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数日,王家果然向洪宅递了拜帖。
黛玉不能回避,只得在内宅会见了王子腾夫人。
香菱见王家人多,诚恐黛玉不能招架,便命小厮往詹事府向洪淏报信。
“安人在新婚,不是逼不得已,实在不愿过府叨扰。”王子腾夫人原是寿山伯于家千金,往娘家求助一回,得了指点,到底寻上贾府门路,贾母既得厚礼,不好推辞过甚,便打发王夫人与凤姐一起作陪,却是表明立场的意思。
“您客气了。”黛玉柔声说道,“您有吩咐,尽管说得,我是小辈,自当勉力而为。”
于氏忖度,黛玉未必知道外务,便向凤姐使一眼色,凤姐红了眼圈,向黛玉哭诉:“不瞒妹妹,我父亲奉旨巡阅江南,兼办缮国府公案,原是了结的,不想家中走失逃奴,去哪里得了石家的东西典当,被御史查证,参了我父亲包庇凶嫌的罪名,父亲百口莫辩,如今已被就地革职,将来好歹,怕是凶多吉少的。”
黛玉安静听着,向凤姐说道:“圣人英明,自然不会冤屈王大人。”
于氏忙道:“我们原是打听的,这件事本无头绪,人嘴两张皮,朝中公议,倒是疑心老爷的阁臣更多,当今虽是仁君,迫于公论,怕是难以徇私维护的。”
黛玉问道:“石家怎么说?”
凤姐叹一口气:“石家待罪不出,王八一样缩在壳里,妹妹不知人心险恶,宣扬法器要紧的话本就是从他家传出来的。”
王子腾的疑心:石家祭出苦肉计,原是死无对证的打算,不料家中出了几件病祟事故,内宅便疑心是法器沦落的缘故,这才思量取回之法,又见他专管此案,虽是有心包庇,到底不能十分安心,所以买通王家下人行事,也是有所牵制、要挟他不能翻案的意思,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因他案误中副车,查案的要担包庇之过,被查的也有欺君大罪,王家不好过,石家是罪魁祸首,难道就能轻易脱逃?这些事,王子腾自然是在家书中说明的。
黛玉连贯首尾,点头说道:“这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是石家欺君,王家舅舅念及世交情谊,所以维护一二,不料因此遭受算计,反倒背上串联罪名。”
于氏咬牙附和:“安人所言不差,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石家本是内卫出身,行事阴毒狠辣,做下恩将仇报的事并不意外,早前的劫案,换做哪个查办,石家都该伤筋动骨,偏我们老爷心实,念及数代交情,甘冒罪责为他遮掩,到底落下这样的下场。”
黛玉忍不住问道:“王大人可曾奏疏请罪,将内情言说明白?”
于氏叹息道:“折子倒是递了上去,一是石家抵死不认,二则早前老爷只图息事宁人,确乎不曾细究案情——”
黛玉斟酌权衡,只觉十分为难:“不是我托大,这样的事,父亲恐怕极难出力。”
凤姐忙道:“妹妹不知,朝中辩论,林姑父是力保父亲的,可惜咱们是要好姻亲,他的话便没有许多分量,我们来,不求林姑父说情,只让妹妹问姑父妹夫讨一讨主意罢了。”
都察院堂官虽与王子腾交好,在这样的事上,并不敢偏私袒护,林海倒有不避嫌疑的作派,当朝谏言,认为王家逃奴下落不明,据此定案,有失公允,或为盗寇有心离间亦未可知。
这样的言论,理所当然遭到了围攻,王家的死契下人,忽然失踪,忽然又去典当玉器,且有印鉴为凭,王子腾不能自证清白,难道是平白受冤不成?石宅劫案,疑点重重,彼为特旨钦差,潦草定论,如何没有私心。
眼见林海败退,当今便问东宫:“太子以为如何?”
王子腾奉旨查案,太子原是荐主,听了皇父问话,心中早有计较:“父皇明察,石家之案,说大可大,说小则小,不当于朝堂之间为此耗费人力精神,儿臣请旨,愿为父皇裁断此案。”
当今沉吟片刻,点头说道:“罢了,这件事就由太子从权办理。”
朝议传出,依着于氏的意思,该教贾琏引着王仁去见洪淏,她对儿子极不放心,只得迂回后院,备下厚礼来寻黛玉门路。
黛玉正要答话,翠鸽入内通传:“奶奶,大爷下差了。”
于氏赶忙起身,黛玉即道:“舅太太稍坐,我去去就来。”
洪淏正换衣服,因见黛玉进来,不免询问:“客人走了?”
