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菡玉语塞,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竟是去看杨昭。
杨昭一伸手拨开吉温手中绳索,不着痕迹地推开菡玉,站到两人之间,问:“吉法曹与史敬忠也是旧识吗?”
吉温忙道:“许多年不曾来往了。况且法理面前何谈人情,此案关系社稷安危,纵使家中至亲涉案,吉某也当大义灭亲。”说罢看也不看史敬忠,命士兵以镣铐铁链锁其颈项,布袋蒙头,关入押解重犯的囚车中看管。
史敬忠目瞪口呆,没想到他如此绝情,撇得一干二净。
杨昭又道:“吉少卿与案犯杨慎矜、史敬忠等人过从甚密,今日又恰巧出现在案犯藏身之地,恐怕与此案也脱不了干系。”
史敬忠被士兵蒙着头从他们身边押走,听到这话还不忘为菡玉开脱:“御史明鉴,草民与吉少卿同奉三清,只交流修身炼丹之术。今日少卿恰巧来访,御史高抬贵手,千万莫要冤枉少卿!”
菡玉动容,唤了他一声:“阿翁!”
杨昭道:“少卿对一个布衣术士呼之为‘翁’,看来关系匪浅。到底是从犯还是无辜,带回去一审便知。”
一旁车夫看情势不对,连呼冤枉:“御史、明君诸公在上,小人只是受雇的车夫,刚刚被这位郎君从市集雇来,这边的事一概不知,求诸公放过小人!”
杨昭道:“吉少卿好好的雇车马做什么?”又问车夫:“他雇你去哪里?”
车夫颤声回答:“他给了小人不少银钱,让小人即刻送他出、出长安往东去!”
杨昭冷笑道:“看来吉少卿不是恰巧来访,是有备而来。我等若再晚来一步,本案的重犯就要被吉少卿带出京师了。”
菡玉只觉得他狠狠盯着自己,目光乖戾,但转头去看他时,他却飞快地别开了视线。菡玉有些诧异,似乎从来没见过杨昭有不敢与人对视的时候。
吉温职位比杨昭低得多,不敢拂逆:“暂且委屈少卿,待回到大理寺禀明御史、大卿,自会还少卿一个清白。”又对杨昭道:“吉少卿并非通缉要犯,又有官职在身,镣铐加身恐怕不妥。”
杨昭转回头,脸上戾气已消,皮笑肉不笑的,让人猜不透他心思:“也是,吉少卿的官阶可比咱俩都高,怎可无礼。”他走近来为菡玉除去身上绑缚,手指贴着脊背掠过,生生让菡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少卿精通武艺,为防万一,请少卿与我同乘一车。少卿如果问心无愧,应当不会反对吧?”
菡玉极不愿与他靠近,但也没有办法:“听凭杨御史处置。”
史敬忠被押上囚车,一行人打道回城。
天色已经不早了。菡玉坐在窗边,车马的颠簸让他视野晃荡,看不真切远处的景物。这一队士兵约有百来人,拉出数十丈长的队伍,只在转弯的时候,前头已经转过去了,方可见前方的兵士。
吉温的背影夹杂在最前头一群马上戎装将领中,隔着阴晦的雾气,灰蒙蒙的,与周围昂藏的武官身条相比显得格外萧索落寞。菡玉默默遥望着,那身影渐渐与他遥远记忆中另一个模糊的背影重叠。眼前便好似这湿冷的天候,聚拢起薄薄的雾气。
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扯下马车帘幕,将他视线隔断。神思被打断,他微恼地转过头来,瞪着近在眼前的面容。那张脸蓄着隐忍的不悦,面颊上一块青紫瘀痕,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让他对视一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并不畏惧那眼神中的怒气,然而这怒气中蕴藏的别样意味却让他莫名地害怕退缩。
“杨御史,车厢里气闷,我开窗透透气可以吗?”
杨昭阴沉着一张脸:“你是嫌这马车帘子挡风不透气,还是嫌它阻了你的视线?”
菡玉一怔,杨昭随即说道:“你也知道右相锱铢必较,这回不仅和杨慎矜有交情的都进了监牢,连史敬忠平素往来的官员也牵扯进来。少卿不喜结党又无亲眷,独善其身也就罢了,还要搭上无关的人吗?”
菡玉沉默片刻,放下车帘:“我在京城举目无亲,独自住太常寺公舍,亲近者不过阿翁和诸位道友。这些杨御史都知道,还望御史为我作证,莫再牵连无辜。”
这回答似乎仍不能让杨昭满意:“是吗?少卿和我又不亲近,我哪里知道你跟谁交情好跟谁不好。”
菡玉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坐正身子面朝车壁,不再说话。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前面有人喊道:“停步休整!”
