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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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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和元太交换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这株梨树下是他们和梁令瓒的相识之地,也是每天碰头的地方,一定是小瓒!

糟糕,看师父和观主的样子,小瓒好像画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估计要倒大霉了,不行,得赶紧通知小瓒!

两个人从小吵到大,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心灵相通,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大相忽然“哎呦”一声抱住肚子:“师父,我好像吃坏了东西,要去茅房。”

一行的心思都在那幅画上,随意点了点头,便向尹观主道:“虽是树枝泥地,但走势颇为顺畅,此子笔力不弱,已有根骨。”

尹观主点点头,吩咐下去,不必所有人都找,把知文识字尤其字写得不错的找来就可以。

就在道观弟子们饭碗到梨树下集合时,大相已经跑出人生最高的速度,一溜烟去了后山小院。

小院灯光微黄,梁令瓒正和婆婆在桌上吃饭,看到大相跑过来,几天不见,十分欢喜,招呼:“快快快,来得正好,有红烧肉!”

是的,一行大师的高徒已经忍不住开始吃肉了。可今天他来不是为了肉,他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吃了!出、出大事了!”

“——你们吃肉的事被发现了?”

“不、不是!”大相抹汗,“你在树底下画的浑仪被我师父发现了,现在还不知道是你,正在满道观找人!你要小心,千万别被认出来!吓死我了,我师父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吓人过!”

他喘吁吁说完,也不敢多停,又急急忙忙跑回去,连水也没喝上一口。

“浑姨是什么东西?”梁婆婆疑惑,脑子里还在搜索哪个够年纪称“姨”又姓浑的,不过很快大手一挥,“怕什么?有婆婆呢!观主最爱吃婆婆做的菜,一天不吃都睡不着觉,我去跟观主说一声,保管没事儿,啊!快坐下吃饭,小孩子家家,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吃饭长身体,来,吃块肉。”

梁令瓒却没吃,对着那块肉发怔,“我爹也是因为我看书生气,大师也是因为我看书生气……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

“才不是,你看那戏里的才女多着咧。再说,则天皇帝不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连皇帝都当得,看个书又怎么了?快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梁婆婆哄着梁令瓒吃完了饭,也等不到第二天,就准备找尹观主。梁令瓒连忙把她拉住,只要大相元太守住口,谁也不知道是她画的,找也找不到她头上来。

不过……

那几页纸倒是罪证。

但也没关系,只要往灶里一塞,就什么事也没有。话是这样说,等蹲在灶门口,看着灶中燃烧的火焰,梁令瓒的手却无论如何都伸不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她知道这些书里说的是天上的事,那个图形可以让人看清天空,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可以看?

火光映着女孩子小小的面庞,在那双眼睛里面跳跃,令那双眼睛看上去亮极了。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灶里的火变成一堆灰烬,手里仍然牢牢捏着那几张纸,毅然地站了起来。

不,不能烧。它们好不容易逃过了她家的灶膛,不能又进了这里的灶膛。

烧了,就什么都没了。

先藏起来,等大家忘了这件事,就没关系了。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事情如她所愿,道观很快就平静下来,平静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她终于耐不住寂寞,在一个午后溜进道观。小院里,梨子已经摘光了,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清朗的阳光下,四下里一片安静。她抱着树干蹭蹭蹭往上爬,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地上有样东西。

这样东西很眼熟,正是她那天画的浑仪,不过,不是半副,而是整副。

她琢磨过、尝试过、幻想过的另一半图形,真真实实、如假包换地出现在面前,每一道线条都和另一半完美地吻和。她从来没见过它完整的样子,但看到它的第一眼,她就能确定,这就是它完整的样子!

浑仪清晰地印在泥地里,昨晚才下过雨,泥土湿润极了,浑仪却清晰无比,好像是刚刚画上去的。

梁令瓒挂在树上,忍不住拧了自己一把,哇,好痛,不是梦!

那那那是仪图活了?

不对,一定是别人画的,这座道观,有人认得这个东西!有人看过那本书!

就像花儿吸引着蝴蝶,就像蜜糖吸引着蜜蜂,梁令瓒身不由己,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仪图前蹲着了。

隔着密密重重的树叶,站在三层楼上的人隐约可以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

浓绿的叶子,淡黄的衣衫。

风吹来树木扶摇,那淡黄人影却是动也没动。

这是听风楼,玄都观最高的一幢楼,建作三层,可以将整座道观尽收眼底。一行凭栏而立,风拂过袍袖,微微飘飞。

大相和元太站在他的身后,天人交战是不是该故计重施一次,溜下去提醒下面的人小瓒已经上当了。

可当大相刚刚迈出脚步,师父忽然咳了一声。

元太立刻道:“师父您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受了风寒弟子这就给您去拿药!”

“站住。”师父声音淡淡,“禁足三天,把《大忏经》抄写三十遍。”

“三十遍?!”

“禁足?!”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惨叫。

*****

第一天是浑仪,第二天是三辰仪,第三天是四游仪……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出现在地面上的东西每一次都能牢牢吸引住梁令瓒的目光。

她不知道这些图是谁画的,为什么会画在地上,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弄明白那些——就像一个饿得快要发疯的人,当她抓住一只馒头,难道还有时间考虑这个馒头是怎么来的吗?!

她唯一能做的、要做的,当然就是,吃掉它!

用如饥似渴来形容她现在的状态一点儿也不过份,残页里有关于浑仪的零星介绍,管中窥豹,难见全貌,却更让人心痒难耐,她一天比一天期待树下出现的东西,还试过漏夜不睡守在树下,除了被婆婆训外,还守到了秋蚊子咬出来的满头包。

并且第二天没有图。

然后她就乖乖等着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画图,一个看,相安无事,平静得超出大相和元太的想象。两人的经书已经抄完了,可是师父明令两人不得接触小瓒,以至于两人无法通风报讯。

不过,如果真的是惩罚的话,似乎师父也没必要每天去楼下画图吧?

