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一转眼,施无端已经在九鹿山上住了五个年头。他的个子蹿了一大截,少年骨骼尚且未长满,身形比成人还略显纤细,人却已经露出了颀长身量的模子,眉目却日渐寡淡,跳脱不再,倒真是颇为当得起辈分低的弟子们别人叫他一声“小师叔”了。
五年间,翠屏鸟的毛换过两次,兔子精却别说化形,连修行也十分耽搁,分明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机缘巧合下跟着施无端上了九鹿山,沾了这光,又有人好吃好喝地喂着他,身子更像是气吹的一般,长胖了几圈,远远地看过去,几乎活像一只小狗了。
第一年,施无端还会因为自己被软禁在九鹿山巅而焦灼,尽管死死压抑,有时还是难以掩盖对碧潭等人的那股子敌意,他会在每次碧潭上来看他又离开之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连翠屏鸟和兔子精也拦再外面,用小匕首往墙上戳,乃至于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还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戳过,仿佛不这样发泄,他便要被憋死一样。
然而这样的忍耐,久而久之却成了一种习惯。
好过的光阴像水,忽悠就从指缝间溜走了,百年也如同一瞬,一辈子意犹未尽,难过的岁月却如刀,一刀一刀地将人的里子面子都磨来砺去,乃至于仿佛不过转头的光景,人便已经面目全非。
施无端读过的书摞起来比他人还高,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停日子,要是考他背那些之乎者也的劳什子东西,随便捡起一本,随便翻到那一页,指一个字他就能滔滔不绝地往后背,说起别的,却就又不愿意吱声了,仿佛他日夜将魂都拴在了那几页泛黄陈腐的书页里似的。
时间长了,连碧潭都疑惑起来,觉着这孩子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怎么能这样平静呢?也就不再管他了。
慢慢的,在施无端眼里,说话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被玄宗养着,而是被玄宗关着,和别人说话要万万分小心,每说一句,都要思量半晌,有时候夜深人静,施无端憋得受不了,也曾对着翠屏鸟和兔子精说话,可这两个东西实在是懵懂,时间长了,他也就觉得没劲了,越发地沉默下来。
他有大把提心吊胆的时间,一开始,施无端用这些时间思考怎么逃走,可是后来他就明白了,碧潭和江华是不一样的,从江华那里逃走被抓回去,充其量不过挨一个脑瓜崩,现在的玄宗却不是给他闹着玩的了。
一个孩子,特别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在年幼不懂事的时候,总会产生某种类似“我无所不能”的天真来,而当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的时候,那就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话了。
相对而言,“得想个法子活下去”这句话,实在是如同揠苗助长一样,飞快地将这些旁人要活上很多年才能明白的道理,一股脑地半生不熟地灌输给他。
施无端每天坐在院子里死去的星盘边上,脑子里一刻片刻也不消停,他想很多事,碧潭教他读书不一定是出于好意,可读书却总是没错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虽然未曾行过万里路,却也勉强算是经历过一番劫难了,加上他又是悟性极高的,谁也没想到,这五年间,如此这般忍辱负重的装模作样,竟也叫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有时候他想着想着,就对着星盘发起呆来,一开始没注意,偶然有一天,施无端才发现那星盘上的星沙并不是无序的。
上面是什么东西他还看不懂,施无端知道星盘自打他师父过世以后便再也没有动过,这东西还留在那山灯未曾升起的一刻。
施无端喜欢星算,别人也不见得有多慌张,毕竟碧潭也好,半崖也好……那再也没有在施无端面前出现过、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的苦若大师也好,他们尽管修为颇高,对这一方面却是浅尝辄止的。
星算有用,可以寻人,可以计算气象,然而传说集大成者能算出什么人的命术运道,那就比较痴人说梦了。命术无常,千丝万缕,怎么是凡人能算得清的呢?唯有一些大灾大难,大福大祸,帝星将星,王朝翻覆之类的大动静,才能叫那些精通此道中人稍有察觉。
若说大,这门学问学成了,便是经天纬地之才,若说小,寻常人也不过瞧瞧明日是阴晴雨雪罢了。
在碧潭眼里,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平日里最多是修身养性所用,与大道是无关的,所以也就任他去修习,日常到山巅送饭来的人,便会偶尔瞧见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师叔”,蹲在星盘旁边,有时候冥思苦想,有时候用一根小木棍划下长长的、叫人看不懂的算式,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像是要陷进去一样。
然而一旦发现有人来了,他就又会恢复到那样木讷呆板的表情上。
这一年,施无端已经年满十六了,碧潭忽然派人来找他,递给他一张帖子,说是又到了三十年一度的玄宗述武大会,特别请他出面与诸位同门一同热闹热闹。
所谓的“述武大会”,其实乃是玄宗一众弟子这些年来进境的试炼,一来为了叫掌门瞧瞧下面小辈弟子的本事,修道人寿命比普通人不知长上多少辈,三十年中也可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情况,玄宗内会有一些位置空缺出来,在述武大会中表现出色的弟子,都有希望顶上这些位子,然而这还不算,最有吸引力的是,玄宗这三十年一回的盛会,朝廷中每次都是要派人来的,若是有能入了这些客人眼中的,前途便不可限量了。
修道不比修仙跳脱**之外,到底是凡心未泯的。
施无端客客气气地接下帖子,心里便盘算开了,他们叫自己出面是要干什么?当吉祥物?摆设?当了给谁看?这又是碧潭还是半崖的意思?
