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摇动,月儿相随,院子里寂静无人,花香暗暗传送,容家乡下大宅里的二楼,徘徊着一道纤瘦的人影,她低着头,不时叹息,耳边不时传来楼下大厅里的谈笑声,更使她不敢下楼。
她是容家三太太,秀禾。
“耀辉呀,我这个做嫂子的,总算等到喝你这杯喜酒了,恭喜你呀,沈小姐。”
大太太柔和的声音传出来,可以想象她脸上挂着慈祥的甜甜的笑。沈小姐一定会微笑着大大方方地接受祝福。只听她说:“刚才看见您替佃农解决问题,情理兼顾,这可不是城里那些只会打牌享乐的阔太太们会有的本事呀。”
“我是个乡下女人,那有什么本事。”大太太垂眼浅笑,接着又看向耀辉,“耀辉呀,我可早说过了,你们回城里办完喜事,回乡下来,我一定再给你们办一个最风光的喜宴。”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宛晴轻脆的嗓音大声道:“这喜宴还不都一样,只不过是拜堂的人不同而已呀。”
大太太拍拍宛晴的肩,笑骂道:“真是傻孩子!喜宴当然不同了,这次你六叔娶的对象,可是他喜欢的女孩子呢,这就不一样了。”
宛晴调皮地说:“大妈是后悔嫁给大伯了?”
“宛晴!你说话都不用脑子啊?说得什么话!”容耀辉忙喝住宛晴,阻止她更多的惊人的傻话。
大太太却笑着说:“大妈这岁数啊,后悔也来不及了。”众人又都一齐笑了。
“不过大妈不会让你遗憾的,大妈一定给你找一个你最喜欢的人。”大太太慈祥的看着宛晴,倒是宛晴不好意思起来,脸上飞上两朵红晕。
容耀辉开玩笑道:“对,大嫂,赶快把地嫁出去。省得养在家里烦您。”
“六叔你坏!你敢这么说我,大妈——”宛晴倚到大妈身上撒娇,指控六叔欺负她。
“傻孩子,六叔说的对呢,怎么一晃眼,你也这么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大太太怜爱地抚着侄女的秀发,充满了感慨。
“哎呀,我不理你们了。”宛晴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找别的话题,“我都快饿死了,秀禾怎么还不下来?”
大太太也觉得奇怪,一看外边,秀禾已经走了过来,连忙说:“秀禾,快快快,就差你一个人了、怎么换个衣服那么久呀。”
几个人都看向秀禾,秀禾却不进门,在门口跪了下来。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了?”大太太急忙过去问。声音里透着焦急,她觉得心慌的厉害,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秀禾仰望着她,盈盈大眼中蕴着泪水和无助,嘴角抽动着,一脸祈求的望着她。
“我,我,”她说不下去,眼前焦急。担心的大太太,将所有的希望和关爱都倾注在她身上,她怎么能,哦,她怎么能让她从喜悦的巅峰推人绝望的深渊?!太残忍了。
“倒底怎么了?秀禾,别吓我呀。”大太太伸手要拉起她,宛晴、耀辉和娴雅也围过来,四张疑惑、忧心的脸面对她。她觉得好无助,好难过。
秀禾跪着向前移了一步,双手捉住大太太的裙摆,仰起早已满面泪痕的脸,“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
“有活起来说,啊。”众人七手八脚要扶起秀禾,秀禾却死命跪着,只是流泪,看着大太太。
“我,我没有怀上孩子。”终于说出来了,却好像勇气也用完了。秀禾瘫坐在地上,低头哭泣。
仿佛晴天一声惊雷,大太太震惊地后退几步,两眼霎时失了焦距。其余的人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宛晴冲口而出:“秀禾,你说什么呀,好好地怎么又没了?”她扶住大太太,慌乱地安慰,“大妈,您别听秀禾乱说。”
“大太太缓缓回过神来,眼睛看向秀禾,颤抖的问:”秀禾。是真的吗?这话不能胡说啊。“
秀禾缓缓抬起头,哽咽地说:“我没有胡说。我,我,我又来了。”
“你说什么,说什么啊。”大太太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宛晴。耀辉忙扶她坐在椅子上。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大太太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不是请了郎中了吗?”
