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里顿时静了下来,就听门房外一阵响动,狱卒引进几个外人来。其一是个须发皆白、佝身偻背的老翁,身后跟一背药箱的小童,老远就闻见药膏的气味,看来是医馆郎中。
一行人从耳房前走过,韦谔认出那老翁是西市回春堂的郎中,姓张,治跌打损伤是拿手绝活。京兆府的人捉贼缉盗受了伤,常去他医馆光顾。御史请他进来难道是给菡玉治伤?想想又不太可能,那些酷吏哪会这么好心?
狱卒将张翁带往西面牢舍,一边问:“昨天刚用的刑,双手双脚都拉断了,还能医好吗?”
张翁道:“要看了才能下定论。这些官人也真是,既然是重要的人物,干吗动大刑呢,动了刑再叫人来医。老朽活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给受了刑的犯人疗伤呢。”
旁边官差提醒他道:“老丈莫多言朝廷命官的是非。”
张翁笑道:“小老儿随口调笑,哪算是非,官人又怎会和我一个老头子斤斤计较。”
这时已走到菡玉门前,张翁诧异道:“咦?就是这个人犯吗?差大哥可别拿老儿寻开心。”
狱卒往牢里一看,菡玉正盘腿坐在榻上吐纳调息。狱卒瞪大了双眼,口中讷讷说不出话来。
张翁哈哈大笑:“看来没老朽的事了,今天白拿一份赏金。回头交差领钱去!”说罢就要打道回府。
韦谔见没有旁人,从耳房内出来开口叫住他:“张翁,敢问是哪位官员让您来治伤的?”
张翁认出了他:“韦参军,你怎么在这儿……”他止住话头,摆摆手道:“哎,这我可不能说,那位官人特意叮嘱了,不可透露他的姓名。”
韦谔道:“我也想知道是谁如此侠义,心中钦佩,望老丈告知。”
张翁捋捋胡须,朗声笑道:“可是杨御史叮嘱了的,让老朽千万不要说出他来,老朽怎么敢违抗呢?”
菡玉也听到了他的话,眉头一皱。杨御史……他以为会是吉温。
韦谔不敢置信,追问:“哪个杨御史?”
张翁打个哈哈:“老朽要去领赏金了,参军保重,后会有期啊!”说罢不管韦谔如何挽留追问,径自离开。
韦谔怄道:“杨御史?装什么好人!前脚动刑后脚救人,安的什么心!”
张翁已出了监牢大门,老远还听到他和官差的对话。官差埋怨道:“杨御史特意叮嘱不可透露他姓名,你怎不听?惹恼了御史可有你好看的!”张翁笑答:“差大哥,这你可就曲解杨御史的心思了。他嘴上说不许让别人知道是他叫我来医那位俊俏的小哥儿,其实心里头巴不得他知道哩!你且看着,我这回去不但不会受罚,肯定还要多拿赏金呢!”
韦谔闻言,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别扭。什么俊俏的小哥儿,什么心里头巴不得他知道,这老丈说得还真是……咳。他觑向菡玉,只见菡玉双手抓着铁栏朝外观望,神情十分尴尬,扭头避进牢内。
这时天光大亮,下朝的大理寺卿带回了杨慎矜等人的处决旨意。据说昨晚杨昭自杨慎矜府中搜出了谶书,罪证确凿,皇帝赐杨慎矜三兄弟自尽;史敬忠杖责一百,流放岭南;其余从犯党羽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总共有数十人因此而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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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巡视牢房时,看到菡玉背靠石墙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几颗小石子,不知在推演计算什么。他悄悄对新来的同伴说:“看,就是他,深山里修仙的山人,昨天刚被杨御史打了三十棍,我架着他回来的,今天就能坐起来了。有事没事别招惹他知道吗?”
