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大师译经的工作结束,教弟子观星的工作还没有开始,正是一天当中难得清闲的时候。
落山之后的太阳带走了酷热,清凉的风中隐隐有蛙虫的蛰鸣,一行坐在庭前喝茶,一抬头,便看见他的小弟子带了个人进来。
梁令瓒几年间个子长了些,却始终不见长肉,明明吃喝也不见得少……唉,大约是动得太厉害了吧,总是瘦叽叽的样子,好像全身的能量都供养给了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也闪闪发光。
“师父,师父,有人想拜你为师!”
一行这才看向后面那人。
“晚辈陈玄景,见过大师。”
他长揖为礼,这一礼就可以看出他来自何处,如果不是钟鸣鼎食之家,绝不能将区区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得如此自如、流畅、优美,如同舞蹈,带着无声的韵律。
“陈玄景……”一行微微颔首,“若贫僧记得没错,长安陈家这一辈的正是玄字辈吧?”
“大师见多识广,所言极是。”
“贫僧很久不曾去长安,不过陈玄礼将军的大名还是听过的。”一行站了起来,单掌当胸,还了一礼,“多谢施主看重,只是贫道才学微薄,精力有限,已经不打算再收徒了。”
“早就听说一行大师不在乎世间名利权贵,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陈玄景愈发恭敬,“今次非是陈家次子前来拜师,而是玄景诚心求大师指点。大师,玄景是太学生徒,醉心天文象法,不敢说资质极佳,但非朽木,一点诚心,还望大师成全。”
老仆捧上一只木匣。
匣子本身带着淡淡的香气,是上等的沉香木,梁令瓒很好奇有钱人家会给出怎样的拜师礼,金子吗?银子吗?珠宝吗?然而都不是,里面是三卷经书。
还是三卷明显有残破痕迹的经书,色泽黄脆,也许拿起来就要酥掉了。
一行却是微微变色。
他修行到家,向来心如止水,能打动他的东西着实不多,然而面前这三卷经书,无论捧到哪一名佛家子弟面前,都能令人动容。
南北朝时期,有帝名萧衍,天纵奇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征战入朝文武双全,佛法修行更是精行,几次舍身入寺,死后留下佛学著作数卷,可惜在历史的硝烟中,所有智慧的结晶都沦为传说,只有少数人知道那些名字。
《涅萃》、《大品》、《净名》。
以往只能从典籍的零星记载中窥见的名字,真真实实摆在眼前。
灯火昏黄,却并没有影响陈玄景的视线,他看到了一行的神情,嘴角微微上翘一点。
只是,很快一行便移开目光,摇头:“可惜,施主想要的东西,贫僧教不了。”
嘴角那一点笑意并没有受到影响,陈玄景柔声道:“大师不要误会,这不是拜师礼。晚辈只是觉得,当今世上,能看懂这几卷经文的寥寥无几,大师便是其中之一,与其将它束之高阁,不如交给大师。何况,即便大师不收为晚辈为弟子,能见上大师一面,已经是晚辈的福分,晚辈不敢强求。”
他说得恭谦而有礼,原本就悦耳的声音,因为这一丝谦和而更加低沉。
梁令瓒眼巴巴地看着师父,实在不想失去这样的师兄。
一行沉吟片刻:“如此,请容贫僧借阅,阅毕之后,即刻奉还。”
陈玄景微笑:“大师客气。”
那一晚直至离开,他也没有再提拜师的话题。天色渐暗,星辰渐现,萤火虫点点飞舞,梁令瓒提出灯笼,为两人煮水泡茶,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听两人讲天南地北的事情。
师父懂得的事情当然很多,陈玄景知道的居然也不少。
夏夜的星空繁烂极了,望星是一件极其习惯的事,聊天的间隙里陈玄景忽然问道:“紫微星垣云雾成带,萦绕不散,大师可有什么看法?”
和顺而投契的聊天到这里顿了顿,一行道:“贫僧不知。”
陈玄景忽然回过头来:“小兄弟以为呢?”
“啊?”梁令瓒回过神来,立刻很精神地答,“有云雾表示空气湿度大,不变形是风力不够强,恐怕要下大雨咧。”
陈玄景的表情微微僵住。
他的神情一直都是优雅自若,好像泰山崩泰都不会损坏他的风度仪容,可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一行看了梁令瓒一眼,眼里有丝笑意,虽然很淡,但也很暖。
陈玄景当然看到了,这一眼里明显的信赖和宠爱。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梁令瓒。
是的,头发还是毛茸茸的,发带上还挂着半片叶子,胡乱扎着腰带,腰身显得格外瘦小,举止粗鲁,显然主人的修养为零。他一直以为这个弟子是一行大师旅途无聊的产物,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可他再三端详,这都是个粗野、无知、寻常的小孩子。
他实在不知道一行大师眼中那点欣赏所为何来。
当然,有些问题是失礼的事,而陈家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有失礼数,他客套地恭维:“小兄弟天真可爱,能入大师青眼,想必天资极佳。”
一行看着他,目中似有深意:“由天所赐,方是天资,人力强求不算。小瓒,确实是真正有天资的人。有传人若此,贫僧别无他求。”
陈玄景微笑着聆听,只是笑意不是很自然。
这是说,他的资质只是人为,不算有天资?
他比不上这个乡野小子?
定力稍微差一点的人,大概会翻脸,但陈玄景不会,他依然微笑:“大师所言,必有道理。”
再过片刻,他告辞而去。
要博取一个人的垂青,急躁不得,此事徐缓缓而行,不要紧,只要能见到人,他不信会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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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瓒十分不解,陈玄景看起来特别聪明的样子,脾气又很好,还懂得很多,师父为什么不收呢?
“你很想他成为你同门?”
梁令瓒真诚的点点头。
一行看着弟子明亮的眼睛,微微有些叹息,“可那位施主想学的,和我想教的不一样。”
“他难道不是想学天象?”
“你说得不错,他已经懂得很多,识星知象对他来说早已经不成问题,他想学的,是星占术。”
“那是什么?”观天者,先识星,再知天象,梁令瓒现在正处于知象阶段,“星占术”三个字,听都没听说过。
“人们认为星辰暗喻着世间一切人与事的兴衰。太平或战乱,生或死,吉或凶,都可以用天象中占出结果,为帝王参政之用,这就是古往今来大部分观星者所做的事。”
“嗯?”梁令瓒仰头望向夜空,“师父你跟我说过,尽管一抬头就能看见,但每一颗星离我们都非常遥远,星辰常在而人命短暂,星辰和脚下的大地一样亘古无情,并不在乎人命的生死,大家信么会相信它能预示人世的未来呢?”
声音里的困惑实实在在,一行听着却微笑起来。
“是啊,星辰无情,天地无情,只有人自作多情。”一行抚着弟子乱糟糟的头发,“我少年时在星占术上耗时颇多,越是占星,越是觉得星星预不可及,深不可测。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星占术是一个深渊,是天文学的岐途,如果踏进里面,离真正的天象就会越来越远。以人力将天机扭曲为己所用,还是穷尽有限之人力窥测无限之天机,小瓒,你会怎么选?”
梁令瓒很用力很用力地思索了下,“我觉得还是看天比较有趣。”
“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从头顶飘落,梁令瓒讶然地抬起头,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大笑。
“所以,我没有选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