耀辉走过去,蹲下,看着默默流泪的秀禾,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年轻的女孩。
她是那么温柔,那么无辜,那么无助。他拍了拍她的背,发觉她的擅抖,她的柔弱,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秀禾看着她,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眼中流下长长的一串泪,唇角绽出一个凄凉的笑。
那泪,那笑,炙痛了耀辉的五脏六腑,如一刀一刀地在行凌迟之刑。她是他娶进门的呀,可是,他带给她什么了。
夜深了,明月由窗照进,在墙上投下乱影,如同进容家大门的这么多日来的每一夜,秀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人眼。
她很担心,担心大太太如何承受得过这个打击。担心城里的老爷知道后会如何的愤怒,更忧心着她的来来,她还有未来吗?想到此,她的心就泛起阵阵绞痛。
一阵乌云遮明月,光影隐去,房间沉人浓浓夜色。渐渐有了雨声,似乎预兆她的前途多寋.秀禾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房外郎中和大太太的对话。
只听见郎中说道:“三太太这病真是奇怪,我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碰到这种情况,她的脉息实在是像怀孕的样子。”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看的出来。可是,为什么呢?她会不会怀上孩子?”大太太焦急的问。
“这个……”郎中迟疑半天,吞吞吐吐不说。
大太太一愣:“难道她真的不会……”
“不,不是的,三太太可以怀孕。”郎中急忙安抚大太太。
“那你还不快说明白。”
“太太,我对不住您,诊错了害您失望。可是呢,有些话我不能不说。”
“你说呀。”大太太焦急地问,一颗心又悬在半空。
郎中思量了一会儿,才说:“三太太气血两亏,这几年应少行房事。”
大太太急忙打断他,怒喝:“你胡说什么。”
“太太,不是胡说,如果行房事,一是不利静养;二来呢,气血两亏容易造成小产。”顿了顿,他又说,“即使是勉强生产,那婴儿也可能会夭折。”
大太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住。她扶住墙壁,无力的挥挥手,郎平静静退下。她终于忍不住,额抵墙壁,痛哭起来。
门板轻轻地被拉开,身着睡眼的秀禾颤微微地走过来,柔弱的身子似一股轻烟,仿佛随时会飘然离去。
她轻轻地走到大太太跟前,大太太一惊,连忙说:“你怎么出来了?快躺着去,别听那些庸医乱说。”
秀禾默默地下跪:“太太,你休了我吧。”她抬起头,用那盈满泪水的大眼睛看着大太太。
大太太抚着她的头发,垂眼看着她,那双大眼中有痛楚、有哀愁、有祈求。这眼光使她心痛,使她的胸怀涨满了柔情。她把她揽在怀里,“秀禾,为什么我们这么命苦!”
“不,太太。”秀禾挣脱她的手,急切地说,“找个身体好的女孩替容家传宗接代。”
“傻孩子。”大太太老泪纵横,哭道,“我们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呀?老天要这么薄待我们娘俩。”
秀禾从此变得沉默了,她不再和众人说笑,不再听宛晴读诗。她默默地吃饭、做事、熬着苦涩的中药。
大太太病倒了,她急、她忧、她痛。
这晚,耀辉轻轻地走到厨房。厨房里一个削弱的背影仁立在火炉旁。
“秀禾。”耀辉轻声叫道。那背影停了一下,又继续扇着炉火。
容耀辉跨过JI槛:“你不能这样一整天不说话。其实这件事更应该伤心的不是你。”
见她不话,容耀辉往前走两步,继续说:“你这样不讲话憋着会生病的,难道你想像大嫂一样病倒吗?”