他打眼扫了一眼这递帖子的人,是个青年模样的,一张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颇为讨人喜欢,便问道:“这位……如何称呼?”
“回小师叔的话,我叫做梁萧,掌门座下大弟子便是我的恩师。”
施无端听到“掌门”二字的时候,心里一动,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他说话的机会不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养成了这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活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般、一句话歇三歇的毛病,他“哦”了一声,足足片刻的功夫,才继续说道:“你是赵师兄的弟子。”
梁萧等了他半晌,感觉自己一张脸已经快要笑僵了,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谁知才等到这句废话,忙道:“是,正是师侄。”
施无端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
好什么?梁萧的嘴角抽了抽,抬头看了施无端半晌,心想,此人怎么如此不通礼数,然后又过了好久,才见这人十分仔细地将帖子对边叠了三回,揣在袖子里,这才拱拱手,慢吞吞地道:“赶上三十年盛会,实在幸甚,请代我回禀掌门师叔,无端不才,届时定当在旁助阵一二。”
梁萧忙道“一定一定”,这才明白,原来此君不是不通礼数,是要给他时间叫他礼数,他才要抬腿走,只见施无端又张张嘴,随后这位拖拖拉拉、少年老成过了头似地说道:“梁师侄少年才俊,在述武大会上定然有一番准备,小师叔提前恭贺你前途无量啦。”
这话听在梁萧耳朵里,只觉得异常诡异,就好像面前这人不是个少年,而是个七老八十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似的,忙客气了两句,逃也似的遛了出去。
施无端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靠在门边上,眼睛里却冰冷一片。他回身进屋,将桌子底下的一摞稿纸都拿了出来,这是他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花了五年的时间演算钻研道祖留下来的最后一片星海所得的。
施无端手指轻捻,一个小火苗自他手中跳起,顷刻,便将一堆纸烧成了灰烬。他轻轻地舒了口气,明白自己离开玄宗的契机来了。
述武大会那日,施无端终于再次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按着辈分,施无端要与十二真人和赵承业等大弟子坐在一处,他便挑了个末席,并不和人交谈。与山下那些个勤奋地在武修之路上一路狂奔的弟子们不同,他这个后娘养的模样,出来一亮相,就明显像个异类了。
玄宗武修之路向来很苦,也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摸爬滚打十八般武器,时不常地要拿出来较量一番,何况述武大会是要与同门比试的,所以弟子们大多是身着布衣出来,然而修道之人、特别是武修者,自然是内含光华、器宇轩昂的,场中一站,一个个也显得异常精神。
施无端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身上裹着一团锦缎,虽说不算面黄肌瘦,可眉眼垂着,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念经模样,虽生得眉清目秀,却只有那些个不明真相的人上前搭话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位小师叔的……不平凡之处。
他就是连唯唯诺诺都比别人慢上一炷香的时间,说话颠三倒四,毫无趣味,脑子里简直像装了一坨浆糊,时不常地还要不顾场合掉个书袋,最恶心人的是,那书袋子仿佛是从万丈悬崖上掉下来的,落地要一两年的时间一般,“又臭又长”这词简直不足以形容其半分英明神武。
没有一时片刻,就再没有不长眼的人敢围在这位“传奇”的小师叔身边了,众人一致认为,施无端出来,就是为大家伙阐释何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
施无端暗自笑笑,踏踏实实地往角落里一缩,目光在场中扫了一番,突然顿住,他瞧见了苦若大师——
苦若大师身边护卫的却并不是他印象中几个如花似玉的师姐,而是几个披坚执锐的玄宗男弟子,其余女弟子在距离她们师父几丈开外的地方,年轻些的,脸上已经现了愤愤之色。
那几个跟在苦若身边的人哪里是护卫,明眼人瞧见,便知道这是挟持了。
正这当,苦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眼来,正好与施无端的目光对上,她便是一怔,脸上登时现了焦急神色,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施无端暗中叹了口气,心里知道这位师叔是个暴脾气憋不住的,便举起桌上酒杯,脸上挂起笑容,对她遥遥示意。
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鼓声已经响起,碧潭登上高台,祭天地——这大会是开始了。施无端移开目光,不再去看苦若大师,目光接着落在了那位代表圣意而来的太傅大人身上——此人正是五年前他在玄宗门口看见的那个,跟在帝辇旁边的中年人。心里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苦若这些年恐怕是和自己一样,被他们软禁了,如今碧潭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趁着这场合,将苦若抬出来露脸,又怕她发作,便将自己也弄出来安抚于她。
施无端端着酒杯,一脸温良恭谨让地想道,碧潭这老不死的婊/子,干别的不行,给自己立牌坊倒真是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