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等二人走远了才松了口气,步入帐中,盯着菡玉肩膀看了许久,才相信她肩上刀伤的确是没了,不由叹道:“菡玉,你果真不是□□凡胎吗……”
菡玉从床褥下抽出匕首递给他:“这个还你。”
杨昭接过匕首,刀上并无血迹,刃口处却留着一点浅色的丝缕粉末,用手摸一摸,还有点潮湿。他把刀凑到鼻前闻了一闻,隐约有一丝清爽的气味,但被屋内弥漫的香气盖住,辨不出是什么。
菡玉讷讷道:“杨侍郎,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杨侍郎,又是杨侍郎,刚才她叫的那声……
杨昭回身问道:“要我帮什么?”
菡玉微窘,低头看了看自己围在身上的锦被。
杨昭会意:“你稍等片刻,我去找一身衣服来。”说着转身往外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低头去看,榻前地面上有一片白乎乎的东西,被他踩过留下一道摩擦的痕迹。他俯下身去察看,那也是些浅色的粉末丝缕,带着潮湿和清爽的气味,和刀刃上的正是同一种东西,看来是用刀子刮什么东西而落下的,又不像木屑。
杨昭站起身,指尖沾着那白色粉末问:“这是什么?”
菡玉低头不答。
杨昭仔细看她,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样从侧面看去,总觉得和平时不太一样,显得特别单薄……
他跨上一步,伸手扣住菡玉右肩。那里刚刚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此刻已恢复如初——不对,没有恢复如初!和左边肩膀相比,右边明显要细瘦得多,都能看出两边厚度不一样。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菡玉,你究竟用什么方法把伤口消去的?你的身子……”
菡玉往后缩了缩:“侍郎请不要再问了,我……我不便奉告。”
杨昭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疏远见外的姿态,苦笑道:“不愿说就罢了。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给你找衣裳。”
杨昭出去向下人要来一套简单衣物,回到帐中递给菡玉。看着她薄被间半隐半露的香肩,脑中不由浮现出刚才所见的旖旎春色,耳根微红,忙转身跨出纱帐。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明明是极轻微的,听在他耳中却仿佛裂帛声一般刺耳。
“杨侍郎,我已经换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杨昭松开衣袖下紧握的拳,睁眼只见面前的人衣冠整齐,全身都被衣裳遮住,只从衣领里隐约可见秀美的锁骨。
“杨侍郎?”菡玉又叫了一声。穿好衣服过来看到他背着身也把眼睛闭着,想起之前恶意揣测他,不禁有些悔意。他只是为救她而不得不演戏假装,在那种情形下,他的表现已经算非常镇定自持了,反倒是自己定力不足,胡思乱想。
杨昭轻咳一声:“那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吧。”
菡玉问:“现在离开不会引起安禄山疑心吗?”
“早一刻离开就少一分隐患,刚才安庆宗那一闹,我们正好可以借此告辞。至于以后的事,我会安排人处理的,你就别插手了。”杨昭把榻下藏着的凶器和撕碎的夜行衣翻出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屋内有无可疑痕迹,“你等我一起走,我去把这些东西处理了。”
菡玉心知外头全是搜寻的守卫,若被发现他百口莫辩,叮嘱道:“小心!”
杨昭看她一眼,点一点头,打开后窗确认屋后无人,侧身搭屋檐借力上了屋顶。菡玉先前只知道他出身行伍,武艺力气都比自己强,没想到他轻身功夫也了得。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院子里四处都是火光,不由心里惴惴不安,当真是度时如年。
忧心忡忡地等了片刻,杨昭又从窗内进来,手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拍一拍手道:“行了,我们走吧。”
菡玉跟着他,忍不住追问:“你究竟准备怎么办?”
杨昭道:“还能怎么办?你闯下的祸端总要有人去扛。菡玉,每次你捅了娄子都要我来替你善后,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菡玉想起上次行刺导致侍女吴四娘惨遭冤死之事:“我……又要连累无辜的人替我含冤遭罪了是吗……”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杨昭凝眉道,“菡玉,难道你决心去行刺时就没多想想后果?就算你杀了安禄山,不管逃脱与否,都免不了一大干人受牵连。你怎么早些没想着连累无辜,这会儿失败了才想起担心他们?”
