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九天之上是有仙人的,关于仙人,民间传奇话本浩如烟海——什么这个仙子和穷小子私奔了,那个和尚道士又多管闲事棒打鸳鸯了,几大星宿如何勾心斗角、争宠夺权了……可若是真正考证起来,其实谁也不敢说自己真就见过仙人。
传来传去,不过“素有耳闻”“某老汉曾言”“此地民间盛传”等不靠谱的话。
自殷晟之地有记载三万余年以来,还未曾听说过谁是真正飞升成仙的。
那些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修仙之人,不过落得个清闲自在、与世无争的名声罢了。
传闻江华散人出身于大商贾之家,士农工商,商为末流,虽家有金山银山,他老父仍自认门第不高,便一辈子汲汲于声名,不仅给自己花重金捐官,更是赶着一众子弟读书习武求道,遍求名师。
偏他这宝贝疙瘩似的嫡子江华是块朽木,文不成武不就,被老父大棒赶着到了九鹿山,没有半个月,便因为顽劣异常,不服教化,众弟子听道经的时候,竟然当场站起来,将师父质问得哑口无言,终于被轰下了山。
他既不敢回家,也无事可做,说来也是命该如此,正逢着一个神神叨叨须发皆白的老游仙,便跟着他修仙去也,这一去便是三百年,修成个什么样子不知道,反正“江华散人”这云山雾气的名,算是被人们叫出来了,想来他那一心改变门风的老爹九泉之下,也该当瞑目了。
如今施无端却犯了愁,心道那江华散人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似的,四处乱窜,一刻也不得安生,谁知道他又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祸害了,可叫自己去哪里找呢?
这一去,岂不是要三年五载?
正这当,忽然一道惊雷劈了下来,施无端一愣,抬头望去,只见苍云谷中天气瞬息万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忽然就乌云密布,不过眨眼间,豆大的雨水竟然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翠屏鸟缩缩脖子,这会也不计前嫌了,炸着翅膀往施无端宽大的袍子里钻,被他一把拎住脖子给揪了出来。
施无端拉住白离,往最近的山洞跑去,还不忘举起身材巨硕的翠屏鸟放在白离头上给他遮风挡雨,怜香惜玉十分尽职尽责。
可怜那翠屏鸟扁毛之身,天生不长白眼,此刻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苦闷。
苍云谷中山洞大多是某小妖洞府,有些修炼时间较长,便以把自己弄出个人模人样来显示道行深厚,还要在洞府门口写上个不伦不类的匾。虽是如此,这些小妖们身上毕竟还有些畜生习气,向来是各自有各自的领地,在这苍云谷中,随意进入旁人的领地乃是大忌。
施无端年幼,没人和他说过,他便也不知道厉害,见那洞府上没有牌子,还道是个空的,拖着白离便闯了进去。
他忙着将自己身上的雨水抖落,又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翻到干净的一面,小心翼翼地将白离额角上沾到的一点水渍抹净,所以也就没看见山洞尽头处一双兽瞳幽幽地冒着绿光,正往这边瞧。
这雨越发大了,翠屏鸟愤怒地挣脱了施无端的魔爪,随即上蹿下跳地追着他啄起来,施无端“哎呦”一声,一边在窄小的山洞中抱头鼠窜,一边嘴贱地说道:“你连毛也没有,湿了连抖都不用抖,有什么……哎呦!行啦,别以为你是老头子的鸟我就不敢把你烤着吃……怎么还没完了!”
白离看着他笑了笑,然后趁着他不注意,扭过头去,看了角落里隐藏的野兽一眼,那野兽接触到他略含警告之意的目光,竟瑟缩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远远地顿首一下,以示臣服,夹着尾巴慢慢地退到了堵在那里的大石背后。
白离掐了个手印,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两人周遭架起一个封印之地,将外物隔绝出去。
然后施无端便山呼海啸地奔过来,翠屏鸟凶神恶煞地在后面追杀。也不见他如何,白离好像随意那么一伸手,便拦住了扑腾着翅膀的翠屏鸟,将它兜入怀里,一只手托着那大鸟的身体,一只手轻轻地顺着它的脖子,往下安慰一样地抚摸着。
在施无端眼里,翠屏鸟奇迹一般地忽然便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伏在白离怀里,他摸摸鼻子,伸手在翠屏鸟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骂道:“啧,色鸟,便宜你啦。”
然后他的注意力飞快地转到他那漂漂亮亮的“小媳妇”身上,一迭声地问道:“你淋湿了没有?冷不冷?”
说着,便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白离,脱到一半,才发现那外衣早被水泡得滴水,便略有些尴尬的摸摸脑袋,有些纳闷地说道:“哎呀,怎么都流汤了?”
施无端正是童子到少年的过渡的年纪,个子是开始抽长了,脸颊上却依然带着孩童的稚气,唯独一点下巴尖开始隐隐显出骨头的痕迹,两缕湿哒哒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露出下面一双清澈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傻乎乎地看着自己湿哒哒的外套,白离就笑了出来。
施无端也不知他在笑个什么,只是觉得他笑得好看,于是摸摸湿哒哒的头发,也跟着傻笑起来,所以没看见,那看似乖顺地伏在白离怀里的翠屏鸟的身体竟是微微打着颤的。
这山洞中竟有些散落的干柴,不知什么东西带进来的,施无端把柴禾抱做一团,伸出手指,熟练地搓了个请灶的小咒文,柔和的火苗便跳动了起来,不过片刻,便点燃了小火堆,两人一鸟围坐下来,白离的目光这才落在那湿了半边、墨迹都晕染开的信上,问道:“你这是要去多久?”
