前有纸,纸上有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是梁令瓒熟悉的字迹,不过比记忆中仿佛潦草了一点,如果在回忆里一点点追溯的话,最初的时候,爹的字迹工整而优雅,像庭院里生长着的青松,温和而端然,风雨不摇。
现在的话……梁令瓒仔细端详着那些字,她读的诗文有限,并不太明白这首诗里的深沉痛楚,但每一个字之间的笔划连绵,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淌,从第一笔到最后一笔,淌过纸上,淌到她的心里来。
很多很多的苦,很多很多的酸,还有一点点说不出来的冷。
师父常说相由心生,师父可能不知道,笔迹同样由心所生,什么样的心情,就会写出什么样的字,画出什么样的画。
母亲的画像还挂在窗前,温婉美丽的女子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年华,宽大的衣袖覆在地上,嘴角噙着一丝清淡的笑,一直漫进眼睛里。
师父还说她画得好,那是因为没有看过父亲的画吧。
少女仰首看着画像,灯光为她的脸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画中人嘴角有着脉脉的笑意,少女眼睛也闪烁着亮光。
在这一个刹那仿佛发生了什么奇迹,画像与现实的界线不在存在,母女两两相望,聊着不会和外人说道的心事。
一抬眼,只负了梁天年站在门口,不知为何,忽然回身。
“爹?”
“唔,我去烧点水。”
“水还有啊。”
“我去拿点点心。”
“家里什么时候有过点心?”
“我……我去……”
“好啦,”梁天年不知道还能找到什么借口,就感到后背一阵温暖,女儿抱住他的腰,“我知道爹一定哭了,没关系,我不会笑话你的。”
呜……梁天年用力咬牙。
“爹啊,对不起,我没有太想你。”梁令瓒把脸贴在爹背上,爹身上永远带着好闻的墨香,小时候睡不着觉,爹就背着她走来走去,一晃,一晃,她就睡着了。
梁天年拍了拍女儿的手,傻孩子,这才好。
“你要不要跟我去观里?婆婆做的菜超好吃,大家也都对我很好。”
“爹在这里也很好。”梁天年仰头,微微吐出一口气,看来这傻孩子很喜欢那里,果然自己做对了,他整日沉溺于悲伤痛苦之中,实在不适合陪伴她。
“那帮坏小子还会捣蛋吗?有没有把领头的揪出来打一顿?再不然罚他们跪瓦片也行。三餐有好好吃吗?我刚才看到桌上有酒壶,爹你在喝酒吗?爹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听到背后的絮絮叨叨,梁天年心中一阵酸楚,又一阵温暖,转过身来将女儿拥在怀里,“爹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变成了管家婆?再这样啰嗦,会嫁不出去啊。”
啊,出嫁,小瓒十五了……雅然,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不过才这么大吧?
他低头看着女儿,小小的面颊像山茶花般清丽,像极了雅然,眼睛却又大又黑又圆又亮,星辰一样,像谁呢?雅然的眼睛可是像春水一样温柔啊。
春水难以敌过世间的污浊,也许星辰可以照亮自己的人生。
再啰嗦也没关系,再像管家婆也没关系……小瓒,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那将是平凡又幸福的一生,没有权势与富贵伪装的泥沼,没有鲜花与功名铺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