黛玉苦笑道:“等着你出主意呢。”
洪淏眯了眯眼:“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救石家,我有法子,若是王家,恕我无能为力。”
黛玉点一点头:“我明白了。”
王夫人听得这话,心中疑惑不解:“我们哪里管得石家,只要王家无事,何必理他许多。”
凤姐亦是茫然,于氏冥思片刻,赶忙向黛玉告辞:“今日叨扰安人,等到老爷脱罪,必要亲自上门拜谢。”
自林宅出来,凤姐忍不住询问:“洪姑爷是什么意思呢!”
于氏冷冷一笑:“咱们到底是女流之辈,只管记恨石家,不知搭救老爷是第一要务,亏得小洪大人提点,几乎误了大事。”
凤姐摸不着头脑:“您的意思是?”
“祸根是石家,石家若能脱罪,老爷自然无碍。”于氏便命心腹婆子,“打发个会说话的,给石家递信儿,就说小洪大人有法子开脱缮国府,教他们不要拜错了庙门。”
缮国府闭门待罪,趁着旨意未下,少不得四下托求人情,听得王家口风,慌忙备下厚礼,打发石克海夤夜拜访洪宅。
因着贾化与林家的一点儿瓜葛,缮国府原对林家有些微词,不想江南案发,只林海愿为石家开脱,其中自有王家缘故,毕竟说明林海对缮国府并无私怨,到了此刻,哪里顾及些许芥蒂,石克海执礼甚恭,只盼洪淏襄助阖族躲过此劫。
洪淏亦不托大,让座后说道:“岳父虽与府上交际有限,却是信得过老大人品行的,朝中所言,只为公论,小石大人不必这般见外。”
石克海赔笑道:“林阁老乃是清正能臣,家父每常叹息,不能与他把酒结交,竟以此引为憾事。”
洪淏淡然微笑:“今日形势,不知老大人有何高见?”
石克海赶忙起身:“还请小洪大人指点迷津。”
洪淏并不拐弯抹角:“缮国府功在开国,陛下有保全之意,所以命太子主理此案,虽然如此,缮国府很该诚意侍君,不令东宫有损民望。”
“是!是!”石克海愈发恭谨,“请世兄不吝赐教。”
洪淏微微点头:“下官的浅见,倘不能检举实证,府上很不该在申辩冤屈上耗费心思,今日种种,根源皆在归还欠银一事,老大人若能散财消灾,府上定罪,可算亡羊补牢、迷途知返,想来太子不愿苛待功勋后裔;府上无过,受此冤屈、仍保大义,不失忠臣清誉,小石大人以为如何?”
石克海恍然大悟:“世兄高论,下官大梦初醒,只一桩,归还欠银分属应当,倘或此时论罪抄家,石家岂有保全之理?如何能将归还欠银当作抵罪之举?”
洪淏缓缓起身:“老大人若有忠心表露御前,下官不才,必能忠言恳谏、保全公府,倘至圣谕下达,连上皇亦无干预之理。”
石克海再四称谢,自回本家复命不提。
到次日,洪淏正与太子议事,户部果有消息,言说缮国府为赎罪行,将所有家财交送户部,所余欠款,愿以半年为期全数归还。
太子不免疑惑:“你教我接下这桩无头公案,这番处置,岂不招人非议?”
洪淏笑道:“议罪公府,岂可儿戏?不得实证,御史焉能催逼殿下?”
太子“哼”的一声:“何必便宜石家。”
“上皇宽待勋贵,陛下纯孝,自然体恤父心,教殿下办理,又能令石家感恩东宫,一举两得,何乐不为?”洪淏笑道,“石王两家归还欠银,勋臣效仿行事,也是殿下一场政绩,再则使功不如使过,石家内卫出身,于殿下当有许多可用之处,倘其乖顺,殿下用之何妨,若生二心,岂是区区抄家罪刑?”
太子仍是犹豫:“但恐外臣有所非议。”
“这桩案子,只该糊涂其事,约莫是缮国府的小心思,便落实了,虽有欺君之罪,上皇恩典,也不过削爵抄家的罪名。”洪淏淡然微笑:“虽然如此,不发明旨降罪,亦可寻机处分。”
缮国府上下难安时,东宫教令下达,自石光珠以下,褫夺石家所有官职差使。
石克海摸不着头脑,送走东宫詹事,忍不住看向父亲:“老爷!”
以“懒惰、怠慢、糊涂”等罪名夺去官职,若为前奏,未免画蛇添足,倘是最终处分——石光珠眯了眯眼:“看看再说。”
接连几日风平浪静,刑部发下追缉逃奴的海捕文书,王家也将欠银还了大半,东宫遂降教令,予了王子腾“革职留任”的处分。
石家王家皆对洪淏感激不尽,林宅洪宅都有谢礼,连荣国贾府一体沾光,不知多少外官登门结交。
作者有话要说:居家了四五天,昨天一咬牙,准备试试水,看看能不能出门,结果可好,刚到小区门口就被劝返了。今天再出门,前面的单元楼正在贴封条——这啥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