他走到秀禾身边,从侧面看她,火光映在她脸上,一闪一闪的,哦,那是泪水。
“秀禾,你哭出来就好多了……你没有怀上我大哥的孩子,也不必这样自责。
尤其是对大嫂,她是太着急了,有些失望所以会这样。她的病,吃几付药就好了。“
秀禾依旧不语。容耀辉看着她的脸,那张脸是那样秀气,高高的额,弯弯的眉,垂着的眼睑下是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鼻子微翘,紧闭的嘴唇毫无血色,可怜兮兮的,他怔了几秒钟,移过目光看着炉火,呼出一口长气。
“其实,”他开口,“你为大嫂做的已经够多了,要说自责,自责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
秀禾放下扇子,走到灶前添柴。泪水顺着洁白光滑如大理石的脸颊滚落。
“秀禾,不要着急,你的心愿一定会实现的。你还这么年轻。我一回城里去,就催大哥来看你。”
“谢谢你,你为我的事已经尽心了。”秀禾突然说道。
容耀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这时药锅滋滋地响起来,他忙伸手去端,一时烫了手又缩回来。秀禾快步走过来,两人同时伸手去拿盖子,又同时缩回来。
“还是我来吧。”耀辉找到一块布巾,垫着手端下来。
秀禾低下头去,一时感慨万千,忍不住趴到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容耀辉走过去拍着她的背,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秀禾抬起头来,说:“人各自有命,你不用为我费心了。”
容耀辉坐到桌边,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刚经过泪水洗涤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里璀璨迷人,媚惑所有人的心。他不由地说:“秀禾,我对不起你。”
她的睫毛垂下去,唇边隐着凄楚的笑容,看着面前的烛火,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抬起头来,那脸上,没有了浓重的哀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怆然、认命,又释然的神色,那大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只是怕。”她低声说。象个无助的,向亲人倾诉的孩子。
“你怕什么?告诉我好吗?”容耀辉的目光停在她黝黑又凄凉的眼眸里,柔柔地问。
秀禾看着他,低声地说:“我怕有一天,会像大太太那样,一辈子孤苦伶什地守在乡下。”那层薄薄的泪水终于汇聚成一条小河流下,“这也许就是我的命吧。”
容耀辉逃避地躲开她的目光,低头道:“人生有很多无奈的事……不过秀禾,你不会像大嫂那样的,大嫂的悲剧不会在你身上重演的。”
“为什么?因为我还年轻吗?”她看着他,摇摇头,轻声说,“没有怀上你大哥的孩子,并没有让我很失落。”
“对,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大哥……”他看她一直摇头,竟说不下去了。
“你知道我的愿望吗?”秀禾幽幽的声音响起,眼睛转向窗外,心神似乎穿过濛濛细雨,飞向不知名的遥远的地方。“我想要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地对我,不只是因为生孩子,不是为了传宗接代。”
“其实我大哥挺喜欢你的,他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孩这样动心过,这是他亲口……”
容耀辉的声音拉回了她的心神,她看向他。
容耀辉只得接下去:“他亲口告诉我的。”说完转过头去,不敢直视她。
“你不用安慰我。”秀禾道。
她说不下去,她已经泣不成声。容耀辉看着那张泪痕狼籍的脸,那份委屈的、瑟缩的神色,他的心脏抽搐痉挛起来,他明白了,明白了自己怎样伤害了这颗玲珑脆弱的心,伤害的这样严重。他注视着她,深深地,长久地注视着她。
容耀辉忙道:“不,我是真的希望你幸福。”
秀未不禁苦笑,“可是你一直在自责。”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调动一身所有的力量和勇气。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已很感激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她唇角扬起淡淡的,几乎不可见的微笑,眼神又飘得很远,可是又在注视着他,迷濛似雾,如梦如诗,她柔柔地倾诉。
“是你,让我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做了一个美梦。当风筝飞向高高的天空,那一刹那,我真的感觉到幸福在向我招手。”她说着,仍然带着那个梦似的微笑,双眸清灵如水,温柔如梦,美丽如春花初绽,娇怯似弱柳临风。
