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着。相爷,”菡玉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有句话我知道你定然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明天……”
他出言打断:“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尤其是现在。你别担心,明日我绕道不走那马嵬驿就是。”
菡玉皱眉摇头:“原先我以为凡事只是巧合,避开一点就能避开全部。可是听了你那日的话,我就怕……是避不开的。就算避开了马嵬驿,这一路上还有多少驿站、多少变数……”
“等到了成都,就都好了。”他拍着她手臂安抚,“我自有安排,不会坐以待毙,你别替我担忧。或许过了明日……就尘埃落定了。”
“明日?”她抬起头来,“相爷有什么打算?”
杨昭笑了笑:“明日是我四十周岁的生辰,打算好好过一过。”
“相爷!”
“我说真的。玉儿,你准备怎么替我庆生?”他仰望天上明月,“不知子时过了没有,若是已过,那现下就是六月十四了。你送我的这份生辰大礼,我十分满意。”
菡玉无奈地瞪着他。
他止住笑:“玉儿,其实我本来不应该叫杨昭的。”
菡玉道:“我知道,你并非贵妃亲兄,本不姓杨。”杨昭之母是改嫁到杨家的,他那时尚年幼,便改了杨姓。
“我是说,我本不应叫这日召昭。”他慢慢回忆起来,“娘亲要生我的时候,正逢旭日东升,她说这孩子生在朝阳初升之时,就取名叫‘朝’好了。谁知生了一半竟半途难产,又折腾了娘亲半日,一直到正午才出生,日正天中一分不差。于是就将‘朝’改成了如今这个‘昭’。”
菡玉问:“你的名字是母亲起的?父亲呢?”
他转过来看着她道:“我是遗腹子,出生之前便没有父亲了。”
“啊……”她微微一惊,不知该如何应答。
杨昭无谓地一笑,略过这个话题:“玉儿,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替我起哪个名字?朝阳之朝,还是昭明之昭?”
菡玉倚着他的肩回道:“叫什么都好,只要是你。”
他又问:“那将来咱们的孩子,你想叫他什么名?”
菡玉有些黯然:“我这身子不能孕育,至少还得再过五年……况且生男生女还不一定,现在哪能定叫什么名字。”
“生男生女倒是好办。”他转身从树下扯了一根草茎,“这个叫‘女儿草’,可以测算将来生男还是生女。”
菡玉接过来一看,不过是最寻常的野草抽的薹,断面呈方形,随处可见:“这种草我见多了,却不知道它叫女儿草。它怎么能测算儿孙是男是女?”
“这样,”他把顶上花叶摘去,只留中间一段,“你我各执一端,将它撕开,如果撕到中间是连着的,将来就会生个男孩儿;如果中间断开了,那就是个女孩儿。”
菡玉失笑道:“两个人随便一撕,要撕到正好一样才能不连,要测出生女岂不是比生男难得多。这定是乡民都想生男孩儿,才故意弄出这不对等的卜算之法,讨个吉利。”
他那厢已经撕了一半,见她不动,催促道:“就玩一下又何妨!”
菡玉便随手一撕,竟然正好与他相合,草茎分作两爿。
她一手举一半,笑道:“看来咱们会有一个女儿。”
杨昭也笑道:“女儿好啊,像你。”
菡玉道:“难道生个男孩儿像相爷不好吗?”
他谑道:“要真生个儿子性情像我,你还不一早就打断他的狗腿,省得他去为害世间。”
菡玉笑容隐去,垂下眼不说话。
他便避开不谈,搂住她道:“好了,不说了,早些睡吧。你要是睡不着,我吹支曲子给你听。”
菡玉问:“相爷带着笛子?”
“一直带着。”他穿衣坐起,从袖中掏出那支碧玉短笛来,轻轻摩挲背面那道裂纹,“这笛子也算咱俩缘分的见证,可惜另一支没了。”
菡玉道:“本来就是一支,也算一段巧遇。”略有些惋惜。
“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他将笛子递过来,“就当是信物。不过你看着它的时候,心里可不许想着别人。”
菡玉低声道:“玉儿心里……早就容不下别人了。”
她伸手去接,他却攥着不放手。她抬起头道:“相爷不是说要给我?”
“好,给你。”他的笑容清浅,眼中分明有情意闪动,“一辈子,都给你。”
菡玉脸上微热,却不觉得害羞,好似那热是从心里泛出来的。她轻轻倚进他怀中,柔声道:“说好了,不许反悔。”
“好,绝不反悔。”他端起笛子到唇边,缓缓吹出那支小调。
耳熟能详的旋律,低沉喑哑的笛音,心中却没有再想起别的来,只有身边的这个人,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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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这几日连续奔波劳碌,身心俱疲,这一觉睡得极沉,全不知周遭何时何事。
半夜她略略醒转,觉得夜凉侵体浑身不适,忍不住动了动,想更往他怀里靠去,寻个舒服的位置。双手摸索了半天未触到他温暖的身躯,她心里突然一惊,霎时便醒了。心头犹存余悸,才发现自己独自睡在树下,身上盖着杨昭的紫衣,身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月亮已经下去了,四野黑漆漆的,荷塘中的蛙虫也停止了鼓噪,隐约可闻淙淙的水声和荷叶相触的簌簌声响。
她披衣坐起,焦急地唤了一声:“相爷!你在吗?”
