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端不知道苍云谷中发生了什么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
他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只瑟瑟发抖的毛团,身上黑一块灰一块的,跟旁边蹦来蹦去的翠屏鸟那骚包的羽毛比起来,愈加显得触目惊心。
乌溜溜的眼睛加一身白毛,施无端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不清醒,还惊喜地想着,这是白离的原型吧,小离子没被那团黑气带走!
然而等他彻底清醒过来,眼前不花了,才失望地发现,这脏兮兮的毛团只是一只兔子。
兔子似乎有些道行,长得很肥,肥得体型不大像兔子,乍一看,倒有点像只浑身冒油的大耗子,然而它虽然好像开了些灵智,却又不大机灵,全身都被肥肉堆满了,显得脑袋愈加小得可怜,它好像是仓促间跑过来寻求庇护的,没头没脑地只觉得这少年身上似有法宝,便一头扎了过来,谁知道走近了才发现,那星盘发出的光叫它本能地战栗,吓得它连跑都不敢跑了,只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若是平时,施无端肯定要戏耍它一番的,可他费力地爬起来,低头看见手心里攥着的豆蔻缠,又回头看了看白离消失的洞口,就什么都没心情了。
翠屏鸟用脑袋顶抵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地蹭了蹭,眨巴着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施无端怔了片刻,小心地把豆蔻缠上的尘土吹干净,揣在怀里,扶着山洞洞口的大石头站了起来,这一站起来,他居高临下,才瞧出苍云谷中发生了什么事。
整个山谷竟然塌了下去,那遮天蔽日一般的林子全都被山石压在了下面,一道几丈见方的大裂缝撕开了整个苍云谷,苍云谷中大大小小如翡翠一般的池子溪水,竟全部染了铁锈似的颜色。风云变色,少年扶着山岩,呆立半晌,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碧空也仿佛被掩住了面貌似的,一点星光也看不见了。
“师父!”施无端陡然醒悟过来,转身便要往山上跑去。
他这一回头猛了,脚下一绊,便摔了个大跟头,施无端咬住牙,磨破的手掌撑在地上,半晌才爬起来,他身后是整个废墟一样的山谷,一个小小的少年,就这样满身尘埃、孤立无援地往山顶上锲而不舍地爬去。
九鹿山的山脉仿佛都被什么给毁了似的,那平日里走惯了的山路都变形了,月黑风高,随时会被脚下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随时会被山崖上掉下来的石头砸着。
他摔了一下,爬起来,再摔一下。就好像不知道疼似的,趴在地上的时候就大口地喘着气,把血抹在冰冷的石头上,一爬起来,就又拼命地往上跑。
翠屏鸟默默地跟在他头上飞,见他摔倒,便落在一边停下来等他,连那傻乎乎的大肥兔子也莫名其妙地跟了来,不知它是怎么想的,瞪着一双小眼睛,好似不知人心疾苦一般地望着这曾经是仙境,如今变成了鬼蜮的地方。
每到一个关卡,施无端便进去大声问道:“这里有人吗?我是无端!我是掌门师父的徒弟!有人吗?”
可每一个关卡都空空如也,施无端觉得自己跑得心脏都要炸开了,等他已经快走到山顶的时候,路过最后一个关卡,都几乎快要失望了,只是例行公事地进去转一圈,却在后院的亭子下瞧见一团阴影。
他脚步一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却发现那竟是一个守关的弟子,名字叫做陆程,按辈分,是道祖的徒孙,要叫他一声小师叔的。平日里施无端去后山玩耍经常经过这里,与这位大师侄最亲。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施无端手中星盘亮了起来,施无端竟从那光芒中感觉到了些许贪婪之意,好像饥饿地野兽瞧见了带血的猎物似的,他吃了一惊,慌忙把星盘塞进包袱里,慢慢地走了过去,试探地叫了道:“陆程?”
这一走近,才发现陆程身上竟被一条铁钩给贯穿了,变成了个血人,他紧紧地闭着眼,心口处却还有些微弱的气息……可是也马上就要断了。
施无端眼前一黑,心里想道,难不成师门出了什么事?
他一步抢上去,费力地抱起陆程的上半身,手掌拍打着他的脸颊:“陆程是我,你睁眼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呢?其他人呢?”
可是这人伤得实在太重了,当真是气如游丝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包袱里,几缕星丝竟然不听指令便伸了出来,像是有些试探施无端的反应,悄悄地缠上了陆程胸口的铁钩。
施无端愣了愣,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况,就在他愣神的时候,那几根星丝猛地亮了起来,顺着铁钩戳进了陆程的身体,疯狂地吸收这重伤之人仅剩的精魄。
陆程浑身一颤,施无端大惊,一把拽住那几根星丝,用力将它们扯断了,其他的星丝像是知道害怕一样,在他的手上轻轻一碰,旋即又缩了回去。可他这么一拽,也牵扯到了陆程的伤口,陆程低吟一声,竟睁开了眼。
他眼神先是迷茫,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恐慌,嘴唇痉挛一般地掀动着,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施无端忙在他脸上拍了拍,将声音放得更轻,说道:“是我,别怕,我是无端,玄宗出了什么事?师父呢?大师兄和师叔他们呢?山下的关卡怎么都……”
他心里着急,一连串地问题便冒了出来,陆程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死命地抬起手攥住了施无端的手腕,施无端愣了一下,只听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垂死一般的声音,沙哑而费力地说道:“跑!快……跑……快……”
然后声音哽住,施无端就感觉他手指的力量松了:“陆程!”
