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越来越喜欢山上了,她每天都可以很晚睡,不错过每一晚的星星。
起床后,桌上有小道士送来的粥和包子。这在道观是十分抢手的差事,因为送饭的能得梁婆婆爱心小炒一份。
早饭既吃得晚,午饭基本上就当下午的点心了。炎夏昼长,婆婆要午睡,道士们也同样,这时候的玄都观连苍蝇都在打盹,是溜进去偷玩的好机会。
那三位尊者的塑像梁令瓒已经摸了又摸,十分确定是假人,实在不知道爹为什么说他们是真人。
爹有时候总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还说等她长大自然明白。问题是,她已经很大了呀,八岁了!
偏院里的棵枝叶繁茂的梨树,梁令瓒头枕着手,人躺在树干上,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小孩子也有自己的忧愁和烦恼呢。
“就是这里了,快点,快点。”
刻意压低的声音忽然传来,令瓒扭过头去,就见门里一个人探头探脑地钻进来。
是个白白胖胖的少年,一颗脑袋光洁溜溜,竟然一根头发也没有,整个人就像是刚刚蒸出来的白馒头。
梁令瓒一下没忍住,“哈”地笑了一声。
“谁,谁?!”
白馒头四下乱转,退到门外,又被后面的人撞了进来,后面那人一来,梁令瓒更乐了。
这第二个人,更白,更胖,更像馒头。
“呜哇,有人!”后来的大馒头转身就走,先来的也不敢恋栈,两个人一起向门拥去,偏偏这是道窄窄的花瓶门,两个人挤在一起,圆滚滚地刚好把门卡住,一个怒道:“挤什么?我先来的!”
“胡说,明明是我先!”
再吵下去估计就要打起来,梁令瓒摘下一只梨向两人丢过去:“别吵,再吵就真要被人发现了!”
小馒头反应倒不慢,伸手就接住了梨,然后两个人就发现了树上的梁令瓒,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梨很甜,要不要上来?”梁令瓒摘下一只,“喀嚓”咬一口,拿在手里晃了晃,笑眯眯。
这个僻静院落猫都没有一只,唯有能吸引人来的只有这棵梨树了。
梨子清甜而多汁,底下两只馒头险险又打起来,好容易从门里出来,在树底下又碰到了难题。
爬树对于令瓒来说比吃饭还简单,但对两只圆滚滚的馒头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两个人累出一身汗,最高纪录还是保持在第一股枝桠以下,梁令瓒在上面看都看累了,趁他们又要因为你挡着我的手我拦住你的腿而起争执的时候,脆生生一声令下:“衣服给我脱下来,接住。”
两个人抬头看了树上一眼,立刻就从命了。
梁令瓒的衣摆里兜了十几只梨,梨如雨下,抛向两个人,两个人抱着一兜梨子,眉开眼笑。梁令瓒让两人让开点,“哧蹓”两下就下了树,两个人看得无比钦佩:“小兄弟真厉害!”
梁令瓒微微一怔,并没有纠正,当时觉得这事并不重要,多年以后她回过头重新审视这段岁月,才明白当时心底深处真正的想法:小兄弟……如果她真的是小兄弟,也许爹就不会因为她看书骂她了吧?
她拍拍身上的树叶:“我叫梁令瓒,你们是谁?”
“我叫大相。”
“我叫元太。”
“我们是一行大师的弟子。”
“我们师父超级厉害,相当了不起!”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脸上神情那是相当的得意,梁令瓒“哼”了一声:“那他会爬树吗?”
两个呆住了,“这个……”出家人不能撒谎,“好像……不会。”
“我就会。”现在轮到梁令瓒得意洋洋,“我不单会爬树,我还会下水摸鱼,捉泥鳅,还会抓蛇!”
她每说一样,两人的眼睛和嘴巴就张大一分,说到最后一个,两个人的眼睛已经滚圆,嘴里也能塞得下一只鸡蛋:“抓、抓、抓蛇……”
“后山就有,你们要不要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师父夜里不睡,中午才睡下,没这么快醒,去去去,不要紧。”
*****
后山确实有蛇,当然,是无毒的菜花蛇。
梁令瓒抓蛇的本事是跟邻居王老六学的,王老六年轻的时候捉蛇为生,捉的都是剧毒的毒蛇,挖取蛇胆卖给药行赚钱,年纪大了,已经收了山,偶尔会捉一两条菜花蛇炖炖蛇羹。
梁令瓒学了个全套,不单会抓蛇,还会炖蛇羹。
大相和元太的人生遇到了十二年人生当中最为严峻的考验。
身为和尚,他们当然是不能吃肉的。
但这碗蛇羹,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太香了……他们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味道,光是闻着这种味道,就可以想象肉的味道有多香。
“不能吃肉,那就喝汤吧。”梁令瓒建议,“汤里又没肉。”
纸不是书,汤不是肉,她一向很有道理的。
大相和元太接受了这个道理,然后,他们喝到了人生当中第一碗肉汤。
两个人呆在当场,热泪流了满面。
啊,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好喝这么好喝啊!
汤都这么好喝了,那肉该有多好吃啊!这样好吃的的东西,为什么出了家就不能吃呢?既然不能吃肉,为什么还要出家呢?