菡玉见有人经过,把石子拢到手中,等狱卒走远了才重新摊开。入狱已有数月了,杨慎矜案的涉案人等都已判决,或出狱或流放,只有他好像被遗忘在推事院监牢里,迟迟没有消息。
当然,也有人没忘了他,时不时会出现一下寻点他的事头,比如昨天那位故意为难打了他三十棍的杨御史。
杨昭这段时间不断加官晋爵,度支如给事中,刑劾如御史中丞,据说已经身兼十五个职务之多。他一面以聚敛取悦皇帝,另一面以兴狱讨好李林甫,才会升迁得这么快。
其实以自己所知所见所闻,早就能断定杨昭是什么样的货色了,他这等行径一点都不出人意料。纵使他曾经救过自己,也未必是出于好意。
菡玉和衣躺到石榻上,正想小憩片刻,忽然听到围墙外街上一阵嘈杂喧闹,有官兵凶悍地呼喝道:“宰相路过,快快让道!”这是李林甫要从此经过,金吾卫为他肃清道路。
在李林甫之前,宰相都以德行处事辅佐君王,不因位高权重而骄矜炫耀,出行时扈从不过寥寥数人,民众也不必特意回避让道。李林甫与人结怨无数,出外怕遇刺客,每次必带百余名士兵保护,并让金吾卫提前清道,前后百步之内不许闲人靠近。
片刻之后,就看到几名侍卫拥簇着李林甫进了后院牢狱。陪在李林甫身旁的正是杨昭,边走边向李林甫诉说,脸上表情似乎是十分为难。菡玉眼尖,看到他左手活动不甚自如,僵直地垂在身侧。
他受伤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指挥狱卒杖责他时就是用的那只手扔下的令牌。
菡玉还想探出去看清楚一点,李林甫一行人却往这边走来,他急忙退回去坐下。李林甫盯着菡玉上下打量,菡玉起身对他行礼。
杨昭道:“右相请看,他昨日刚受了三十棍,今早便康健如初,定是有神明护佑。”
李林甫观察一阵,转问看守的狱卒:“夜间你也在此看守吗?他如何在一夜之间伤愈的?”
狱卒回答:“禀右相,昨夜他一直睡在牢中,被褥覆面,今晨出来便是这副模样了。”
李林甫扬眉道:“蒙于被中不敢示人,必定暗里做了什么手脚。我倒要看看他用了什么妖法能屡杖不死!”说罢命令杨昭:“把他拖出来再打三十棍,就陈在外头,看他怎么化伤愈合!”
杨昭犹豫着不动,李林甫催道:“杨御史,怎不行动?”
杨昭畏惧道:“回右相,下官不、不敢。”
“不敢?”
杨昭勉力举起受伤的左手:“不瞒右相,自从发现吉菡玉不死不伤,下官一直心中不安。昨日吉菡玉对下官出言不逊,下官将他杖打三十。夜里下官梦见有神人示警,说吉菡玉乃半仙之体,交流人仙两界,下官不但不予尊奉还屡次恶待,仙人不满,要对下官施以惩戒。”
李林甫道:“不过是个梦而已,杨御史怎会因此畏首畏尾?”
杨昭继续道:“当时下官告饶未果,仙人劈了一道雷电将下官手臂灼伤,醒来后发现左臂果然有焦痕。下官这才忆起昨日下令行刑时,正是用左手掷下令牌,吉菡玉还怒目瞪视下官左臂许久,一定是因此触怒神灵。”说罢挽起左边袖子,只见臂上尺余长一段焦黑痕迹,皮肉焦烂,正如被雷电劈中一般。
菡玉大为吃惊。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人惩戒之说,但这灼伤又是从何而来?
李林甫年事已高,为迎合上意多与道士接触,自己也渴慕起长生之道,对神仙鬼怪之说相信得很。菡玉以道术灵丹而有宠,先前便传得玄乎其玄,这回见他屡杖不死、杨昭臂上伤痕可怖,李林甫心下也忐忑起来。
杨昭又道:“仙人告诫若再冒犯居士,定严惩不贷。下官此番伤一手臂,再对居士不敬惹怒仙人,只怕性命堪虞!”
李林甫问:“那依杨御史之见,该如何处置吉菡玉?”
杨昭惶恐低首:“下官位分低微,若处置不当,仙人仍要怪罪。还请右相指示。”
李林甫大骇,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他看了菡玉一眼,推托道:“居士所涉案件一直由杨御史一手操持,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只要不亏待他,仙人自然不会怪罪。”说罢借口有事要办匆忙离去。
杨昭追着喊道:“右相,这难题可叫下官怎么办好?”挽留不及,李林甫已上舆轿离开。
菡玉看他左手有伤行动不便,心里颇不是滋味。
此时正逢群臣为皇帝上尊号,大赦天下。李林甫暗示杨昭销了菡玉案卷,借大赦之机将他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