簌簌的声源处传来他的回音:“玉儿,我在这里呢,这就过来。”
菡玉这才放了心,不由嘲笑自己太多心了,杯弓蛇影。就算有事发生,也不会在这万籁俱寂的大半夜里。
不一会儿杨昭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束花草似的东西,暗中看不真切。他口中说道:“我看你睡得熟,以为走开一会儿不打紧,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你叫我,就只采了这几个。想来是你对我依赖极深,睡梦里没了我在身边也能觉察得出来。”
纵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从语气中听出此刻他脸上必是挂着调侃的笑意。
菡玉已经习惯被他嘴上讨便宜了,自己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微微一笑,问道:“相爷,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晚上没有吃饭,这会儿还真有些肚饿,我才想起荷塘里还另有一样妙物呢。”杨昭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之物递给她。
原来是几丛莲蓬,个个都还不及拳头大小。
菡玉失笑道:“相爷,莲子八月方熟,如今才六月中旬,哪里能吃?”
他身居高位养尊处优,不辨菽麦也是寻常,莲子想必吃过不少,却未必知道果期几时。
杨昭哼了一声:“你休要笑我,我在花园里种了这些年的莲花,还会不知道莲子几时熟吗?等到八九月熟透了,也就老了,需炖煮几个时辰才会软烂。这个时候的莲子才嫩,适宜生吃。”说着自行剥开一只莲蓬,取出其中的莲子便往口中送去。
“哎!”菡玉阻拦不及,眼看着他嚼开了带皮的生莲子,五官皱成一团,偏还不肯承认自己错了,硬是将那又苦又涩的莲子吞了下去。
她忍俊不禁,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相府的花园里是有一片荷塘,不过那都是花匠种植料理的,他爱莲是借物寄思,只爱那花开娇妍之态,哪里知道这些细事?
片刻之后,见他面色恢复,菡玉才问道:“相爷,苦不苦?”
忽而一阵风来,惊了树上栖息的鸟儿,扑棱棱四散惊飞而去,叽叽喳喳的一阵鸟鸣声。
杨昭不答,抬头看天上飞鸟,反问道:“玉儿,你可听到有杜鹃啼鸣?”
飞鸟也正应景,他这么一说,立时有一只杜鹃叫了几声:“布谷,布谷,布谷。”
菡玉道:“这时节竟还能听到布谷鸟儿的叫声,我还以为只有春耕时才有。怎么?”
“你听,它在叫什么?”
她想了一想:“农人叫这鸟儿布谷鸟,因它叫声仿佛‘布谷’二字,说它曾是赐神农氏五谷之种的神鸟,催促今人勤劳耕种;文士谓之‘杜鹃’、‘子规’,传说是古蜀望帝魂灵所化,声声啼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其实禽鸟并不会说话,生来就只会那么叫而已。人们听它叫声谐音,那都是后来想象的了。”
杨昭叹了一声:“玉儿,你可真会煞风景。”
菡玉微赧,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相爷觉得它在叫什么?”
“我说呀,”他伸过手来揽住她,仰首望着天上盘旋来去的飞鸟,“这望帝生前必是个多情种,情深且笃,相思而死仍矢志不渝。那女子问他:相思苦不苦?他只回答:不苦,不苦,不苦。”
菡玉被他说得晕生双颊,低下头去剥手中的莲蓬。
杨昭见她面露羞红,心中一动,低头便想去吻她。刚俯下脸去,她却抬起头来,手中举着一颗莲子凑到他唇边:“莲皮涩,莲心苦,莲子甜味本就不浓,须得将这两样都摘去才能尝到。你尝尝这个,还苦不苦?”
他无可奈何地张口囫囵吃下,全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滋味。
菡玉见他面色不豫,以为是嫌莲子味道不好,又追问了一句:“还苦吗?”
杨昭心说早就不该对她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抱什么指望,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坐:“玉儿,你曾说过,莲花‘唯心素淡,虽苦犹清’,我就最爱这莲心的苦味。”
菡玉想了一想:“我说过?”
杨昭无奈道:“天宝五载,在华清宫,你我第二次碰面的时候。就是你顶撞李林甫那次,也是你发现野外温泉、弄脏靴子那次。”
菡玉的脸又红了。
杨昭叹了口气:“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再睡一会儿吧。”
“嗯。”菡玉应了一声,躺下倚着他肩窝睡去。
半晌,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苦尽,就是甘来了。”
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就是苦尽甘来了。
他心中欢喜,情动心摇,忍住了没有再多索求,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快睡吧。”
菡玉偎进他胸怀,闭上双眼。
夜深露重凉意逼人,这样相偎相依,却是身暖心定。夜风微拂,送来荷叶和花的香气,清淡微苦的芬芳。头顶上方,杜鹃的啼鸣宛转迂回,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声声都是他在低诉:玉儿,不苦,不苦,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