此地离城门尚远,天色将暮,应该速速赶路才对。菡玉忍不住探出头去想看个究竟,远远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哀求:“求求你们,给我一张……”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只分辨出是史敬忠的声音。
菡玉担心史敬忠,看了一眼杨昭,见他似乎并不想阻拦,只得自行跳下车去。
远远看见史敬忠坐在一棵桑树下,手脚颈项上锁着铁镣,头脸仍用布蒙着,逢人经过便苦苦哀求。一名士兵走得近些,被他抱住双腿连声哀求道:“请给我一张纸吧,求求你!”
那士兵被他缠住挣脱不得,无可奈何道:“你别管我要了,我哪里来的纸?就算有,我也不敢违抗法曹的命令啊。”
史敬忠抓紧他的衣摆:“那你叫吉法曹过来,就说我向他求纸。”
士兵无奈,托同伴把吉温请过来。史敬忠转而抓住他求道:“七郎,给我纸笔,我一定照实陈述,穷我所知!”
吉温先是不应,史敬忠又哀求许久,才吩咐下属摘去史敬忠头上蒙布,取纸笔来给他。史敬忠立刻把纸摊在自己膝上,唰唰地书写起来。
菡玉疾步走过去,见史敬忠所写都是与杨慎矜往来、帮助他谋划恢复祖业之事。菡玉握住他手不让他写下去:“阿翁,杨侍郎并无此类行径,你为何要假作证供诬陷他?”
史敬忠推开他,笔又被他抢去,哭求道:“菡玉,你就给我一条活路吧!七郎跟我说杨慎矜已经俯首认罪,不过缺我一句证词定案。若到前方温汤,过了时辰,就算我愿意招供也没有用了。时候不多,你快把纸笔还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趁菡玉发愣夺过毫笔,继续书写供词。
菡玉默然,一旁吉温走上前来:“此事与少卿无干,少卿还是快点回车上去吧,免得牵扯其中。”
菡玉甩开他冷笑道:“吉法曹,你忘了幼年时多得阿翁时常抱你玩耍,待你如同亲生,冬夜里抱你入睡,你生病他为你奔波求医,这些你不还拿来教育晚辈,口口声声说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吗?如今阿翁有难,你非但不帮还落井下石,恶待威逼恩将仇报,当真令人齿冷。”
吉温脸色难看至极,却不加辩驳。众人都道他被人当众揭穿心虚气短,吉少卿又与他同姓,说不定有什么亲缘知道他底细,看来所言非虚。一时私语议论声四起。
这时史敬忠已写满三张纸,跑过来递给吉温,又劝菡玉道:“七郎他也是情非得已,你不要怪他了……”
“阿翁,到这时你还护着他!”
史敬忠摇头叹气。吉温收起供状,对史敬忠拜道:“七郎多有得罪,丈人勿怪!”说罢掉头而去。
菡玉气恼不过,史敬忠拉住他道:“菡玉,你莫再为我抱不平了。小老儿只求活命,别的都不管啦。你果然也与七郎相熟吗?当着众人面揭他旧事,若是他因此怀恨在心,不是阿翁又连累你。”
菡玉一愣,支吾道:“也算相熟……我一向敬他,没想到他竟然……”
史敬忠叹道:“七郎为官严酷,与罗希奭并称‘罗钳吉网’,你没听说过吗?他如此待我已是顾念往日情分。你既然与他相熟,该明白他的为人,还有什么好气愤的呢。”
“我与他……多年未见,一直挂念,不想再见面却变成这般情形……”菡玉心里委屈感伤,眼中竟浮起泪光,“阿翁,这其中曲折外人是无法明白的……”
史敬忠愣怔。方才听菡玉指斥吉温,说起吉温少时故事,又见两人姓氏相同年纪相近,他以为菡玉是吉温族兄弟。现在看菡玉这副黯然神伤、泪盈于睫的模样,忽地让他冒出一个念头,觉得他这情状仿佛遇人不淑、伤透芳心的女儿家一般。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将之抛到脑后。菡玉是个堂堂男儿,有泪不轻弹,纵然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伤怀,又怎能和女子相比?拍一拍菡玉手背,他指指不远处一直观望、面色不豫的杨昭:“你出来好些时候了,快点回去吧,免受嫌疑。”
菡玉这才发现杨昭就在近旁,刚才经过想必全都落入他眼中,想起他在车上的警告,收神敛容走回车上。杨昭跟着他上车,神情阴郁却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