容耀辉呆了,傻了,他的眼眶湿润了,带着无限的深情和痴迷,落在秀禾的脸上,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泄露了太多的心事,他哽咽了,“秀禾,我对不起你。”
秀禾回过神来:“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即使有一天,我孤苦伶订地守在乡下,有了这个梦,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她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不,你不会的。”容耀辉急切地拉住她,在她的注视下赶忙放下手。慌乱地说,“你已经抓住了我大哥的心。抓住这个机会,你已经有了幸福的开始,你应该努力得到原本就该属于你的一切。”
秀禾看着他,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对,你是个勇敢的姑娘,要是换了我,就绝对没有那个勇气,把那个香包……”
“那个香包!”秀禾猛地一震,像是从一个沉醉的梦中突然惊醒过来,她迅速的大声打断他。
这是一个炸弹,骤然在他们之间爆炸了,秀禾退后了两步,她的身子碰着了门框,她倚着门,用一种哀求的眼光望着他,好像哀求他不要再继续。两人就这样对望着,他看到她眼中的凄苦和绝望,她懂了他眸中的歉意和深情。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无奈的事呢。
门外的雨越来越大,骤雨打新荷,夜雨听芭蕉。现在,这雨,惊醒了凝望的两人。
终于,秀禾缓缓开口:“那个香包,是对你的感激,还有对你和娴雅小姐的祝福。”
“可是,这对我是永远的自责,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如果你误会了我的意思的话,你就把它扔了吧。”她轻轻叹口气,说道,“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我的心情好多了。”
容耀辉低下了头。要是扔了可以换得秀禾的幸福,他连命都可以一并扔了。可是……
秀禾望着门外,雨滴落入水洼中,泛起阵阵涟漪,然后消失无踪,再难寻觅,就像她稍纵即逝的美梦般。
“不早了,歇着吧。”秀禾迈过门槛,留下一声长叹。
江南的雨依然下着,远近的山林、房舍都氤氲成一片,溶人沉沉的夜里,在寂静中带着怆然的萧索、浓浓的哀愁……
清晨的阳光洒在容家大院,大太太站在楼栏边凝望,对着雕梁画栋的整洁院落,心想:一夕之间由喜悦的高处被打到失望的低谷,所有的失落都涌上来,叫人情何以堪呢!她叹口气,布满皱纹的脸浮现落寞的神色。
不知道耀辉这次回城里,会不会劝动老爷回来。她想。
此时,容耀辉正与娴雅和阿川在等火车,终于火车来了,他们忙乱地挤上去。
容耀辉安顿好女朋友,习惯性的把手插在口袋里,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口袋里没有香包!他一急,举手从架上取下行李箱翻着,阿川和娴雅忙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好说,只是急急忙忙寻找。最后哪里都找不到。他急忙对阿川D说:“阿川,你马上去换下班车的票。”回头对娴雅说,“娴雅,你等一下,我就回来。”说完匆匆下车,往回跑去,他的心跳得厉害,他懊恼自己怎么能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撞到几个路人,却顾不得说对不起,心中不住的喊着:秀禾,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衣服在风中翻飞,江南多水,到处是泥泞和积水,他毫不在意。穿过乡间小路,过了渡船、桔园,他冲进容府,终于,在挂衣钩上,一个精致的香包静静地垂在那里。
容耀辉并没想到此时的娴雅会多么气愤,多么尴尬,是呵,爱她的婉雅是个聪敏的女孩,她不会不明白未婚夫这么慌张急切地寻找一个小小的香包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当容耀辉气喘吁吁的赶回车站时,她只是说:“耀辉,至于吗?下次让阿川寄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吧。”容耀辉很窘,说不出话来。
阿川忙说:“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六爷,我们……”
“今天决不能返回去,我岖码头。”容耀辉立即决定道。
在城里,容耀华与余嫣红正准备去码头接耀辉和娴雅。吴大伟恭敬地送两人上车,他婉拒了容耀华的盛情邀约,推说有约会先走了。
容耀华说:“这个吴大伟很精明。”
“还是老爷您慧眼识英雄。”余嫣红时刻不忘逗丈夫欢心。
“呵呵,你这嘴巴啊,越来越甜了。”容耀华哈哈大笑。又说,“这笔生意吴大伟有很大功劳。记得下次请他吃饭。”
余嫣红答应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耀华,你什么时候回乡下?”