可如果这不是惩罚,那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种谜一样的事情一直持续到中秋。

中秋佳节,除了在城中放灯游玩外,不少闲云野鹤放逸之士来到玄都观,在后山山峰上玩赏那一团清光。一行大师名重天下,当中也有人是特意为访他而来,于是那两天一行便没空再去树下留图。

往日他都是夜间观星之后、东方微亮之时下楼的,这天天色刚刚入暮,送走最后一位访客,他便来到树下。几夜秋风,梨树的叶子落了不少,在暮色中看起来有几分稀疏萧索,因此那样挂在树枝间的东西便十分显眼。

是一盏圆滚滚的灯笼,上面贴着一张字纸条:祝高人中秋快乐!

笔迹虽稚嫩却已颇具章法,一行认得。

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提着灯笼,一手拨了拨,这纯粹是无意识之举,哪知灯笼却转了起来。

一行的笑容顿住,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灯光能照到的地方,举起了灯笼。

是的,它是一只盏灯笼,上面有提杆,下面有流苏,可是,可是,中间的圆球并没有点蜡烛,它以柳枝做成,三重环象俨然可以转动,中间的玉衡同样可以调整方位,除了做工略显粗糙外,没人能否认这是一只浑仪!

一行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自从出家之后,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脏还能这样急速地跳动。他小心地拨弄着这小小的浑仪,想象着那双小手是如何才能将它从一幅平面图样变成立体的实物,他什么也没有教,可那双小手的主人却奇迹般地懂得了每一道环相扣的位置,分毫不差。

这就是……天份!

一行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头顶的星辰刚刚露脸,每一颗都像露水般闪烁,晶莹异常。天地万物很早之前在他眼里就已经古井不波,此时此刻一切却像是活了过来,星辰们俯视着他,无声地告诉他,这有涯之生,有了另一种可能。

一个,极有天份的传人。

那一夜他没有去观星,静坐在小院的厢房内,等待着黑暗的退散,旭日的东升。天亮不久之后,他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他等的人来了。

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行没有急着起身。门外传来风吹动树叶的声响,还有一个清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念念有辞:“星枢在这里……不对不对,那是角亢,那么,是这里……咦不对不对……”

一会儿又哼起了小调,显然是到了得意处。

一行在门内微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得如此频繁过。

然后,他提着那盏“灯笼”走了出去。

梨树下,小小的身子正蹲在地上,以大地为纸,以树枝为笔,正在画一幅仪图。仍旧是第一天一行为他画下的那一幅,不过画出来的已经是从不同角度望过去的样子。连实物都做得出来,如此分解的图形已经不足以让一行惊讶了。

小孩子画得很认真,秋日的朝阳清浅温暖,泛着淡淡的黄,照得鬒角的茸毛好像变成了金色。

小小的脸庞,因认真而抿着嘴,眼睛大而明亮。

“贞观七年,李淳风奉旨造成浑仪,表里三重,下据准基,状如十字,末树鳌足,以张四表,上列二十八宿、十日、十二辰,内以玄枢为轴,连结玉衡游筒而贯约规矩,玉衡在玄枢之间而南北游,仰以观天之辰宿,下以识器之晷度。”

背后传来温和的声音,梁令瓒回过身,抬起头,就看见阳光透过树叶,洒在那袭淡灰色的僧袍上,那笑容就像此刻的阳光,清浅,温和,温暖。

“这是你做的吗?”他提着那盏灯笼问。

“你就是那个高人!”梁令瓒扔了树枝,一蹦而起,满面欢喜,“你也喜欢画图是吗?!你也喜欢看星星是吗?!”

“是的。”一行微笑,“我喜欢整片天空。”

“我也是!”梁令瓒兴奋地大叫,狠不得跳上两跳。

“你叫什么名字?”

“梁令瓒,你可以叫我小瓒!”

“好的,小瓒。”一行弯下腰,抚着她的头顶,笑容温和极了,“天空广漠无垠,星辰繁多无数,你知道那里面,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梁令瓒摇头,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已经很大,脸又小,睁大的时候脸上好像只剩下这双眼睛。

又黑,又亮,光洁,小束的阳光照进去,里面一定也有一个独立的、神秘的、精彩的小宇宙。

“贫僧一行,小瓒,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子,同我一起,去了解这天地间更多的秘密?”

后来,她每一次回想,心中都会被同一种感觉充满。

那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的阳光约好了,一起照进她的心里。

心里亮极了,也满极了,那些光线好像可以透过毛孔,让她整个人都发出光来。

然而在当时,她只是傻傻地睁着眼,傻傻地张着嘴,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果子砸坏了脑子。

“你你你肯教我?”

一行微笑,点头。

“我我我可以学?”

一行微笑,再点头。

“我我我真的可以?!”梁令瓒的手有点颤抖,她好想大叫着喊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满满胀胀的情绪只管在胸膛里鼓荡,快要把胸膛胀破了也无法发泄出来。

“如此天姿,若你不可以,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一行蹲下身,刚好和梁令瓒齐平,他平视着梁令瓒,目光温和而温暖,像秋天阳光一样浸透人心,“小瓒,若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师父。”

“师……师父……”

梁令瓒吃吃地开口,然后做了一件让她在后来的人生里非常后悔和羞愧的事——她扑进一行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襟鼻涕眼泪,两手爪印泥痕——这就是她送给师父的拜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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