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小吊梨汤已经没那么烫了,摸上去,只剩下些许的温温热,温宛意捧起那装梨汤的小碗,梨块与小枣摇荡着,裹挟着枸杞浮浮沉沉。
她若有所思地瞧着这汝窑烧制的青花诗文碗,外壁洋洋洒洒地题了一句“啜茗随心山泉听”,就在她以为这只是几句平平无奇的咏茶诗时,汤匙扰开漂浮的小枣与枸杞,突然注意到碗内壁还随了另外一句“何妨随欲佳人欣”。在茶诗中,大多都是抒怀寄兴的名篇佳句,尤其是汝窑所出的诗文碗,更是千挑百选过的名句,从来还没有如此随性的句子能被题到上面呢。
温宛意突然放下汤匙,认真地瞧了起来,这上面的青花题字写得也随意,好似醉了的人随意提笔而书,整只碗都透露着“豁达”二字,仿佛世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且一笑了之。
何必担忧呢,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情。
温宛意突然想通了似的,之前的介怀与愧怍突然变得风轻云淡了——不过是一本画册,自己不至于如此自耗,无论是丢了还是那是拿来看,都无妨。
“这梨汤熬煮得不错,可解我神思不安。”温宛意轻声开口,对身旁的元音道,“可惜有些凉了。”
元音忙道:“我拿下去重新热一热。”
元音走后,温宛意去卸了妆与发,屏退了元萱,让她去歇着了。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回到榻边,拿出了那本画册。
这种东西,是她此生从未接触过的新鲜东西,她羞赧是真,好奇也是真的。就像儿时第一次见到天上的雷电,会怕,但怕过后,还是忍不住探头去看一眼那状如枝杈银蛇的造物,既担忧又兴奋,或许只有瞧腻了,初见之物逐渐变得屡见不鲜了,她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它。
她穿着单薄素净的寝衣,拿了画册后去剪灭了几盏灯烛,最后缓步回到桌边,宛若捧读什么圣贤书似的,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梨汤给本王就好。”
寝殿门口,归来的白景辰接过元音端着的梨汤,没有让她们通传,也没有让人跟进来,他还吩咐下去,今夜都不必进来伺候了。
推门进来后,这寝殿又比离开前多添了些韬晦,少了几盏灯,伺候的下人们也都退下了,仅有表妹一人坐在那桌边,守着一盏不甚明亮的银嵌玉烛灯,纤丽身姿半隐在光里,从隔几步远地方看过去,好像生在光中的画卷女子,隐隐绰绰的,越是看不真切,越是旖旎动人。
他没想到她只穿了一身单薄寝衣,银雪色滚边的素色软绸哪里遮得住姑娘家身段,经光一打,柔宛的肩背线条与弧度纤软的腰际立即变得了然可见。
这衣裳,穿了好似没穿似的。
也不知道是他刻意放轻过脚步,还是因她太过沉迷画册中的图景,白景辰甚至离她只有三步远了,她还是没有察觉到。
就画册子有这么好看吗?何至于如此痴迷。白景辰心头很不是滋味,就好似当年他眼睁睁看她嫁给江闻夕后,去江府送贺礼时,她没有第一时间迎他,而是不动声色地慢了半步,选择跟在了江闻夕的身后。从那一瞬间开始,他才意识到——昔日无话不说的表妹不会再把自己当成最亲近的男子了,她也有了独属于她们夫妻间的秘密。
他永远成为了她眼里的“外人”,哪怕她还会唤他一声表哥。
这一世开始,白景辰一直在尽力避免祸端的发生,将她的所有都牢牢掌控在视野里,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又渐渐不受控制了?在画册出现的那一刻,她决定瞒着自己的那一刻,是不是又想着要与自己生疏了?
会吗?
白景辰倏地觉得很是不安,女儿家心思难猜,他实在怕她偏离自己的掌控,她的表妹命途太过孱弱了,像是只能璀璨须臾的烟火,抓不住就会陨落。可保护得太过,又怕捂灭了她的光辉。
他只能一直站在她身后,用一副隐忍不发的姿态,沉默、犹豫、自我折磨。
是梨汤的香味太逼近了,温宛意终于从画册中回过心神,意识到自己早已叫元音把梨汤端走了,也不知她是否热好了……表哥?