“唉。”容耀华叹口气,“生意这么忙,怎么脱得了身。”
余嫣红沉吟了一会儿,试探道:“要不,我去一次,一来拜见一下大姐,二来把三太太接到城里来。”
“哦?”容耀华好笑地看向她,“你什么时候这么懂事了?”
“嗯,老爷你是说我平时都不懂事了?”余嫣红撒娇道,伸手搂住丈夫的脖子。
“呵呵,”容耀华笑,“你现在知道了吧,一个家呀,太太不互相嫉妒,全家和睦相处,才能兴旺起来。”
“知道啦,我以前不懂事。”余嫣红娇道。眼中却蕴满了怨恨,心中暗自愤怒。
“这个家,您在最上头,我们想什么,图什么,都不重要,关键是您得满意。”
容耀华但笑不语。
两人接了人,又邀了媳雅之父沈先生一起回容府吃饭,为娴雅和耀辉接风洗尘。
面对丰盛的饭菜,欢笑的众人,容耀辉满肚子话没法说,只能暗自生气。
容耀华正与沈先生畅谈。他对在座的众人道:“作为耀华的大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算得上他的父亲,来,我敬各位一杯。耀辉,可以这样讲吗?”他看向沉默的弟弟。
容耀辉的思绪还停在乡下,一时没有听见。对面的娴雅忙举杯,说:“容大哥,我先敬你一杯。”
容耀华哈哈大笑:“娴雅,还没过门就护着丈夫了。”说得娴雅霎时满脸飞红。
容耀华又对弟弟说:“耀辉,你怎么了?”
容耀辉忙说:“没什么,大哥我敬你。”举杯一饮而尽。
容耀华继续说:“我相信做父亲的都有这个感受:做长辈的一生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儿女有一天找到幸福。”
沈先生忙道:“是,是。做父亲的都希望儿女幸福。”
“说到幸福,子女对幸福的认识和选择若和长辈认识一致,那更叫人高兴。”
容耀华意有所指的看向弟弟。容耀辉扯扯嘴角,回应了一个微笑,心中却万分厌恶大哥这样的论调。而娴雅则满脸幸福的看着他。
容耀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生弟弟的气,看来平日的说教他这个弟弟并没听进多少。于是接着说:“而今哪,你,沈兄,和我在一起享受这种快意。
耀辉和娴雅的结合,是他们自己对幸福的选择。现在很多年轻人,追求所谓的自由,在我看来,大部分时间是在胡闹。我们两个应该感到由衷的幸运和满足……来,我们干一杯。“
沈先生也附合道:“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生意里,你我都是挚友,是伙伴,这很难得。这也使我在说话时免去许多客套。”
容耀华笑说:“都是自家人,沈兄何必客气。”
“我听说,乡下的三太太怀上了容家的后代。”容耀辉和娴雅一惊,两人对望一眼。沈娴雅端起酒杯打断父亲,道:“父亲,我先来敬各位一杯。”沈先生置之不理,径自说得高兴,“要不由我来组织庆祝,好好款待一下这位对容家立了大功的三太太……”
“那还用问,肯定是八抬大轿抬到城里来,到时我亲自服侍她,保管……”二太太余嫣红接着说。
“沈兄说笑了。今天咱们只谈耀辉和娴雅。来,为这对新人干一杯。”容耀华笑着打断他们。“我们的生意怎么办?还是正经事要紧。”转头看向容耀辉,“耀辉啊,你怎么了?”见容耀辉答应一声,继续说:“你要记住,结婚是男人一生的大事。男人啊,对女人要好,但不能失去男人的尊严,你明白吗?”
