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后来回想起景/云二年的夏天,能记起的大概只有热,特别热,但梁令瓒不是,她永远记得玄都观门前浓郁的树荫,和从树荫下拂过来的清凉的山风。
当然还有一大群等在树荫下的人。
若不是看他们个个穿道袍,梁令瓒差点就不敢往前走了——上一次看到这多人聚集在一起,是私塾里所有学生的爹娘来找她算账。
“哎呀呀,一行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为首的道士手执拂尘,远远便迎上来。
梁天年拱手施礼:“道长误会了,在下姓梁,来寻舍亲。”
仙风道骨的道长顿时僵在半路,身后有弟子道:“难怪呢,我还说一行大师怎么不落发……”
道长才不会承认是太阳明晃晃,晃花了他的眼呢,问梁天年:“尊亲是谁?”
“观中后厨,梁婆婆。”
道长立马道:“快,那谁,带人去找婆婆。”
梁令瓒便由爹牵着,跟着一个小道士进了山门,经过大殿的时候,梁令瓒道:“爹,快看菩萨!”
梁天年道:“观道是不供菩萨的,佛寺才供。那是三清尊者。”
“三清尊者是什么?”
“就是太清,玉清,和上清三位真人。”
“真人?”梁令瓒道,“爹,你错啦,那是假人啦,我看过庙里树菩萨,是用木头做的,再用泥糊住,然后再涂金粉,不信你看——”说着还真想去刮一刮,小道士连忙拦住,三人继续往里走,梁令瓒又问:“一行是谁啊?”
小道士见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声音就像山涧清泉流动时一般清澈动听,很是讨人喜欢,再加上这本事就是观中的一件得意事,因此清了清嗓子道:“这一行大师啊,是一位名动天下的高僧,早在武氏当政时,就因为学识渊博而受招揽,据说武三思亲自求见,也没请到他。今上登基后,一连数道圣旨,才把大师从江南催动了身,但这一路上,各处高门、大寺、名观、书院……想请大师做客的,那是数不胜数,现在呢,轮到我们玄都观啦!”
“哇,好了不起的样子。”梁令瓒一双眼睛光明熣璨,清澈无比,无论是任何时候看到这样一双天真的眼睛,心情都不会太坏,小道士摸了摸梁令瓒的头,正要再说几句,梁天年忽然问道:“我从前听过说这位大师的大名,但听闻请他的人多,他应下的却少,不知为何会来玄都观?”
玄都观在洛阳城里颇有点小名气,全在于观主的膏药颇为灵验,据说有一味“玉魄膏”,千金难求,因此洛阳人都管玄都观里的道人叫“卖膏药的”。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小道士得意洋洋,“我家观主年少时候曾经和一行大师同窗求学,是故交呢!”
梁令瓒愣了一下:“和尚和道士一起……学什么啊?”这样的话,三清尊者是不是也就可以和菩萨摆一起了?
小道士当场被问住了,“这个……自然是学些高深至妙的深理!”
梁婆婆是玄都观地里掌勺的大厨,年近六旬,手艺一流,心情好能做出山珍海味,心情不好也能拿白水煮一锅薤菜,因此地位十分尊崇,连观主得不敢轻易得罪。
梁令瓒跨过院门时,就听一个爽朗声音道:“……我这个侄子啊,当年在在皇宫里当过差咧,高宗皇帝,则天皇帝,他都见过……”
有人道:“婆婆,则天皇帝就不要提啦,那是皇后,不是皇帝。这是在我们山里,说说也就罢了,要是到洛阳城里,给人听见,会被砍头的。”
“就算砍了我的头,则天皇帝还是登过基,坐过龙椅啊!当过就是当过,哦,不让大家提,就是没当过,他李家的江山,就是没落到过女人手里?”
“怕什么,咱们在这山里说说,谁能知道?”另一人道,“说起来则天皇后也当真是厉害,她那把年纪还有两个俊俏有男宠,一个叫张易之,一个叫张……张什么来着?”