高僧一行当然不知道徒儿的烦恼,他只是觉得这两位徒弟无论是念经还是看书,都比以往更加容易走神了,而且每到午睡时候,服侍得就格外殷勤,实在是有些奇怪。不过大师生性疏淡,求佛是缘法,不求佛亦是各人的缘法,是以并不强求。
于是大相元太一到午后就跟在梁令瓒的屁股后头,满山遍野都留下了三个人的足迹,更别提玄都观的犄角旮旯,每只老鼠洞都被三个人翻个了遍。一个是梁婆婆爱孙,两个是贵客的高徒,玄都观上至观主,下至洒扫帮工,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夏天对于梁令瓒来说,简直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晒得黑炭头似的,要是梁天年看见,一定是欲哭无泪,但梁婆婆却是笑得合不拢嘴,婆婆自有婆婆的道理:“人生几十年,苦难大着呢,真正开心快活的日子也不过这几年,这时候不让孩子开心,什么时候开心呐?”
当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观主和一行大师要去洛阳城中访友,大相元太当然要随行,梁令瓒顿时冷清下来。
已经习惯了身后带着两只圆滚滚的馒头,一下不在了,爬树也没有人崇拜,逮着兔子也没人喝采,梁令瓒还真是有点无趣,又坐在了那株梨树的枝桠上,把那几张宝贝纸翻出来看。
还记得刚刚把它们翻出来的样子,它们被一大堆杂物压着,身上满是灰尘,又挤又皱,可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端庄工整,那是父亲的笔迹。
父亲曾经费这么多心血抄录它们,为什么,最后却一把火烧了它们?
这是她想不通的事,想不通便不去想了,手里的这张纸只剩半截,纸上的图形也缺了一半。她“哧溜”一下溜下树,捡起一根树枝,试图想象出另一半的模样。
没有见过的东西,如何创造?可她却玩得十分起劲,直到梁婆婆喊她去吃晚饭,才扔下树枝,拍拍身上的尘土跑去。
阳光留在她的身后,照出地上的线条,光线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变得昏黄,一双僧鞋从旁边经过,忽地,停下来。
“大师?”
尹观主见他停步,出声。一行抬起手,示意他无事,人却慢慢俯下身,在那凌乱而稚嫩的线条中找出一丝熟悉的影子,然后问:“谁画的?”
他看着自家的两个徒弟问。
如果大相和元太够聪明,大概能发现,师父一向古井不波的眼睛里,有一丝微微的欣慰。因为整座玄都观,只有他这两个弟子在学天文,才画得出这种图形。玩耍时也不忘仪图,这两个孩子中间,终于有一个开窍了。
很可惜,两个胖小子齐齐把头摇得像泼浪鼓,异口同声:“不是我!”
大相还分析:“师父你看,昨天晚上刚下过雨,这个分明是今天画的,这几天我们俩一直跟在您身边,一定不是我们画的。”
元太在旁边连连点头:“谁在地上乱画,谁就是小狗。”
尹观主笑道:“大师,就算是他们画的也没什么,这点子小事别耽误吃饭……”
“尹道兄,你的天象之学,有传人了?”一行忽然问。
“哎,贫道是早就看开啦,天之气象,自由天家主张。你我凡人就算窥得天机,也不过自寻烦恼。我自己年少无知和你在一块儿学了些东西,恨不得从脑子里摘出去,生怕给人知道,哪里还会传人?”
“请道兄过来看。”
一行以鞋底抹去多余的杂乱线条,尹观主笑嘻嘻的神情慢慢变成严肃然起来,这样东西他认得。
任何一个钻研天文之人都认得,甚至连大相元太都觉得有点眼熟。
是浑仪,半幅浑仪的图形。
“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蛋丸,地如鸡中黄”,这是人们对于天空和地球的想象。浑仪便是观察浑天的仪器,在黄帝时被称为“璿玑玉衡”。汉代的落下闳正是利用浑仪观察到二十八星宿的距离,以及五大行星的运动情况,为后世天文垫定基础。
到数百年后的今日,历代能人不断对浑仪进行着改良,浑仪的模样已经和最初的时候有所不同。地上所画的正是本朝大星象师李淳风所造的浑仪,集六合仪、四游仪和三辰仪于一体,构造复杂,设计精巧,难得的是地上的笔法虽然稚嫩,大体却没有走形,显然出自初学者之手,而且是个极具天分的初学者!
尹观主和一行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底发出了同样的震惊。
要知道天文象法在历朝历代都是不传之秘,唯有太学之中方可学习,再不然就是家学源渊之族可以代代相传,但即使是家族中传下来的象法,迟早也要同太学生一样归到官中太史局——皇家不会允许一个懂天文的人逍遥在朝堂之外,天象必须为天家服务。
即便是已经出家的一行,因为声名太大,早在武氏当权期间,便不断受到武三思的延请,而今停在洛阳也是暂住,当今天子的圣命一路将他从遥远的南方催到北方,长安才是他最终不得不去的目的地。
实在不愿受朝廷招揽的,就是像尹观主这样,自封天机,闭口不谈,隐于山野,不为人知,将一腔所学自绝于世。
在这种情形下,谁能自学成才,无师自通?
“鸣钟!”尹观主大喝一声,“把所有人给我召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