容耀辉点头称是,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大哥,三嫂她”哎,说好了,今天是你们的事,不要谈别的。“容耀华满脸不耐地说。
“要提!”容耀辉突然大声说,众人一时静下来,都看着他,容耀辉沉吟了一下,鼓足勇气说:“三嫂怀孕是个误会!”
“别提这个了。”容耀华尴尬的笑了笑,捏着酒杯的手抖动了几下。二太太的脸上露出惊喜。
“大嫂让我劝您别难过,还问您……”
“我说了,这事待会再说,把酒喝掉!”容耀华厉声喝住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
容耀辉深吸口气,娴雅轻声叫:“耀辉!”拚命使眼色阻止他,可容耀辉置之不理,继续说:“三嫂也要我问您……”
砰!一声巨响。伴随二太太尖叫声,众人都静下来,仿如死寂。
容耀华手中的酒杯粉碎了,鲜血立刻染红了雪白的台布。旁边的二太太马上大呼小叫起来:“耀华,痛不痛?万古——快拿药箱来。”
筵席不欢而散。
容耀辉和沈嫡雅走在花园,容府里灯火辉煌,容耀辉却禁不住想起乡下蒙蒙雨色中的老宅、桔园。这时,他们在做什么呢?
大哥容耀华的男女论调让他厌恶,难道乡下孤苦伶什的大嫂,前景不妙的三嫂活该是这种命吗?他要如何才能帮大嫂和秀禾,手伸进口袋,触到那只精致的香包,不自觉地叹口气。
“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这样说你大哥,你也知道他是多么爱面子的人。”娴雅忍不住说,口气略带责备。
容耀辉不语,低了头,停住脚步。
“耀辉!”
“嗯!”他抬起头,看着娴雅。作为容耀辉的同学,沈娴雅一直爱着他,对他相知甚深,她知道他对她有好感,喜欢她,甚至是爱她的。可是,她现在不敢确定了。
“耀辉,你老实告诉我一件事。”她郑重地说,“别怕伤害我。”
“什么事?”容耀辉困惑地看着她。
沈娴雅吁口气,转身,仰头望着黑暗的天空,幽幽地道:“你对秀禾,除了内疚,还有什么其他的感情?”
原本低着头的容耀辉一惊,抬起头。
“什么……什么其他的感情?”他结结巴巴地说,心中一阵慌乱。
“你爱她?”沈娴雅转过身,问道:“对不对?”
“没……没有,怎么可能。”容耀辉慌乱地看向别处。
“那你爱我吗?”沈娴雅镇静地问,她的心好痛,容耀辉慌乱,紧张的神情让她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的爱情发发可危。
容耀辉看向她,迟疑了一下,道:“爱,我当然爱你。”说出口了,感觉轻松许多,再说就很容易。他道:“我爱你,娴雅,你是知道的。”
沈姻雅默默无语。也许,他们的婚事,她得再想想了,她想。
正当沈姻雅与容耀辉谈秀禾时,房间里,二太太余嫣红与容耀华却正在提到他。
容耀华披了睡袍,斜靠在床头,二太太从浴室中出来,走到他跟前蹲下。
看到丈夫又在抚摸把玩那只香包,余嫣红原本愉快的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她狠狠地瞪着那只香包,恨不得一把抢过来,将它绞成粉碎。
容耀华注意到她,伸手将香包放人抽屉,问她怎么了。
余嫣红温柔的笑笑,对他说:“耀华。耀辉今天也是无心的,年轻人嘛,说话难免……”
“好了好了。”容耀华挥挥手,打断她,“我知道,他是我弟弟。”
“那老爷不生气了吧。”余嫣红高兴地说。
“秀禾的事到让我在意。”容耀华叹口气,合上眼睛仰头靠后。
余嫣红恨恨地想:只要是秀禾,你都偏向他,乍闻秀禾其实没怀孕,她简直欣喜悦狂,恨不得跳起来。
“最让我难过的是,”容耀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天花板,“耀辉近来一直不太和我说话,我觉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沉重地说。
余嫣红狐疑地看着她。
“要不,我去乡下把秀禾接到城里来,让老爷开开心。”她道。