“张昌宗!”一人道。
梁天年在门外,听得这个名字,脸色刷地惨白。
里面的人兀自谈笑:“对对对,张昌宗,据说那小子当年还想造反自己当皇帝呐,得亏当时一帮大人英明,还没成事就把他给杀了,啊哟,听我那长安城的亲家讲啊,那是长安四年的事,长安城里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哟,多少当官的身首异处啊……”
“婆婆,您家客人来啦。”小道士满脸是笑道。
“啊哟。”梁婆婆忙迎出来,几个帮厨的大娘也都笑眯眯过来围观,只见梁天年身形高瘦男子,五官隽秀,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悒色,手里牵着个孩子,正歪着头睁着一双眼睛瞧她们,脸比巴掌还小些,颊上是一路走出来的红晕,一双眼睛一双眼睛光明熣璨,比后山的溪水还要透辙,都赞这娃娃生得可爱,梁婆婆更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出来:“你就是小瓒吧?这双眼睛可真精神呐,我看呐,以后一定能中状元,去宫里当大官,就跟你爹一样!”
梁天年道:“姑姑,小瓒是个女孩子。”
“咦?”梁婆婆理理梁令瓒乱蓬蓬的头发,拿掉两片树叶,再替她擦掉鼻梁上的青草汁,笑了,“这孩子生反啦,长得跟个小子似的。”
“她母亲去得早,我也不大会带孩子……”梁天年的声音微微低沉,“这孩子跟在我身边,终日顽劣不堪,只怕长大也没个女孩样,所以才把她托付给婆婆。姑姑年事已高,天年不能孝敬照顾姑姑,反而要劳烦姑姑,心里实在是……实在是惭愧得很。”
“什么叫年事已高?你姑奶奶我还能再活个三五十年呐,想孝敬我日子有的是!”梁婆婆把梁令瓒搂在怀里,“我一辈子无儿无女,就缺个小东西做伴,你把她放在我这里,就放一百个心吧,当年怎么带大你,就怎么带大她!”
梁天年双眼微红,忽然一撩衣摆,跪下磕了头:“谢姑姑。”他自小父母双亡,是姑姑把他拉扯大,后来在长安入仕,还没等把姑姑接过去享几天清福,就遭逢了大祸,几乎是家破人亡。
“干什么干什么?”梁婆婆忙去拉他,“你这孩子,不就带个娃嘛,有什么难的?快起来快起来!”
梁天年不起,拉着梁令瓒在身边跪下:“小瓒,你答应我三件事。”
梁令瓒点点头。
“一,不许淘气,不许惹婆婆生气。”
梁令瓒道:“爹,这是两件事。”
梁天年皱眉,梁令瓒忙道:“好吧好吧,不许淘气得让婆婆生气,一件。”
“二,要照顾婆婆,让婆婆开心。”
“嘻嘻,这个我会,我会照顾婆婆,就像照顾爹一样。”
“三,”梁天年面色郑重,“答应我,不要看书。”
梁令瓒偷偷看父亲一眼,“呃……是不看那种书吗?”
梁天年斩钉截铁:“任何书!”
梁令瓒苦了脸:“这个这个……”
梁天年皱眉,声音里有了一丝严厉:“答不答应?”
“答应,答应,答应。”梁令瓒看看四周,无奈地点头。这后院厨房,半院子柴,半院子菜,哪里有书可看?
“好。”梁天年放下身后的包袱,包袱里除了梁令瓒的衣物,还有他这几年积攒的十几两银子。梁婆婆看他身上的袍子洗得发白,显然景况不佳,这里只怕是他的全部积蓄,哪里会收?转身给他装了一袋时鲜素果,银子就塞回在里面,梁天年听话地接在手里,银子回来了也不知道。
梁令瓒一时有些不舍,拉着梁天年的衣带:“爹……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我保证再也不捉弄别人啦!”
“小瓒……”梁天年抚了抚女儿的头顶,声音有些酸楚,“等你长大,我便来接你。”
梁婆婆抱着梁令瓒:“快让你爹去吧,从这里到洛阳要好半天呢,再耽误,关了城门就不好了。”
梁令瓒知道,爹总是喜欢想心事,想着想着,饭也不记得吃,觉也不记得睡,走到路上也会忘记时间,被关在城门外也不是一次两次。她松开梁天年的衣袖,叮嘱道:“爹,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啊!”
梁天年点头。
“烧火的时候先用茅草引火,不能直接点木柴,那是点不着的,知道吗?”
梁天年点头。
“被子到了冬天就要换厚的,厚被子在大箱子最底下,别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