菡玉无言以对,良久才道:“若能杀了安禄山,拼上几条人命我也认了。”
杨昭叹道:“上回我就警告过你,不想你还是执迷不悟不知反省。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你是明白了?单凭你一人之力不但杀不了安禄山,还会让无辜的人因此枉死。如果你真为达成此事不顾一切,就更应该好好想想,别总做些没脑子的傻事。”
菡玉道:“除了这样我还有什么办法?就凭我,在公在私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斗不过他,不代表别人也不行。”
菡玉抬头看他:“你、你是让我借刀杀人?”
杨昭道:“这不叫借刀杀人,只是各为其利。安禄山手握重兵,在朝又得陛下隆宠破例封王,一个胡人竟有如此待遇,朝中看他不过的人岂止你一个。你如今身为太常少卿,又懂奇门异术,名声在外,想要结交这些人易如反掌。朝中有实力与安禄山一较高下的,说少也不少,必定会……有人愿意帮你。”
借刀杀人各为其利,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家常便饭一般寻常。菡玉颓然低头不语。
杨昭道:“先不说这个了,日后再从长计议,还是先离开这里要紧。”
菡玉也不说话,低垂着头任他带着出去。杨昭向安禄山辞行,安禄山小心赔礼不敢多留,而菡玉这副瑟缩的模样,正像极了被人发现隐私、颜面丢尽的情态。不多时两人安然出了郡王府,到外面才看见里三层外三层,铁桶似的围满了士兵。
第二天正是安禄山生日,皇帝和贵妃为这个“儿子”大庆寿诞。安禄山一时无暇理会刺客之事,交给京师官吏查办。
负责调查此事的是酷吏吉温,杨昭暗中向他授意此案关乎菡玉,吉温下手更加严酷。他断言刺客为院中女子,当夜满院熏香卫士疲乏,才让刺客有机可乘,便说是郑九妈家联合起来做的手脚。又从内院池塘里搜出刺客凶器血衣,以为铁证,把一干女流尽数捉拿严刑逼供。那些弱质女子哪里吃得住大刑,纷纷屈打成招,或杖或死或流放荒蛮之地。
--
“听说那新任的河东留后判官张通儒,不过是在东平郡王过门槛时扶了他一把,就此攀上了这棵大树。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呢?”朝前一名七品文官候在太极宫大殿前,看着远处宫门外停下的东平郡王车马,忍不住感叹道。
“东平郡王炙手可热,自张通儒之后,每次过门槛都有人抢着上去给他垫梯凳,哪里还轮得到你!”一名同僚不无讥讽地朝安禄山来处努努嘴,“东平郡王正要上台阶,垫不了门槛,垫台阶也是一样。”
“垫台阶也轮不上我。”七品文官遗憾地摇头,“他身边那个人比一帮人分量还要重,我哪敢去和他抢?”
同僚仔细一看,陪着安禄山上台阶的人正是兵部侍郎杨昭。杨昭身为贵妃堂兄,也很得陛下赏识宠信,时常出入禁中,连安禄山自己都甘居后辈叫他一声“舅舅”。
“郡王小心脚下!”杨昭和安禄山并肩走入偏殿,过门槛时见安禄山只看前方险些碰上门槛,忙拉了他一把。安禄山三百多斤重的肥胖身躯往他身上一靠,差点把他也撞倒下去。
“多谢舅舅提醒,瞧我这一身痴肉,过个门槛也要舅舅帮扶。”安禄山嘴上这么说,却未谢绝杨昭搀扶,倚着他进了殿。
殿中已有几人在等候休息,见安禄山进来纷纷起身向他行礼。安禄山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走到正中位置坐下。
坐了一会儿,外头又来了一群人,中间拥簇着的正是右相李林甫。安禄山看到其他人是理也不理,甚至主动来拜见他示好的都傲慢不应,但是见李林甫进来,稍稍一迟疑,还是站起来迎接,把正中主位让给了他。
若说这朝中除了皇帝还有什么人让安禄山畏惧,那就只有权势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了。王鉷与安禄山同为御史大夫,每次见了李林甫,王鉷都唯唯诺诺任其驱使,安禄山便也有些疑虑忌惮;又听说李林甫心胸狭窄,为相近二十年,不是没有其他人才名隆盛可为宰相,而是全都被李林甫打压下去了。安禄山心想自己在朝虽然深受皇帝宠爱,但回了范阳天高地远,万一李林甫忌恨自己,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这老儿口蜜腹剑老奸巨猾,那真是防不胜防,不如对他恭谨些。
杨昭眼光在随李林甫进来的人群中一扫,发现菡玉也赫然在列,站在李岫旁边。他本以为她只是因私交和李岫同行,但不一会儿李岫离开自回将作监、都水监那群人中去了,她却还与李林甫的门生亲党立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