回头的刹那,温宛意周身一震颤,手中的画册没拿稳摔到了地上,画页铺陈一地,直白地展在两人面前,朣朦的烛灯照在表哥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她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白景辰负手俯身,拾起那本画册,放在了她面前,但没有合上。
她怯声开口:“表哥……”
“梨汤又要凉了。”白景辰坐下来,用汤匙轻轻搅过梨汤,紧接着舀了一小勺晾了片刻,送在她唇边。
桌上的画册就在两人的手肘之间,无庸置辩地提醒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个严厉的教书先生执着戒尺站在她身边,哪怕一声不吭,也无法忽视那种变本加厉的施压。
温宛意有些崩溃地抓住表哥抬起的手腕:“表哥,我不喝。”
“喝。”白景辰言简意赅地说了这样一个字,依旧抬着手让她喝下去。
温宛意只能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去喝,同时情不自堪地湿了眼尾:“表哥,你之前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白景辰继续舀了一汤匙,亲自来喂她喝,“但表哥以为,我的表妹向来柔嘉维则,哪怕一时做了错事,也能及时回到正途。”
温宛意避开他的手,扭头道:“既然你已经知晓了,何必继续戏耍我,直言便是了,我又不是听不得斥责。”
“别看了。”白景辰放下手中碗,碗底与桌面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这有什么好看的,表哥不明白。”
“这些……在之前的十五年里我都未见过,要不是今日的机缘巧合,恐怕也只有在新婚花烛夜看嫁妆画的时候才有机会知道了。”温宛意说道,“南骆郡主说,嫁妆画会全部铺开在榻间,有什么不会的,照着学便是了,谁知道我日后能不能如愿嫁给心慕的男子,要是遇人不淑,恐怕都没有心思去看嫁妆画,不如在今日多瞧上几眼,也不必忍受好奇心的折磨。如果非说好不好看的话,我……我也不清楚。”
“只是好奇而已,一件如此小的事情,难道你就该瞒着表哥了吗?”白景辰情绪陡然有些控制不住了,他抬眸逼视她,“温宛意,你答应过我的——我们已经和好了,你会全无保留地信任表哥,不会把什么事偷偷藏在心里不说。你要永远和表哥交好,忘了吗。”
温宛意咬唇:“我知晓表哥疼惜我,可……有些事情不该同你讲,不合适的。”
“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合适的!”白景辰抓着她的手腕,把人扯过来些,要她抬头看着自己,“任何大的祸端都是在微末中潜滋暗长的,一桩桩,一件件,积于忽微,养锐蓄威后一举击溃。温宛意,你好好说,仅仅是一个画册而已,为什么要欺瞒表哥?”
他一直以为把话说开了,表妹就不会和前世一样了,谁知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妄想,到头来还是功败垂成。
温宛意倔强开口:“是表哥污蔑人,我哪里没有好好说?这种事情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这次是,下次也是,就不告诉你。”
白景辰简直被她气得头晕,两夜未睡了,叫这样一激,当即胳膊撑在桌上扶住了额:“表妹,你要气死我吗。”
温宛意道:“表哥,我已经过了‘你哭惨扮委屈我就心软’的年纪了。这一招不管用了,同样的当我不会上第二遍,不是我刻意欺瞒你,而是这件事是我们之间不可谈论的。”
白景辰额角一抽一抽地跳,他突然想到——前一世的表妹,很可能也是因为这种“不可谈论”的想法,才一步步把他推开的。
“我们本是至亲的表兄妹,这种事情为什么是不可提的?你若不说,怎知表哥是什么样的态度和想法?”白景辰眼前发黑,但还是咬着牙和她解释,“表哥不希望你有所隐瞒,因为这种隐瞒,很可能会酿成苦果。”
“表哥你既说‘我提了才能知道你的态度和想法’,可眼下你也知道了——我就是看了画册。”温宛意失望地站在桌边,把那画册往他眼前一推,苦涩道,“你的态度不也明了了?不也如同料想的一样,不允我去看这些东西吗。”
“可以谈论。”白景辰再次重申一遍,“可以。”
“可以讨论画册的事情,但不能看画册,是吗。”温宛意甚至都想笑了,“表哥,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话很矛盾吗?”