“哦?”容耀华看了她一眼,不觉轻笑。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你大姐恐怕不会乐意,呵呵。”
第二天早上,容耀华坐在露台上喝茶,容耀辉走过来。
“大哥,这么早?”他边理衣服边问。
“早。”容耀华乐呵呵地看着这个小他数十岁的弟弟,无可否认,他正当年轻,长身玉立,玉树临风。他骄傲地看着弟弟。
“大哥,”容耀辉坐下来,“我,昨天真对不起。”
“别提了,大哥不在意。”容耀华慈爱地看着他。
容耀辉四下看了看,又看了看客厅。
“别找了,你二嫂出门去了。”他哈哈大笑,深觉有趣。
“呵呵。”容耀辉干笑几声,不好意思地说,“您也知道,二嫂她……
“知道。”容耀华笑,“你永远记着,你是我弟弟,这点任谁都无法改变。”
“嗯。”容耀辉点头,心中感动,眼睛也湿润起来。他看向大哥,容耀华的侧脸对着他,他看到大哥脸上的皱纹多了,它们当然不是旅游,它们是来定居的,刚硬的线条,说明了他不易妥协的固执个性。
“大哥。”他迟疑着叫道。
“嗯?”容耀华从报纸上抬起头。
“我想问您……什么时候回乡下?”他问。
容耀华闻言,放下报纸,取掉眼镜揉揉眉心。
“这么忙,哪里走得开。”接着他突然笑了,“你二嫂今天去了乡下。”
“什么?!”容耀辉大叫。
“怎么?她说要去接秀禾来城里。”容耀华好笑地望着弟弟。
“您,您也知道二嫂的为人……”容耀辉吞吞吐吐地说,“要是秀禾来了,不定受什么委屈呢。”
“哈哈!”容耀华大笑,“嫣红是什么样的人?不让她去她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今天早上她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容耀辉不禁忧心忡忡。
乡下,容家。
“哎呀,叶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大太太满脸笑容地看着叶太太,长长的队伍抬着礼物进进出出。
“容家嫂子,您瞧我,这么久了都没来看您,真是该打该打。”
“叶太太,您这是说得哪里的话?我们都认识了一辈子了,您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大太太边说边往里边让,两人一起步入大厅坐了。
“哎,容家嫂子。”叶太太迟疑地说,“是这么个事。”
“嗯?”大太太看向她,等着她说,她很奇怪叶太太的突然来访,不过她万万没想到接下来会听到这样的话。
“这个嘛……城里的二太太托我向您问个好,这些礼物呀,都是她送的,她说……”
叶太太说不下去,因为她看见大太太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着说:“其实哪,她很早就想来看您了,可是您知道,容老爷他”叶太太,二太太进的是城里容家的门,可没经过我这里,所以,“大太太慢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她又何必来呢。“
“话是这样说,”叶太太吁了口气,“不过呢,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二太太她早就想来了,只是怕您怪罪,所以先让我来送个礼,陪个罪。”
“叶太太,老爷在哪里,哪里就是容家,”大太太缓缓道,“她当时进了城里容家的门就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现在也可以完全不必理会我。您回去肥我这话儿转告给她。”
这时,秀禾端着茶,慢慢踱到大太太身边站定,不敢说一句话。
叶太太仔细瞅了瞅,干笑道:“容家嫂子,我这受人之托,您能不能冲着我这薄面,就见她一见?不瞒您说,她早来了,这几天就一直住在镇上我家里。”
“恐怕……”大太太瞥了秀禾一眼,道,“她想见的,不是我,而是秀禾吧。”
叶太太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您是个聪明人,这一大家子,太太们和睦相处,家道才能兴旺,大嫂子、三妹妹,您说是不是?”
