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索隐就换了身干净衣裳,带上了月儿去那兰家。他把两包金铢都带在身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两百枚金铢分量着实不轻,那兰冰昨天带了这一包金子走上百步磴来,一定辛苦的很。想到了那兰冰,索隐的脚下就有点慢。他也不笨,那兰冰的好意怎么会不清楚?只是还没到这一层的时候他先在心中搭起了一层帐幔,自然不用再想下去。这本是投机的方法,只是昨日里那兰冰说得明白,就不可以继续装傻。如今去和那兰湘说个明白,最对不起的还是那兰冰。索隐咬了咬牙,总算明白辜负两个字有多么的重。
月儿难得上镇子里,满心的兴奋,在前面跑得欢。回头见索隐走的慢了,就跑回来拉他的衣襟。看了看月儿水灵灵大眼睛,索隐精神一振,加快了步伐。
那兰熊看见索隐,登时满脸欢笑地迎了上来。那兰湘的意思人人明白,只要索隐肯好好做事,那兰家的女婿迟早是跑不掉的。索隐给那兰熊施了个礼请他通报,不料那兰熊说今日老爷大清早就去了客栈,难道索少爷你不知道?索隐摇摇头。那兰熊把索隐引进客厅坐下,叫个丫鬟去请那兰夫人,自己站在一边陪索隐说话。
闲扯了两句,索隐随口问老爷怎么出门那么早。那兰熊回答昨天夜里才接到消息说好大一支船队要上来。客栈不够大,要把所有的地方都腾出来,老爷一宿都没睡。索隐觉得有些诧异,来去云中的商船结队的一向不少,可是那兰湘的客栈能同时接纳一百来个客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忍不住接着问哪里来的船队那么大的声势。那兰熊脸上放出光来,大声说那是安家的船队,足足十七条大船呢!索隐咧了咧嘴,十七条大船要拉上来,可不是一两天的功夫,苦杨寨的纤夫们不是要拉掉半条命去?倒是安家船队这几个字听在耳中总觉得有些不安。
白水安家是宛州河运大户,自白水北去梦沼南淮或者南下建水,总有四成的船只挂了安家的鲤鱼旗。云中的贸易兴旺起来是这两年的事情,寒云川里来来去去都是些客商自雇的零散货船,现在安家的船队上来了,过往的客商可就不是过去能比的了,那兰湘的客栈当然也要大大发达。那兰熊见索隐没有如他意料中的惊喜,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他也知道这位索二少爷在这方面头脑不灵,好心点拨索隐说十七条船对白水安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那兰熊话没说话,索隐的脸色就变了。
“白水安子介那个安家?”他跳了起来。
那兰熊愣了一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安家么?原来索二少爷也知道啊?!”还没理清思路,索隐便已经觉得事情大大不好,正犹豫间,那兰夫人走进门来。那兰渥荻猜出索隐这一趟过来多半是和那两百个金铢有关,心中正在嘀咕。索隐是极骄傲的人,若他退回来那些金铢,她不会觉得意外。只是那兰冰的一片心意,她做母亲的再清楚不过,也知道索隐这人不是挣大钱的角色。这一退只怕就没有什么后路留下。她问那兰冰的时候那兰冰也不肯说清,只怕索隐喜欢的还是那兰天。若是姐妹两个调个个儿,事情只怕要好办的多。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微微叹气,却看见索隐直直走过来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把她吓了一跳。
“阿二,这是做什么?”那兰渥荻慌忙去扶索隐,才扶到索隐的手臂,手里就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自然是昨天那包金铢。这一个小动作滴水不漏,旁边的那兰熊一点没发觉。
给那兰渥荻施完了礼,索隐恭恭敬敬地说:“还请叔母照顾一下月儿,侄儿有些事情,去去就回来。叔母大恩,侄儿时刻铭记。”那兰熊听得一乐,照看照看月儿也不至于如此郑重。只有那兰渥荻心中明白索隐的所指。她心中感叹,这个索隐人是极聪明极灵巧的,偏偏为难于生计,也是奇怪。虽然不知道索隐为什么如此匆忙,却也点头说:“去吧,中午家里吃饭。”索隐见月儿神色紧张,摸摸她脑袋说:“月儿最乖,阿爹出去一下就回来,说话算话。”月儿见他说得诚恳郑重,破颜一笑,算是同意了。那兰渥荻和那兰熊看了都吃了一惊,月儿年纪尚幼,笑起来却是春光一般明媚,不知道长大了如何颠倒众生。那兰渥荻想得更多,月儿如此,她母亲自然也是美人,对索隐的拒绝不免有了几分想法。
走出大门没几步,索隐忽然刹住了步子,原来那兰姊妹正在门外。见索隐出来,那兰天笑吟吟地迎上来说:“恭喜二哥了。”索隐一头雾水,也不敢接话。
那兰天脸略红了红道:“不知道怎么说…二哥,我敬你爱你,只当你是我亲哥…所以为难的很。”这话说的颠三倒四,不过索隐听明白了。他虽然早有计较,心头也还是被针扎了一般的痛。正要强颜微笑,听见那兰天的脸越来越红,接着说:“不过…大姐昨天跟我说…其实大姐这样好,待我也好…总之,大哥还是有福气的。”那兰冰的脸也是一般的红。
