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至,将昏黄的垂暮之色染成了一片漆黑,挨家挨户都闭门遮雨,磅礴的大雨似乎要把整个咸阳都笼罩起来似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鼓鼓的寒风从半开的门缝里吹进来。
农舍并不如何大,嬴政正在看书,小童怕他吹着冷风,就过去关门,刚关了门,就听“咕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砸了门板。
小童一惊,登时不敢动了,目光往刘彻身上瞟,毕竟他们这些人里面,也只有刘彻还有些功夫。
刘彻被他这眼神弄的发笑,这个小童典型的仗势欺人,而且看不起自己这个食客皮囊,唯一可取的也就是忠心有余。
刘彻还不知道,若他知道这个小童名唤赵高,不知又作何感想了。
嬴政看了一眼门,刘彻站起身来走过去,外面下着大雨,稍微一打开门,就有冷风灌进来,雨水也溅了进来。
门一打开,小童登时惊叫了一声,就见一个人随着门板“咕咚”就栽了进来,然后“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小童吓得面无血色,往后跳开,道:“是…是死人么?”
刘彻暗骂他没见识,低头去瞧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一身白袍,不过已经被雨水淋透了,袍子上面沾着不少泥,已经和了浆糊,脏的不得了。
这人躺在地上,便即一动也不动,脸如蜡色,全身拘溜儿着,怕是被大雨冲的太冷了。
嬴政本没有救人一命的善心,毕竟眼下是太子遴选的当口,这人来历不用,救了恐怕是祸患,到时候反而害了自己。
只不过嬴政瞥了一眼,登时整个人都愣住了,立马长身而起,几步跨过来,蹲探了探他的鼻息,似乎是感觉到了那个人轻微的呼吸,才松了一口气儿。
刘彻看他紧张的样子,也不知这个人有什么来头,或许是和嬴政认识也说不定。
嬴政对小童道:“快,把他扶过去,弄点热乎的肉糜来。”
“公子?”小童道:“您要救他么?这…”嬴政知道,就连赵高这样的小童也明白现在是非常之时,不能轻易发善心,只不过这个人非同一般,正是非常之人。
嬴政道:“只管去。”
小童跟随嬴政这么多年,知道嬴政从来不开玩笑,说话也不愿意吩咐第二遍,当即托着躺在地上的白衫人往里去了,把他放在榻上,然后又跑到后面,不多一会儿拿来一个陶盆,里面装着冒着热烟儿的肉粥。
嬴政从小童手里接过陶盆,道:“你去拿我的干净衣裳来,给他换上。”
小童抿了一下嘴,俨然不太高兴,那人一身的浆糊,就躺在榻上,到时候还要他收拾。
刘彻一直站在一旁,见嬴政对这个人的态度显然不一样,不禁有些奇怪,刘彻必定不认识此人,只能细细的打量着对方,看看这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小童拿了干净衣裳来,给那人换上,好歹抹了一把脸,抹掉了泥水,刘彻这才看到,这个人年纪在二十多,形容颇为斯文,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必定是个文人,在这个年代,自然不可能是文人雅士,那就很可能是游历各国,寻求抱负的说客了。
在这个时候出现过很多有名望的说客,但是如此年轻的,刘彻只隐隐约约想到两三个而已。
小童给榻上的人换了衣服,又喂了点肉糜,多半是撒得多,不过热乎乎的肉糜很管用,加之冰凉的湿衣服换下来了,那人面色慢慢好转,竟有要醒来的意思。
刘彻暼着嬴政,但见嬴政松了一口气,就更觉他们关系并不一般。
刘彻又去打量榻上的人,长相斯文,看面相就知道,睁开眼睛也必定是斯斯文文的书生。
刘彻顿时有点想叹气,一个书生也好过自己。自己这个皮囊,可是祸乱宫闱的典范,最后的下场是车裂,也不知如何才能逃脱开来。
那人猛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是被呛着了,登时就醒了,脸上因为咳嗽涨的通红。
榻上的人侧过身来,扶着榻沿子咳嗽,等他咳嗽了好一阵,这才真正的醒过神来。
那人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是一个农舍,有些放松,又打量了一下众人,顿时神情又有些紧绷。
嬴政见他的神情,笑道:“先生感觉好一些了么?”
那人有些迟疑,道:“多谢救命之恩。”
嬴政道:“不忙谢,这大雨天儿的,先生为何会昏倒在门外?”
那人脸上一烧,随即干笑着掩饰这自己的狼狈,道:“让公子见笑了。”
那人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却没有回答嬴政的话,两个人的话没对上头,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刘彻一听他们的对话,显然嬴政并不认识这个人,却不知为何对他那么上心,甚至于细心,都不怕湿了自己的床榻。
小童跟随嬴政这么久,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是天生机灵,听着那人的回话,当即不高兴了,道:“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家公子救你,你连名讳都不知一声也就罢了,却连恩人的问话也不回答,这大雨天气,不怕把你赶出去么?”
