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事办妥,梁令瓒火速奔向纳云斋。
纳云斋即是宋家名闻洛阳的藏书楼,一楼是儒家经典,经史子集齐全,二楼是杂学旁收之地,还有一间小小阁楼,原本是管理书楼的老仆住的,不过现在,住在里面的另有其人。
听到楼梯上蹬蹬的脚步声,里面的人探出头来,“怎么样怎么样?做好了没有?!”
探出来的脑袋扎着书生巾,清秀的鼻梁上架着半副水晶镜片,平凭三分斯文。这位是宋其明,梁令瓒第一天来书楼就碰到了他,不过却是好几天后,才晓得这位并非书楼小厮,而是宋家正正经经的小少爷。
为什么正牌少爷会住在下人的屋子里呢?问得好,说起这个,宋其明的眼泪和口水可以装满三大缸——
“呜呜呜,我好命苦,为什么我不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投胎在宋家?刚学会说话就被逼着念书认字,爹妈还没认清楚,就要先认夫子像,在你们可以光屁股爬树的时候我却要受悬梁刺股的酷刑!就算上天注定我一直要投胎这里就算了,为什么不能赐我一个大表哥一样的头脑,大表哥一样的才干?老天爷,难道你不知道,在国子监那种地方,没有过目不忘聪明绝顶的本事根本没办法混下去吗?!”
他是国子监生徒,月考将近,父亲特意替他告了病假,把他关进书楼用功。理由是家里什么资料都用,而国子监里不能带小厮,杂事会浪费宋其明太多时间。
就拿磨墨来说,粗心大意又视力欠佳的宋其明每次都会把墨迹染在身上,仪容也是君子修行的一部分,在被学丞发现前,他必须去回号舍换衣服,一来一去就会耽误下一堂课的时间……
所以绝对不要小看那些小事,因为小事可以毁掉人生!
这次做磨墨台,多亏宋其明赞助材料,酬谢是另一台磨墨台。
宋其明眉花眼笑,赞叹:“小瓒,你脑子里装得是什么?看起来长得像只猴子,怎么会想到做这个?”
梁令瓒自动忽略了“猴子”那句,谦虚地摆摆手:“人聪明就是没办法。”
宋其明又是羡慕又是气馁,一池磨已经磨好了,他得埋头进入苦行,而梁令瓒则抱起一卷竹简,直接从二楼窗子爬到窗到大树上,枕着绿叶苍树,乘着清风徐来,翘着二郎腿,就那么自自在在地看起书来。
宋其明看得发呆。真是,好逍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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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请留步。”
秋日的黄昏,霞光是一种十分温柔的粉紫色,古老的书楼都照得温柔起来。
声音十分美丽,十分温柔,将梁令瓒从书中唤回神。
“宋小姐。”声线低而清冷,相当之好听。
“去年曲江一别,其柔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得见公子了,不想公子驾临洛阳,居然还有缘一见,其柔,真是喜出望外。”
梁令瓒从树上探出头,树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两个人的头顶,一个人的头顶是华丽发髻,挽着珠钗,另一个人的头顶是淡白书生巾,缀着绿汪汪的翠玉,脑后垂下两根飘带,随风微微飘飞。
树旁的窗子里,宋其明食指竖在唇上,没命地向她摆手使眼色。梁令瓒接收到,乖乖地假装自己是一片树叶,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这女孩她认得,是家其明的姐姐,宋家的宝贝千金宋其柔,这少年她却没见过,不知是何方神圣。
只听他道:“洛阳宋氏,在下闻名已久,心向往之,今日有缘前来,是玄景的福份。”
“既然来了,就让其柔一尽地主之谊,带公子逛一逛吧。”
“多谢小姐盛情,玄景今日是来寻人的。”
“寻人?”珠钗下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微颤,隐含惊喜与期盼,“不知,不知公子寻什么人呢?”
“一行大师。”
宋其柔微微一顿,声音里多了一丝失望,“一行大师和金刚智大师闭门谢客,公子,恐怕……”
“我确实无缘得见大师,不过听说他的弟子在此,所以想来拜访一番。”
“原来……是这样。”宋其柔振作精神,“可公子你看,书楼并没有人在,黄昏已近,地上还有热气,不如到后园一坐,那里荷花盛开,也算得上是洛阳一景。”
啊,后园的荷花……树上的某猴子好生神往,说起来她很想去看一看呢,但后园是女子待的地方,有一回她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却被管家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可惜啊可惜。
不过奇怪,这位明明是男的吧?宋小姐为什么请他去后园?
