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白玉兰败了,风一吹,就大朵大朵地掉在地上,把地面都糊成了一团白。
道祖站在小窗边上,透过半敞的窗子往外望去。院子中间铺了一个巨大的星盘,几乎占了半个小院去,此时正是清晨,阳光落下来,那星盘上的微末光辉便暗淡下来,只有凝聚目力,才能看清上面隐隐约约的繁复的线,纠缠在一起,偶尔有花瓣落在上面,便像是被星盘吸干了似的,飞快地枯萎下去。
他的关门小弟子施无端正坐在星盘边上,裤腿微微卷起,露出一小节脚踝——施无端这年十岁,好像开始长个子了,吃的东西全变成了不停拉长的骨头,整个人开始显出少年特有的清瘦。他外袍里兜着几根鸟羽,手里缠着一把金线,十指如飞,正灵巧地编着一件“豆蔻缠”。
这豆蔻缠乃是有钱人家尚未及笄的女孩子带的,大多是丝线编织而成,中间穿插些珠子宝石之物。大乾年间,小女孩一般不像成人那样挽髻插笄,大多梳着发辫。约莫两三寸宽的豆蔻缠就编在女孩的辫子里,有些缠尾上还绑了金铃,随着女孩的脚步会叮铃作响。
施无端小小年纪,也没人教过他,最多不过是看到苦若大师门下有几个年纪还小的师姐妹们戴过,竟然就无师自通地自己鼓捣着动手起来,可见此子在歪门邪道上甚有天分。
等道祖定睛望去,登时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他那宝贝徒弟拿着玩的金丝线和鸟羽他竟都认识。
那金丝线乃是九鹿山大典年祭的时候用来铺星盘的“渡星丝”,乍看酷似金丝,拿在手里却极为柔软,清凉如水,又极其柔韧,神兵挥之不断,乃是九鹿山山顶一种常年生活在皑皑白雪里的金蚕织出来的,一年不过产上几两,这也就罢了,反正这东西放不坏,玄宗一年又一年的倒也存了些。
却是那鸟羽,绚烂非常,在日头下仿佛镀着一层琉璃似的,端是流光溢彩,若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仔细盯上不到片刻便会头晕目眩,神志都能被那颜色摄去一样。
道祖越看越眼熟,快步走到外间,掀开门帘一看,真是一阵一阵地气血上涌——只见他养得那只翠屏仙雀不知什么时候,竟给人剃光了毛,这被称为世间最美的鸟见他进来,仿佛受了惊吓,撅着一毛不剩的秃屁股,哀哀地叫了两声,便转过身去,好像无颜见主人一样。
翠屏仙雀传说是九天瑶池上仙人养的,人间难得见到几只,极北之地才偶尔得见,以雪莲为食,饮雪水,从不吃人间浆果草虫,向来是道祖的心肝宝贝。
道祖跟秃毛仙雀面面相觑了一阵,气得手脚发抖,一把捡起戒尺,猛地推开门:“施无端!”
他这败家徒弟给吓得手一哆嗦,下意识地把金线和鸟羽都捂进袍子里,颇为心虚地说:“嘿嘿,师父。”
碧潭真人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那掌门师兄正在上演玄宗保留节目——拿着戒尺满院追打上蹿下跳的施无端。
施无端的袍子撩着,兜着什么东西,两只手死死地抱着,一边缩脖端肩地抱头鼠窜,一边嗷嗷直叫:“师父,师父您听我解释,二师兄说娶媳妇得有聘礼,聘礼得是好东西,哎哟,疼疼疼……没有聘礼徒弟就得打光棍啦,哎哟!别拍脑袋,拍傻了!屁股上肉厚,您要打也打屁股啊……”
碧潭就在门口干咳了一声:“掌门师兄。”
道祖这才发现他,立刻放下戒尺,勉强把脸上的愠色压下去,又将袍子上的褶子抹平,清清喉咙,捋捋胡子,这才慢条斯理、好像他从来都不慌不忙一样地问:“碧潭师弟,来此何事?”
碧潭是道祖的师弟,在掌门之下,督管玄宗日常事宜,最是好说话的。施无端眼尖,两步蹿到了碧潭身后,在他身上扑打了两下不存在的灰,讨好地呲牙一笑,那模样就差摇头摆尾了:“碧潭师叔,您来啦。”
碧潭觑了一眼他怀里的赃物,就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怎么又捣蛋?”
施无端找到靠山,揉着脑门没心没肺地“嘿嘿”一笑,被道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畜生,晚上在跟你算账——碧潭进来说话。”
算是大赦天下了。
施无端松了口气,揉了揉被戒尺边扫了一下的后脑勺和大腿,感觉碧潭师叔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他两下蹿上一边的大树上,哼着歌,把那豆蔻缠剩下的部分编完,然后得意洋洋地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成品,简直觉得这是件神作,再好也没有了——小孩都喜欢鲜亮的东西,此时的施无端还没有多高的品位,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珠光宝气的东西活活能闪瞎狗眼。
然后他就从大树上蹦下来,趁着碧潭拖住道祖,熟门熟路地越过看守,跑进了苍云谷,直奔天狐妖王的火莲洞,气沉丹田地在门口大吼一声:“白离!小离子!快出来!快出来!”