那人脸上又是一阵发烧,忘了报名讳,忙道:“是我疏忽了,在下李斯。”
他这话说完,嬴政没有多大的反应,仍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而刘彻却是一惊,这落魄的书生竟然就是往后大名鼎鼎的秦朝丞相李斯。
刘彻难免多看了李斯两眼。
嬴政的语气里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道:“在下赵政。”
李斯有些诧异,抬眼打量了嬴政好几眼,自觉失礼,忙又收回眼神去,道:“恕我失礼,公子可是当今秦王的长子?”
嬴政笑道:“正是。”
“这…”李斯又是一惊,连忙从榻上轱辘下来,拜在地上,道:“庶民李斯,拜见王子。”
嬴政双手托他起来,笑道:“先生何必行此大礼?”
李斯见嬴政的态度,一边叹气一边道:“公子先前问庶民,为何如此落魄,庶民未答,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嬴政请他坐下来,让小童给他倒了一杯热乎的水,笑道:“先生不妨讲。”
李斯看嬴政温文的样子,不禁又是叹气,似乎是在感叹什么,道:“公子不知,庶民先前从师荀子,自觉可以出师辅佐君王,就千里迢迢的来到了秦国,常听人说王子成蛟为人谦和,又礼贤下士,就去了王子成蛟府上做门客。没成想那王子成蛟的谦和只不过是表面功夫,庶民不小心开罪了王子成蛟,就被赶了出来…方才我见公子面相气度,又有小童和侍卫相随,并不是一般人,怕是王子成蛟的亲信,被抓回去,可不闹着顽的。”
嬴政听着成蛟的事情,不动声色的道:“先生莫怕,安心在此处养伤便好。”
嬴政是故意什么都不问,又故意摆出一副温文的样子,李斯瞧着嬴政的说话行事气度,难免就和成蛟做了对比,这样一来,李斯如何能不为嬴政的气度所折服呢?
李斯告了谢,因为淋了大雨,有些发热,嬴政让小童侍奉着李斯,小童虽然不高兴,但是公子都发话了,小童也不能说什么。
嬴政的床榻被李斯占了,打算在外间夜读,正好电闪雷鸣的晚上也睡不踏实,时间一天比一天临近太子遴选,咸阳虽然一切照旧,但是各个党派都已经开始躁动了,连带着嬴政心里也有些不安生。
耳朵里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偶尔一个炸雷,嬴政是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没有养好,夜深了之后就开始犯困。
他盯着外面一闪一闪的雷光不自觉有些发愣,回到咸阳也有些日子了,说明自己变回自己也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里嬴政都很忙碌,虽然已经经过了一辈子,但是这些事有真真正正的再经历一次,嬴政的心头也不能放松警惕,稍有一个不慎,谁知道历史会不会被颠覆。
尤其现在,一切仿佛都不是按照原来的经历而进行,有什么东西渐渐偏离了原有的轨道,第一个偏离的就是嫪毐。
在嬴政的记忆里,自己没有这么早就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第二就是李斯,按理来说,李斯应该是丞相吕不韦的门客,李斯的才华出众,辩才更是一流,被吕不韦器重,秦王去世之后,吕不韦就是监国仲父,一切大权全在吕不韦手里,提拔一个李斯根本不在话下。
嬴政知道,如果想和一手遮天的吕不韦斗,一开始就抓住实权,不让吕不韦成为权侵朝野的监国,那就要拉拢李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书生,必然会给他一个不小的惊喜。
嬴政盯着木案的角儿,眼皮子有些发沉,渐渐支撑不住,就趴在木案上睡着了。
刘彻听见雨声变大了,感觉到一股凉意,就怕嬴政夜读也会觉得凉,当即从榻上起来,走到外间去,没想到嬴政已经趴在木案上睡着了。
或许是觉得凉,嬴政总是熟睡之中,身子也蜷缩在一起,不断的瑟瑟发抖。
刘彻走过去,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他披上,见嬴政睡得很熟,又见他眼底一片淡淡的青色,知道这些天他睡不得好。
当即轻手轻脚的把他打横抱起来,抱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刘彻把他轻轻放在床榻上,拽过被子给他盖上。
嬴政睡得不安稳,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醒不过来,身子轻飘飘的,他竟然梦到了还在汉朝的时候,梦到了刘据,自然也梦到了那个,他自觉没有什么太多留念的人。那个人怎能与天下相比?