那人却道:“多谢宋小姐,此处寻不得,玄景再往他处去寻吧。”
居然不去?!荷花多好看啊,不知道有没有结莲蓬,有没有莲子……梁令瓒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公子!”
她急切间抓住了那人的袖子。
那人微微偏过脸,视线落在袖子上。从梁令瓒的角度,只见那两排睫毛密而长,如同鸦羽。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运,曷云能来?”宋其望刻着眼前的人,慢慢地,慢慢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奇怪的颤音,“公子,自去年一见,其柔眼中所见,心中所有,唯有公子一人。上天垂怜,公子居然来到洛阳,来到宋家……公子,我,我……我仰慕着您。”
要到好几年后,梁令瓒才知道这位宋小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她趴在树上,只是十分好奇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身子前倾一点,怀里的东西一滑——
不好!
她伸出手去抓,手指尖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勾着竹简。
“姐,小心!”宋其明失声。
宋其柔闻声抬头。
她的脸是心形的,小巧而美丽,唇色如同开得最好的荷花,很久之后梁令瓒终于知道那是有种叫做“口脂”的东西所赋予的颜色,当时着着实实惊艳了一下。
竹简就直接砸向这样一张脸。
“啊!”
宋其柔发出一声惨叫,跌坐在地上。
“啊!”
书楼上,宋其明发出一声惨叫。
梁令瓒捂住脸,心里也发出一声惨叫。
惨不忍睹,那卷竹简,至少有一斤重。
“宋小姐,”客人的声音音依然优雅温柔,弯腰扶起宋其柔,“你没事吧?”
能没事吗……宋其柔珠钗坠地,发髻散乱,鼻血长流,嘴巴也胀了起来,呆怔了半晌后,猛然捂住脸,指缝进泄出一声悲鸣,飞奔而去。
“姐!”
宋其明冲下来,慌忙地拾起地上的钗子,追上去,“姐,等我啊……”
“对、对不起!”梁令瓒下树,发带却被一根树枝挂住,情急间一用力,“咔嚓”一下,那细枝从树上折断,在她头发上安了窝,把梁令瓒的头皮扯得生疼。
梁令瓒三下两下,下了树,头插半根树枝,追过去,“等等,等等,我有伤药,最好的伤药——”
追到一半,胳膊忽然被人捉住,那名客人微微一笑,“小兄弟,请留步,借问一下,一行大师的弟子在何处?”
“你找我?”梁令瓒有点意外,“等会儿成不成?我得先给宋小姐送药去!尹观主的玉魄膏,万试万灵!”
落在梁令瓒胳膊上的修长手指猛然一紧,那人的瞳孔有片刻的放大:“你?!”
“对啊,我,哎你能不能先松手?我砸了人家总得去看看啊!”
“哦,抱歉。”那人松开手,风度又回到了身上,微笑道,“不过我觉得兄台最好不要去追。”
“哎,为什么?”
“就算要送药,也先选个安全的地方吧。”那人如是说。
就像刚才听不懂宋小姐背诗一样,这话梁令瓒也听不懂。
不过,片刻之后,她懂了。
她在二门外追上了宋家姐弟二人,宋其学正在安慰姐姐。梁令瓒掏出药瓶,哪知宋小姐一见她,泪光蓦地涌出,还没等她把药送上,柔弱无力的宋小姐搬起身边的花盆就向她砸了过来。
梁令瓒一个闪身躲开,第二盆又砸了过来,宋其柔哭道:“都怪你!都怪你!陈公子再也不会想理我了,都怪你!”
“对对对,对怪我。”梁令瓒一边躲花盆,一边认错,“宋小姐你赶快搽药,搽完我陪你一起去找那个人,他还在树下呢!”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宋其柔哭得更伤心:“你以为他是谁?陈玄景,陈家次子,长安第一贵公子,你以为我还有几次站在他面前的机会?你毁了我一辈子,你这是要了我的命!”
梁令瓒一愣,又一只花盆砸来,没能闪开,正中小腿骨,一阵剧痛。
宋其明大叫:“你傻啊!还不快跑!”
梁令瓒这才晓得跑,心里犹有余悸,天呐,宋小姐看上去那样温柔无力弱不禁风,这这这这砸起人来简直是母老虎转世。
梁令瓒就这么拖着一条腿回书斋,抬头就见黄昏深渐,陈家公子玄景站在树下,夕阳软红的光线投在他的身上,微风拂起他的衣角,飘然似仙,他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蹈云随风而去。
在他的身边,多了一名捧着水盆、拿着布巾的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