索隐的脑袋好像要炸开似的,这个关头偏偏碰到这种事情,真是有脾气也发不得。只好也认真地给两姊妹施了一个礼说:“这个…你们能叫我一声二哥,已经是我的福分了,只是眼下有非常非常着急的事情,我…我去去就回来。”也不等她们回答,脚下抹油,顾自溜了。
那兰天吃惊地望着索隐的背影说:“二哥怎么这样?!女孩子家说这样的话多不容易啊!居然,居然…”那兰冰还是红着脸,拍了拍那兰天的脑袋:“知道不是女孩子家说的话,你还说那么多。”她原意是撮合那兰天和索隐,不料被妹子看穿,弄成这般模样,实在是无地自容。
索隐一路飞奔,那些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大凡长途运输,都有个事先的安排。安家的船队毫无预期的出现是个信号。从筱羽的口气来看,安家原来大概是扶风营的资助者。虽然没有证据,索隐总是觉得他们船队的突然出现和梦沼水寨的失陷之间有什么关系。这样看来,路牵机的船两日后到达的消息也很可疑。要是安家真的出卖了扶风营,现在的船队里可能就有着路牵机和那只炉范,而且筱羽的人马怕是已经成为了被伏击的对象。这时候再没有坚持的理由,索隐要说服筱羽放弃,他们大概一点机会都没有。
筱羽和她的人已经不在客栈里了,他们还给索隐留了个条子,只有“弓在林中”四个字,不知道什么意思。索隐看着那条子,恨恨地把它揉做一团。筱羽太过固执,他们明明已经知道了安家船队的消息,却还是提前发动了攻击,在索隐看来几乎是送死的事情。
他走出客栈,渡口的晨雾渐渐散去,好些人影在江边晃动,那是渔家和渡船的船工。筱羽他们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渡口没有一点异样。他们可能在苦杨寨,可能在江心石,也可能在渡口那边的密林里,索隐完全猜不出来。他眺望着苦杨寨的方向,要不是峡谷弯曲,本该能望见那里的船帆。
“铁甲依然在。”筱羽是那么说的。这不是她的誓言,是他的。
苦杨寨到秋林渡只有七里,然而水流太过险恶,逆水要走大半天。出了苦杨寨或者秋林渡,江面都很开阔,尽可以驾帆行舟,只有这一段必须依靠纤夫。
沿着江边一路跑下去,索隐竟然没有看见纤夫拉船上行,心中暗暗吃惊。如果安家的船是重船,所有纤夫一天也只能拉两条上去秋林渡。眼下太阳升得老高了,江面上竟然连一片帆都没有,不知道苦杨寨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筱羽得手了?”索隐接着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路牵机他太熟悉了,没有了骆七笙的扶风营要扳倒他机会实在渺茫。
再转过一个山弯,苦杨寨就在眼前。老远就能看见那里云集的白帆,桅杆顶上高高飘扬的果然有一面面长长的金色鲤鱼旗,看不出什么异样。索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路牵机动作太快,扶风营还没有调整到位,还没有出手呢!纤场的气氛有些诡异。六十多个纤夫都在张望湾中的停泊的大船,窃窃私语着,没有一点动身的意思,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索隐的到来。索隐抹了把脸上的汗,走过去问纤夫头子固老大怎么回事。固老大先看见了他的穿着,笑道:“你还真穿对了,今天怕是开不了工了。”索隐顿时一身冷汗。来的匆忙,连衣服也忘了换。纤夫们拉纤哪里有穿戴整齐的,出了苦杨寨就连破衣服都不穿,只剩一块兜裆布而已。他左右看了看,没有什么生人,边脱衣服边说:“早上走亲戚哩,过来看看还有活没有。”“不能有啦!”听见索隐和固老大说话,呼啦围过来好几个人,个个都急着跟这来晚的弟兄炫耀自己的见闻“有山贼哩!可怕人哩!”有人反唇相讥:“哪里是山贼,明明是水贼!”先前说话的不服气:“他们又不是凫水来的怎么叫水贼?!”“那也不是山上冲下来的啊?!”索隐的心一沉,忙追问:“那是怎么来的?”几个纤夫面面相觑答不上来。还是固老大说:“飞过来的哩!十好几个…”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是哩是哩!好看哪!一个个那么,嗖嗖地飞过来了。”索隐心中着急:“那人呢?”固老大撇撇嘴:“那帮毛贼,不看看打劫谁啊?安家的船哪能那么稀松,还没到船边就给射死了。”闲言碎语中,索隐渐渐听的明白,原来有两条船装满了弓箭手。第一节的攻击才发动,那两条船就掀掉了顶棚,十多名扶风营的战士只有两个冲过了箭雨落在船上。也不知道那船上有什么,两个人进去以后就再没了消息。
索隐抬头看首船的船帆,上面果然蒙了薄薄一层血雾,他方才还当是水垢。正在痴痴地想那番惨烈的景象,船上有人大声冲这边喊:“拉纤的,开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