白紫依就眼皮一跳,心想怎么又是这个倒霉孩子。
可她一低头,却发现她向来不苟言笑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闻声便要站起来。白紫依忍不住一皱眉,叫住他说道:“你且先站着,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我并不精通命术算学,可瞧那小子面相,也知道他不像福泽深厚的平顺之人,恐怕将来命途多有坎坷,我粗粗一算,竟看不出他前因后果,想来他将来便是早早夭折也未可知……”
白离抬头瞧了她一眼,他此刻不过少年面相,目光中的冷意却叫千年妖王忍不住顿了顿,片刻,才听白离轻声说:“娘,您想说什么呢?”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未变声似的柔软,慢慢地吐出话音来,仿佛在和人撒娇一样,可表情却远不是那么回事。白紫依便叹了口气:“你欠他因果,日后有机会,还了便是,切莫牵扯太多,人与妖,始终是……”
白离嗤笑一声,却仍是轻轻柔柔地说:“儿子省得。”
随后当着白紫依的面一转身,幻化成了一个小姑娘的模样,仍是那副眉眼,只是换了打扮穿戴,便显得说不出的柔和,叫人瞧不出端倪来,然后径自走了出去。
白紫依剩下的话音便卡在了喉咙里,好半晌,才轻轻地叹了一声,竟是十分无可奈何。
白离一出去,就看见施无端在门口蹦来跳去,好像脚底下有钉子扎他脚似的,一时片刻也闲不下来,一只手背在身后,笑得像朵花似的,另一只手对他招了招:“小离子快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白离任他拉过去,问道:“什么?”
施无端道:“你闭上眼睛。”
白离瞧了他一眼,像个真正的乖巧的小姑娘一样,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施无端偷偷看着他,见他那睫毛长极了,一颤一颤的,细巧的五官尚未完全长开,还带着些孩子的稚气,简直没有一处不好看,便志得意满地想,哎呀,我可真是娶了世上最漂亮的媳妇呀。
他绕到白离身侧,还不放心地嘱咐说:“你可不许睁眼偷看。”
白离就应了一声,嘴角往上翘了两分。
施无端那双手从小就推演星盘,灵巧极了,说话间就飞快地解开了白离顺着一边肩膀垂下来的长辫子,把他那珠光宝气的得意之作给缠了上去,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行啦。”
白离睁眼刹那,就又被翠屏鸟的毛给晃得眯了回去,拉起自己的头发一看,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火树银花的“少女”,偏偏施无端还在一边搓着小爪子,讨好地问:“嘿嘿,我亲手做的,好看吧?”
白离心里一动,点头道:“好看。”
施无端于是更人来疯了,围着他转了好几圈,絮絮叨叨地说:“那是那是,我做的么,师父那只大笨鸟的鸟毛都给我拔光啦,为了这个他还揍了我两尺子呢——那破鸟除了毛好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整天就会撅着屁股叽咕乱叫,叫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啧!”
白离便问道:“你又挨打啦?”
施无端颇为光棍地伸出一根小指头,摇头晃脑地说道:“没事,我才不怕呢,小爷我会金钟罩铁布衫,师父的戒尺打在身上,就跟……就跟往我身上吹了口气似的,一点也不疼,一点也……”
他话还没说完,白离就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于是施无端剩下的话音就全落回了肚子里,感觉白离的手软绵绵的,顿时心花怒放,美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傻呵呵地看着对方笑了两声:“走,咱们去堕月坡那边,我爬树给你摘果子吃。”
苍云谷里有山有水有美人,施无端简直觉得此地像是世外桃源一样,乐不思蜀到日头偏西,才想起又玩疯了,回去少不了要挨一顿臭揍,于是颇为恋恋不舍地跟白离告别。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奇特的鸟鸣,两人一抬头,便见一只秃毛的大鸟从空中俯冲下来,直落到施无端肩膀上,黑豆似的眼睛在白离头发上亮闪闪的豆蔻缠上转了一圈,泄愤似的在施无端脑袋上使劲啄了两下——正是道祖那只翠屏仙雀。
施无端一边用胳膊挡住头,一边伸手去抓它,翠屏仙雀躲开,趾高气扬地伸出一只脚,便偏过头去,赌气似的不愿意看他了。
它的脚上绑着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袱,施无端愣了一下,弯腰解下来,三两行看完了,表情竟有些讶异。
白离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施无端用手挠挠头:“我师父命我去东海找江华散人,说是取一份东西,还让我不得耽搁,今日不必回去,速速起程,路上所用之物都在包袱里……哎?奇怪,他怎么今天早晨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