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江华到如今,才总算明白了这句话,他正跻身于吵闹的集市里,颇有几分无奈地看着把小肚子吃得滚圆的施无端,问道:“这回饱了么?”
施无端嘴角的油还没擦干净,闻言一边点点头,一边低头把剩下的半碗馄饨汤也一口喝完了,这才对江华一笑,露出小圆脸上左颊上一颗酒窝和两颗小虎牙,从木头椅子上跳下来,扛起小包裹,说道:“多谢前辈款待。前辈啊,我师父叫我找你取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你就快给我吧,我家娘子还等着我哪。”
江华瞧他活像个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小猢狲一个,就知道惦记人家女孩子了,你在九鹿山可曾学过好?跟我来。”
施无端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跟着江华走了,两人一鸟到了郊外,江华这才将肩上背着的古剑解下来,施展咒法,那古剑竟刹那间长了好几倍,足有两丈长了,他回头对施无端道:“上来。”
九鹿山上毕竟高人辈出,这种趋物之术虽然不多见,施无端看起来倒也不觉得新奇,想着即将腾云驾雾,还觉得蛮好玩,就蹦了上去。江华掐起手诀,那古剑便稳稳当当地腾空而起,不过一时片刻,地面上的花草鸟兽便都看不清楚了。
到了高空,风吹得越发凛冽,饶是那古剑个头极大,又载了两个人,也叫那不周之风吹得微微有些摇晃,往下一看,便如临深渊一般,江华自己自然是习惯的,担心施无端怕高,便一伸手,将这刚过了他胸口高的少年揽在怀里。
施无端打算对他说点什么,可话一出口就被风卷碎了,他便把脑袋从江华怀里挣扎出来,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起来,瞧见古剑尾部的穗子被风吹得猎猎而起,只觉得明明巴掌大的东西,竟也变成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也不怕被风吹散了,于是这小东西就企图从正悬在半空中的古剑上爬过去看个究竟——被江华散人坚决制止了。
小猢狲倒是完全不怕掉下去,江华发现,自己倒还是有些怕的。
御剑而行,才不过半天的光景,两人便到了一座山上,古剑的速度慢下来,施无端定睛望去,只觉得这似乎是到了蜀中亦或潇湘之地,满目的山峦迭起,山脊却温柔极了,丝毫不见突兀的巨石横亘。
江华直接将他带到了一座山的山腰上,停在了一片竹海中。
只见江华散人收了古剑,在前头领路。
这竹海中不似天然形成,虽不明显,但略微有些人工痕迹,施无端盯着那那一层一层、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头的竹海,一本正经地掐着手指算了算,问道:“前辈呀,我瞧这是周元之阵吧?”
江华颇有些意外,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猢狲,还知道周元阵?”
施无端说道:“知道呀,学了一点,师父说星算和阵法不分家。”
江华便接着问道:“那你给我说说,若是我不带路,你有法子破了这个阵么?”
施无端便表情严肃地四下看了一眼,说道:“破阵的法子……有啊。”
江华就欣慰地想道,这孩子虽然胆子大得叫人头皮发麻,淘气得叫人心肝乱颤,但这份机灵和天分还真是难得的,就只听施无端说道:“这阵是竹体,找个顺风的日子,一把火烧了不就破了么。”
江华散人:“……”
翠屏鸟就又在施无端的脑袋上狠狠地扇了一翅膀。
“混账东西,若我用石头摆阵呢?”
施无端想了想,说道:“哦,那我就在阵外喊您一嗓子,前辈总不至于叫我喝西北风呀。”
江华散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算能体会到自己那老友这些年辛酸的万分之一了。
二人穿过竹海,只见一个小院子,被一排竹篱笆隔开,上面缠着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嫩黄的颜色,上面好像还结着露水似的,煞是好看。施无端瞧着这院子好像还不小,里面竹楼房舍更是一应俱全,暗暗有些惊奇,想道,原来这散仙前辈也是要住在房子里的嘛。
江华指着竹楼旁边一间房,对他说道:“你便先在那里住下吧。”
正说着,一个青年模样的人从那房舍中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对江华散人说道:“仙长回来了。”
江华点点头,指着这青年对施无端说道:“他叫做鹤童,真身乃是个仙鹤,这些年颇有些道行,我若不在,你有事找他便是。”
鹤童转向还懵懵懂懂的施无端,依然是恭恭敬敬,有些缺少表情的模样,说道:“小道兄请了,你的住处已经收拾好了。”
施无端看看他,又看看江华,忍不住皱眉问道:“前辈,我师父不是说……”
江华打断他说道:“你知道你师父叫你取的是什么么?”