陆程只是大睁这眼睛,施无端背后的星丝又蠢蠢欲动起来,仿佛想榨干净这新鲜的死人身上最后一缕精魄,又碍于主人,不敢放肆。
施无端缓缓地抬起手,放在了陆程的鼻子下面,好半晌,才深深地倒抽一口凉气,竟是傻了。
他从小到大,还是第一回见着人死——死的还是他认识的人。
他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陆程这是死了,师父呢?师父会不会也……他感觉一股凉气从胸口扩散到四肢,手脚都冻僵了。
忽然,有人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施无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便一把拎起脚边的笨兔子躲进了草丛里。
翠屏鸟反应也快,伏在了他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只听有人说道:“我刚才好像听见这边有动静,子良,咱们过去瞧瞧。”
另一个人应了一声,一阵悉悉索索,两个人似乎奔着这边来了。
施无端松了口气,他听出了这两人的声音,是他碧潭师叔的两个弟子赵承业和黄子良,跑了一天,总算见到了亲人,施无端感觉自己要喜极而泣了,然而他心里这么一松,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腿却软了,一时没能动。
可他才要开口喊人,却听见那不远处的赵承业冷笑道:“嘿,想不到这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什么?!
施无端按在自己脚踝上的手立刻不动了,一边的翠屏鸟在地上移动了一下,被他一把按住。他心里急转,赵承业这是什么意思?陆程临死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快跑,他在怕什么?
“热气还没散,想是才咽气。”黄子良说道,“方才莫不是他挣动?”
“想来是,苍云谷里也不知怎么的,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险些惊了圣驾,一不留神竟叫他跑到这里了。”赵承业道,“来,你我兄弟二人将他抬起来,尸体核对上了,师父那边好交差。”
黄子良笑道:“师兄怎么糊涂了,我们兄弟两人抬着这蠢物的尸体上山,岂不是受累么?依我的意思,不如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挂在腰上,到时候给师父过目一下便是。”
赵承业笑道:“有道理。”
施无端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心都快不会跳了。
那两个人说什么“师父”,是碧潭师叔?碧潭师叔怎么会叫他们同门相残,连个全尸都不肯留下?他手中紧紧地抓着翠屏鸟的身子,难为那大鸟竟也一声不吭地任他抓着。
“不成,我不能轻举妄动。”施无端心里想道,“还是跟上瞧瞧,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等那两个人离开了一段以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原处爬出来,他知道赵承业和黄子良两人,虽然比起十二真人还差一些火候,在整个九鹿山中不算出类拔萃,可也是专心修道百十来年之人,自己这点岁数和道行在他们眼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此时手脚尚有些不灵便,走路的模样有些古怪,却一点也不敢大意,唯恐被两人发现。
经过陆程陈尸之地的时候,施无端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方才还和他说过话的师侄,眼下竟变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凄凉无比地横在地上,双腿蜷缩着,手指微曲,仿佛抓着什么似的。
心里便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
一路惊险不提,施无端带着翠屏鸟和兔子精远远地缀着黄子良和赵承业那两个人,走到将近山顶的地方,才发现上面竟是灯火通明的。只是守卫有些古怪,外面是九鹿山的人,里面一层却个个穿着朱红的锦缎衣衫,上面绣着辟邪的神兽貔貅,配着刀,身上面上都带着戾气。
施无端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不敢轻举妄动,便在一边小心地躲着,打算找机会进去,一宿也没找到机会,一不小心,就躲在角落里睡着了。
直到第二日清晨,他一激灵,惊醒过来,偷偷扒开眼前的草,从缝隙中望去,只见那些身着锦衣戴着佩刀的人忽然整齐划一地同时往两边错开一步,片刻后,巨大的仪仗缓缓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施无端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倚仗,躲在大石后面,睁大了眼睛。
仪仗过后,是华贵逼人的车辇,随行的人很多,却鸦雀无声。
走到门口,车辇停了下来,碧潭和半崖两人率玄宗众弟子一路送到门口,只见两人带着众弟子齐齐跪下,碧潭口中还说道:“恭送圣驾。”
众人山呼万岁。
那车辇旁边的一个面容白净的男子尖声道:“起驾——”
随后两边佩刀之人开路,车队便这样山呼海啸地从施无端面前走了过去。施无端心里想道,娘啊,这个是皇帝么?
就在这时,紧跟在帝辇旁边的一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往施无端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施无端一惊,忙又将自己缩了缩,好一会,那男人才皱皱眉,有些不放心地转过头去,跟着帝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