“谁知道呢?”施无端把头发解开,将上面的水拧干,随手抓了两把,“若是运气好,说不准下山便能碰上他,若是运气不好,正赶上他上哪个深山老林去了,三年五载找不着他也是寻常。”
他话音才落,便看见白离脸上微有郁郁之色,忍不住接着道:“不过你放心,师父给我寄来的包袱里还有一块小星盘呢,虽说我功夫不到家,兴许算不大准,但大概方位总是有的,又不是没长嘴,打听打听,怎么一头两个月,也就找着他了,一定速去速回的。”
他正是一心想着玩的年纪,还道白离不高兴,是因为自己走了没人和他玩了,便又道:“上回听苦若师叔那边的小师姐说,山下的集市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哎,要不,你和你娘说一声,咱们一起下山去玩得啦!”
白离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娘说,山下大千世界不知有多少人,有多少好人便有多少坏人,人心比这谷中最容易叫人迷路的林子里的小路还繁复,我派中人是不得随意下山的。”
施无端无法无天惯了,才不把什么门派规矩放在眼里,摆摆手道:“咱们偷偷地走嘛,不叫你娘知道。”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白离不禁怔了怔。
只见施无端跃跃欲试地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下过山哪,听说山下的人们有城郭村镇,车水马龙,女人们出门都坐装满鲜花的轿子——对啦,等我有钱了,也要给你买一顶,还给你买最好看的花布做衣服穿,桂花海棠做的点心吃,香草编的铃铛玩,好不好?”
少年眼睛闪啊闪的,白离有那么片刻,几乎真要点了头,他忽然垂下眼,看见自己搭在翠屏鸟身上的那一只幼童的小手,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摇摇头:“可是我天劫还没过哪……”
施无端像是被一捧凉水浇了头,摸摸自己披头散发的脑袋,嘟囔道:“对哦。”
两人之间隔着半堆火,白离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什么似的,在火光明灭中,便显得脸色有几分暗淡,施无端还道他是不高兴,哪里看得了他闷闷不乐,便挖空了心思想逗他笑,站起来到洞口揪了几棵草叶,悬在火上烤干了,翻翻折折,不出片刻,就编成了一只小蝈蝈。
施无端捏着蝈蝈尾巴上余下的一截草,递到了白离鼻子底下:“哎哎,小离子,笑一个。”
白离接过来,就依言对他笑了一个,可一双眼睛却依然睁得大大的,连眼角都没弯,一看就是装的。
施无端就转转眼珠,双手合十拍了两下,低低地念了一句咒文,这是他刚刚才学会的傀儡咒,乃是趋物之术,光是寻常草木之物,咒文变化便有八千多种,除非玩乐,用途并不大,别人没事谁也不去研究这种东西,恐怕整个九鹿山中,也就施无端这一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将其从头到尾背熟了。
这会正好用来哄着白离玩,只见那草编的蝈蝈竟然摇摇晃晃地在白离的手掌中站了起来,像是刚学步一样,走得还不稳当,一条腿拐啊拐的,头晃尾巴摇地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倒着腿打滚翻跟头不亦乐乎。
“这个叫驴打滚。”
“这个叫猴子打醉拳。”
“这个叫……”草蝈蝈一路攀上白离的肩膀,竟然探着头在白离嘴角上啄了一下,好像亲了他一口似的,白离一愣,就听见施无端“嘿嘿”地笑了两声,表情有点坏,脸蛋却红扑扑的,解释道,“这个叫偷香窃玉,美人,给小爷好好笑一声呗。”
白离的眼睛里忍不住有了些笑意,却故意绷着脸,伸手把这只特别猥琐的蝈蝈从肩膀上捉了下来,骂道:“哪里学来的混账话。”
施无端抓了抓头发,讪讪地道:“那个,小离子……”
白离不理他。
施无端想了想,就背过身去,从地上摸了一把黑泥,在脸上鼓捣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片刻后转过脸来,只见他用黑泥在脑门上画了个不伦不类的“王”,又在眼圈上糊了一大圈黑黢黢的泥,嘴角两边各自画了几道胡子,鼓着腮帮子瞪着白离,然后突然高高地挑起眉,眼睛睁得一大一小,呲出一口小白牙,歪着头,做出一个奇傻无比的鬼脸。
白离就和翠屏鸟一起呆滞地看着他。
片刻,翠屏鸟“扑嗒”往旁边一倒,差点翻到火堆里,白离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施无端如蒙大赦,这才伸手按了按已经酸了的腮帮子,跟着傻乐了一阵。
然后他摸出道祖给他塞进包里的星盘,一只手悬在星盘之上,那些细细的丝线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地爬起来,吊在他还沾着泥巴的脏兮兮的手指上,施无端拿起一只小木棍,在旁边的地上画出了一打叫人眼花缭乱的算式,说道:“来,我给你算算这天劫是怎么个前因后果,小离子,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白离目光一闪——施无端不知道忌讳,虽然心里明白白离是妖,可日日同他一起玩闹,早将他当做和自己一样的小伙伴,顺口便问了出来。
这妖物的八字乃是极私密之事,牵扯前因后果无数,向来是天知地知父母知,之后除了天生命定、这辈子唯一一个最亲密的那个人之外,是谁也不说的。
施无端见他沉默,还不明所以地抬头问道:“怎么啦?”
白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中是施无端不明所以的复杂,好半晌,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轻声说道:“丙辰年腊月初三子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