白景辰缄默片刻,开口道:“你看画册,表哥心里很不是滋味。”
温宛意随即一愣:“什么不是滋味?”
这样的感觉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白景辰心中万分不适,偏偏还得顾着很多事情,没办法掰开揉碎了全都和她坦言。他重活一世,有自己的苦楚和不得已,她才刚及笄,哪里懂得他的顾虑?
“听话,别看了。”
白景辰只能干巴巴说了这样一句,随即合上画册。
“不。”温宛意越得不到答案,越叛逆地和他顶嘴,“偏要看,爱看,还要天天看。表哥要求我对你毫无保留,可自己却什么都不想和我直说,那我也不和你交心了,我们继续生疏便是了。”
“温宛意,把你的后半句话收回去。”白景辰险些一口血没吐上来,他真是气得眼冒金星,当即摆摆手,把画册展开给她,“爱看,天天看,现在就看,表哥就看着你,你要怎么看?”
温宛意到底还是没维持住自己岌岌可危的颜面,她本就快要崩溃,那些气话被他这样当真地指出来后,当即就盈满泪水,带着汹汹委屈把那画册沿着合缝全给撕了。全部撕完后,她的泪再也忍不住了,瞬间沿着双颊簌簌而落,那画册也被她扬了,一页一页地散了个漫天遍地。
白景辰正头疼着,突然脚边落了很多不可言说的画,再一抬头,却见表妹哭着回榻上去了。
“表妹——”
他一时间慌了神,连忙拾起地上不堪入目的画,整理好之后急忙去安慰她。来到榻边,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女儿家的颜面本就薄,要劝也该柔和些的,他的一派苦心,放在今夜却是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别哭,表哥……”
白景辰后悔不已地坐在榻边,刚想说什么,却见表妹满脸是泪地拂开他的手,直接把他手里拿着的一沓秘事画弄撒了。
顷刻间,绘着无数招数与姿势的画页以一种微妙巧合全部铺洒在榻上,甚至很少有叠住的画面,每一张都是完整铺陈开来的,宛若重现了温宛意说的画面——嫁妆画,新婚夜,铺陈开,以供新婚夫妇从中欣赏学习。
温宛意的哭声也被这一景象吓停了。
白景辰的手指还僵在空中,他目光迟疑地落在榻间,随即,脚底像是有一把火沿着衣裤燎了上来,燎了一半,集聚到了本不该有反应的地方,给出了最不该有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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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照例宣个预收,年上养成甜文《小养》
欣小养是乾远侯府上的伶人,曾一舞动京城,引来倾慕者无数。可她面纱下的脸虽靡丽艳绝,却不似中原人。
之后,乾远侯给了她足以一生无忧的钱财,要赶她走。
欣小养跪伏在裴远凌膝边,哭得梨花带雨:“我不愿离开。”
威仪肃穆的乾远侯坐在繁缛的太师椅上,语气平和:“要是舍不得侯府的荣华富贵,无妨再多给你些金银细软。”
欣小养露出一个破败苍白的笑意:“不是离不开侯府,你知道的,我……不想离开你。”
裴远凌紧蹙的眉心倏地放松,垂目看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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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乾远侯挂帅出征,随手救了个孩子。
小姑娘模样娇俏可人,还颇会讨人欢喜,所以当她突然以伶人身份进了侯府的时候,他也并未怪罪。
后来他偶然间听下人说,她会偷偷书写自己名字。
“没大没小的。”
他一笑了之,依旧只当没看见。
一次次的纵容被小姑娘当成了默许,直到他不得不忍痛驱赶她那日,她终于坦白了一切心意。
裴远凌知道自己被下蛊暗害,再也无法人道,可后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好了?
“起来吧。”
困窘之下,他一如往常的没能狠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