施无端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江华便笑道:“你师父是叫你取经来了,你星算之术进境太快,玄宗本来不善此道,我游历四方,用得着这东西,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倒是颇有些认识,他便将你托付于我,教你些粗浅的算法。你且先住下,不急着回去。”
说完,好像不愿意多言一样,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便转身进了竹楼,一边鹤童在催促施无端和自己来,他就忍不住有些疑惑,心里想道,是师父是叫我来和江华前辈学本事么?
纵然他是个从没下过山的小孩子,也明白修仙和修道完全是两码事,而且就算道祖和江华散人多年交情,也万万没有玄宗掌门人把自己的关门弟子交给江华散人教导的道理。
施无端狐疑万分地将包裹放入房中,忍不住又想刨根问底,可那鹤童长得眉清目秀一副灵秀模样,却是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一问三不知,见他安顿下来,就不由分说地出去了。施无端和翠屏仙雀面面相觑了一会,便默契地在屋子里探起险来。
江华对他自然是不错的,屋内陈设用度自然不是镶金带银,但是粗粗一看,也是干净雅致,不缺什么的,床铺旁边有一道小竹帘,走进去只见又连着一个小门,施无端推门进去,只见台阶是往底下走的。
他招呼过翠屏鸟:“傻鸟,快过来快过来,咱们下去瞧瞧。”
一人一鸟兴致勃勃地顺着石阶走了下去,只听里面似乎有潺潺流水之声,往下一看,竟是别有洞天,似乎是山泉水从这里经过,不知怎么的,在这下面留下了一个池子,池水清澈见底,施无端伸手撩了一把,感觉清凉得很,便往嘴里送,喝了两口,只觉得甘甜异常,竟比苍云谷中众小妖趋之若鹜的甘露泉中泉水还好喝。
翠屏鸟跳到一块石头上,叽咕叽咕地叫了两声,扑打着翅膀,施无端顺着它的指引望去,只见旁边还有个石门。推开石门,里面竟是整整一室的藏书,像是个书房的模样。
施无端爬上小桌,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随手翻开,乃是一本游记,不知作者是谁,当中记载奇闻异事竟是闻所未闻。施无端心中暗暗惊奇,又翻开另一本,这回是一本讲星算原理的,他略略看了几页,只见当中记载不过“三联四顾五混沌”之类的寻常算式,却不是讲怎么算,而是说明了每一步如何设计,又是如何推导出的。
施无端盘腿坐在桌子上,便翻看起来,不过看了半本,竟觉得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一瞬间都醍醐灌顶一般。然后他又坐不住了,放下这本,又抽出其他几本,著书人要么是无名氏,要么是他从未曾听说过的人,内容却都见所未见。
九鹿山上是不缺藏书的,他虽然顽劣不着调,这些年被道祖看着,也从未荒废过功课,加上他天资比寻常孩童好些,有过目不忘之能,自己觉得也算是有些本事的,到这里才暗暗咂舌。
正这时,不知道翠屏鸟碰到了什么,竟传来一声轻响,好像弦子拨动的声音,施无端正沉浸在翻开的书页里,叫它吓了一跳,从书桌上跳下来,看见角落里放了一张琴……不,应该是瑟。
此物上有细细的绘纹,走近一看,施无端才发现这东西的不寻常处,按说寻常雅瑟不过二十三弦,颂瑟也就二十五弦,可他这么一数,竟发现这东西足足有五十弦。
他忍不住好奇用手拨动了一下,平常的鼓瑟的声音多如流水,平和动人,可他这伸手一碰,却觉得这瑟音中有种说不出的缠绵悲苦之意,忍不住心中一顿,那声音流连半晌,才悠悠散去,仿佛在池子里滴下一滴水一样,施无端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些怅然若失似的。
这一失神,不知怎么的,指尖竟给划开了一条细细的小口子,一滴血珠从那五十弦瑟上滚落下来,竟然就被它吸了进去似的,旋即便不见了踪影。
施无端吃了一惊,只听身后一人说道:“看来它与你还有几分缘分。”
施无端回过头去,便看见江华散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只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前辈。”
江华径自走进来,将那瑟抱起来,置于书桌上,说道:“此乃古物,传闻五十弦古瑟所奏之曲,时有大悲之音,叫人情不能止,故此后人改弦二十五。到如今,这样的古瑟早已经失传,几乎是看不见了,我也是费尽周折,才弄到这么一把。”
他的手自古瑟上擦过,那种叫人心中一动的声音又出现了,江华见施无端脸上竟出现呆呆怔怔的神色,忍不住暗叹了口气,心道他一个小小年纪的孩童,终日玩闹,正是无忧无虑的岁数,尚不知悲为何物,便已经隐隐现了些许痴气,恐怕将来……
再想起道祖所说,各人有各人缘法,忍不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