大太太只是微笑,唤过阿川问道:“叶府的陈管事在门外吗?”
阿川答是。
大太太吩咐道:“你去叫陈管事来,把这些礼品都送回去。”
“是。”阿川忙退下去。
“容嫂子,您这是做什么?”叶太太笑不出来了,“您就看我薄面,让她进门拜见您……”
“她做梦!‘大太太厉声说,猛一拍桌子,茶盅茶盖跳起来,呕嘟地响,吓了众人一跳。
“这乡下容家大门,是我能退的最后底限,你让她别妄想!”
叶太太忙道:“有话好说……那我就不打扰了,容嫂子我就告辞了。”
“烦劳您来这一趟,阿川——”容太太并不婉留,“送客!”
厅内,大太太、秀禾静静坐着,大太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秀禾不敢说话。
只有宛晴,不断数落城里二太太的不是,愤愤不平地对大太太道:“大妈,赶快叫大伯骂她,都欺负到咱们家来了。”
大太太拍拍她的手,安抚她,眼睛却看着秀禾。秀禾低着头,却不敢说什么。
“秀禾。”
“嗯。”秀禾抬起头,马上站起来,看向威严的大太太。
“你千万不能让我失望。”大太太说,声音里带着恳求,带着不确定。
“不,不会的。”秀禾急忙说。她看向大太太,大太太坐在一张紫檀木的主母位置上,脸对着门,眼睛透过宅院,落在一个遥远的、遥远的、遥远的地方。她的眼光忽然看向她,秀禾本能的一凉,好锐利的一对眼光!她震动了一下。
大太太也震动了一下,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轻灵如梦,澄澈似水,垂手站在那儿,怯怯地看着她,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忍,自己将这女孩带到哪种地步了?
大太太毕竟是理智的人,她驱走不该有的思绪,静下心来思谋对策。
“这样好了,秀禾下午你随我去一趟镇上叶家。”她不看秀禾惊奇的目光,微仰下巴,平静地说:“我们去回个礼,拜访城里的二太太。”
秀禾无语地陪在大太太身边,坐船向镇上去。
平滑的水面映出濛濛楚天,人的心情也是灰色的、压抑的。
大太太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与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秀禾,虽不是个艳光四射的尤物,却轻灵秀气,婉转温柔,象朵淡色的、精致的、小巧玲珑的桔花,轻易地抓住了老爷的心。她明白,能否彻底抓住老爷的心,关键就在于秀禾能否怀上容家的后代。
一路无话,两样心思。
到了叶府,奉上礼品,叶太太欢喜地笑道:“容嫂子,您来也不打个招呼呀,您看,还费这份心。”
大太太也笑答:“打什么招呼呀?又不是陌生人……二太太还在您府上?”她问。
“哎,”叶太太奇怪地问,“她不是去您府上了?今天一大早就去了呀?怎么,您没遇着?”
大太太一惊,忙问:“没有啊,这……”
“咳!她一大早就去了,我也是回来才听说的。您看看这是什么事呀。”叶太太拍腿,叫苦不迭,“她非要说去看您,说是去陪罪。”
“您看这事闹的。”大太太立刻站起来,“我们先告辞了。”
“哎,您吃完饭再走吧,您看,打老远的来。”
“别麻烦了,您瞧这事,够给您添乱的了。”大太太叹道,挥挥手,“丢人,丢人呀。”
秀禾同阿川忙扶了大太太匆匆回去。
大太太是忧心的,她想插翅飞回去,去保卫自己的家园,那个女人,竟趁她不在的时候厚颜登堂入室。她感觉心被撕裂了。血管的血在翻涌,一股躁乱、怒意涌上来,她半阖着眼让自己平静。
半晌,她睁开眼,感觉心平静许多,望向河边一望无边的绿野,暮色瞑瞑,山色苍茫,远山近树,都在一片迷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