嬴政眼前是刘彻熟悉的笑容,轻柔的触吻落在自己的嘴唇上,那种熟悉的气息让嬴政有些心跳加快,只不过对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加深这个简单的触吻,只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就离开了。
嬴政看着他,刘彻似乎在慢慢后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飘渺…
嬴政心脏一提,猛地感觉到一股揪心的疼痛,有些喘不过气来,那种本能的痛楚让他发慌,就在这个关头,嬴政突然伸出手去,想要揪住刘彻的衣摆。
嬴政喉头里一阵哽咽,那声“刘彻”就卡在他的喉头里化成了一声呜咽,随即猛的惊醒过来。
猛的翻身起来,嬴政本能的攥紧手,只不过低头一看,真的攥住了一片衣角,而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刘彻,而是嫪毐…
刘彻看着嬴政的嘴唇,鬼使神差的就低头亲了一下,本想着一下也不会被发现,只不过他没想到,嬴政却忽然呻1吟了一声,随即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袖。
刘彻是做贼心虚,当即有些慌神,赶紧直起身来,嬴政立马就醒了,不过好像没有发现什么,那个人的神情还有些迷糊,眼神没有焦距,眼尾上还带着零星的氤氲,让羽扇一般的睫毛显得更长,一闪一闪的,看的刘彻心里一阵麻痒。
嬴政没想到自己抓住的是嫪毐的衣袖,当即板着脸,将手松开,道:“我怎么在这里。”
刘彻道:“公子…”
他还不习惯对嬴政的这个称谓,有些磕巴,随即道:“公子方才睡着了,天已经过了三更,公子睡下罢。”
嬴政的屋子被李斯占了,农舍一共就两间,连舍人王绾都不住在农舍,而是两三天来一次,除了嬴政平日住的一间屋子,也就剩下刘彻住的一间。
这间屋子本不是卧榻用的,朝向也不好,平日很阴冷,一下雨就更是凉,没漏雨已经是万幸了。
嬴政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没想到会做这样的一个梦,非常的不着边际,几乎打破了嬴政一贯的冷静和沉稳。
嬴政没再说话,也不脱衣服,和衣躺了下来,面朝里,又将被子拉上来盖住自己,便即闭眼,似乎是要睡觉了。
刘彻等他转过去,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这才是嬴政的本尊的缘故,刘彻轻吻嬴政的那一霎那,似乎犹如一个毛头小子,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儿来。
刘彻平复了一下心情,在床榻边坐下来,这个身体的底子极好,确实是个练家子出身,靠着睡一夜估计也无妨。
第二天一早,小童就已经准备好了早饭,虽然这里是农舍,但是嬴政毕竟是王子,吕不韦始终会派侍女或者侍者过来。
嬴政一一辞谢了,不要侍者和侍女服侍,在其他人眼里,有的觉得嬴政不能登大雅之堂,就像个乡野匹夫一样,只能住农舍,有的人认为嬴政这是无心和王子成蛟争储君之位,
然后只有明眼人才能看出来,其实嬴政是杜绝了一切可以暗算自己的机会,而且也让成蛟放松警惕。
吕不韦就是这个明眼人,所以越发的觉得自己押对了宝,嬴政是王子,就算他不要人伺候,但是吃穿也不能差了,经常亲信有送精米和酱肉过来。
怪不得李斯当时会有戒心,没一开始就对嬴政说实话,谁能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农舍里,住着衣着光鲜,有小童侍卫服侍的公子哥呢。
小童把精米熬了粥,配了些酱肉当做下饭的小菜,摆在木案上。
嬴政醒来的时候还早,天刚蒙蒙亮,他稍微一动,靠坐在床榻边的刘彻立刻就醒了。
嬴政翻身下了床榻,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压得褶皱的外衫,就自顾自出去了。
外面饭食已经摆好了,李斯也起身了,有些局促,似乎是没想到嬴政这么平易近人,对自己礼遇有加。
小童端了水来给嬴政洗漱,捧上布巾来让他擦脸,嬴政一面擦了脸,一面笑道:“先生觉得身体如何?风寒好些了么?”
李斯忙道:“多谢恩公。”
嬴政笑着坐下来,道:“先生严重了,先生年长于我,我怎么担得起这声恩公,折杀我了。”
李斯本身一腔热血抱负,奈何被成蛟浇了一个透心凉,他本身是心思重且细腻的人,如果没有事先成蛟逼他落魄如此的事情,李斯估摸着会想到,哪个王子能如此平易近人,还不是有求于人么。
只不过现在李斯满心都是嬴政和成蛟的对比,就更加觉得嬴政谦和礼贤下士,该当是一代明主。
嬴政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水顺推舟,又加了把劲儿,笑道:“先生为何不用饭?是不合胃口么?”
李斯当即推开粥碗,矮身拜在地上,道:“公子若不嫌弃,李斯原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嬴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也没有扶他起来,而是道:“先生可要想好了,我这里富了有肉吃,潦倒了或许只能喝米汤。”
李斯又拜了一下,道:“李斯既然说得出,必然做得到,况且公子行事说话井井有条,日后必能成大有为之君。”
嬴政听着他这句“大有为之君”不禁轻笑了一声,道:“我若为君,李斯必是相国。”
李斯听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但是胸怀抱负的人,等的不就是主上这么一句话么,有些人奔波了一辈子,换来的却是怀疑和猜忌,而李斯还没有开始奔波,就听到了这句话,当即眼睛一酸,三拜于地,久久不能说话。
刘彻看着二人的举动,听着嬴政的话,心里也是一阵澎湃,如今嬴政如此落魄,做为质子归来,都还没有认祖归宗,就已经将日后名垂千古的李斯给收归了囊中,不得不说,嬴政说话和行事,确实有让人为他肝脑涂地的魔力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桃林风扔的一个地雷蛋蛋,大么么=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