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桓本就不是一个多好脾性的人。
一愣,陡然大怒,眉目一厉,他倏地盯住杨氏,一掼手中酒盏,就要站起。
“阿桓”
一只纤手及时伸过来按住他,是姜萱,她低声“快坐下。”
卫桓侧头,姜萱蹙着眉,冲他微微摇头。
姜萱其实也很不高兴。
这杨氏怎么回事突然就在桌上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而且还是她的婚事。
这明显不怀好意的,实在是太令人厌恶。
只不过,不管杨氏抱有什么目的,人此刻都是笑意盈盈,翻脸不行。
毕竟她说的是事实,姜萱今年确实十七了,一般女孩子到了这年龄,确实该寻找夫家了。
杨氏不但是长辈,还是好心收容了投奔而来的外甥外甥女的舅母,如今一脸关切地关心适龄外甥女的婚嫁,卫桓若大怒翻脸,这就完全是他的过错了。
大错特错。
一个不好,忘恩负义帽子就要扣上,对他影响是大大的坏。
姜萱自然不肯让他发作,强自按住,冲他使了个眼色。
听她的
坐下,让她来处理
姜萱面上微笑依旧,是态度十分强硬,按住卫桓那只手使劲一掐,拧眉看他。
卫桓重重呼吸一口,僵了片刻,这才勉强按捺住勃发怒意,微起的身体慢慢坐了回去。
只他神色冷冽至极,目如含冰,瞥向对面的杨氏。
卫桓目光太冷,经战场洗礼过的肃杀之意有如实质,冷冷扑面而来,杨氏禁不住打了个突。
只瞬间她更恼怒了,这是怎么了还想把她怎么样不成
她暗哼,看了卫桓姜萱二人一眼,又看符石,“怎么了,莫不是妾身说错了不成”
错肯定没错的,女孩子大了,自然要找个好归宿成家的,符石说“没错,二娘确实大了。”
大男人平日没留神这个,一愣后,他立时懊恼。
看了姜萱一眼,满意点点头,符石又看了看卫桓,沉吟一阵,叮嘱杨氏“回头你留神有适龄儿郎的人家,看仔细些,但先勿表露心思”
“舅舅”
姜萱提高声音打断,符石便看过来,他歉意“是舅舅不好,舅舅一时想不起这个,险些耽误了你,幸好你舅母记得,你放心,舅舅舅母必给你选个好人家。”
姜萱感觉卫桓腿部肌肉又绷紧了些,忙掐住按住,面上却微笑,“谢舅舅费心。”
她站起,敛衽一福。
符石当得起她一拜,因为他是真心想给自己找个好归宿的。
这想法和行为是好的,完全没有任何差错。
可惜姜萱却并不打算成婚,最起码,目前完全没有这个计划。
只能婉拒。
既要婉拒,却不能说出真正原因。
姜萱便笑道“只是阿钰还小,我年纪也不算太大,想着过一两年再说。”
一般女孩子都不自己谈论这个话题的,但没办法,姜萱没有至亲的长辈,只能自己出面拒绝。
她说的理由也非常合理。
如今并不兴过分的早婚,如非必要,一般就算名门贵女,基本也都是十五岁前物色好对象,而后及笄定亲,再待娶备嫁,一般留个两三年,等到十七八岁再正式嫁出门的。
晚一点的话,十九也不鲜见。
高门世家都如此,那轮到普通百姓和并州这种民风彪悍的边州,就只有更晚的。
十八九岁成婚是常事,二十也不算晚,偶尔还能见二十一二的。
姜萱放在这里头,年纪完全不算大,说再过一两年才打算,太正常的了,毕竟姜钰确实还小。
至于一两年后的事,那就一两年后再说。
姜萱微微带些歉意“劳舅舅为二娘费心了,”她瞥一眼杨氏,微笑不变,“也劳舅母费心了。”
姜萱的话有理有据,符石一想也是,军中好小伙多,二娘这般品貌,莫说一两年,迟三四年也不怕。
另外他看一眼卫桓,心里还有些其他想法,于是点头“嗯,也不急。”
“出了门子总和家里是不同了,在家轻快一两年也好。”
符石温和嘱咐两句,又让姜萱平日如果见有合心意的,可告诉杨氏或卫桓,他给打听观察。
“听舅舅的。”
这事儿,便算告一段落了。
姜萱再次福身道谢,又笑着对大家道“快快吃菜,勿要凉了。”
只是不管再怎么说,这庆功宴的气氛还是不大能回去了,哪怕符非符白心下不忿,一再卖力说笑。
卫桓的心情同样。
他唇角紧抿,眸光沉沉,神色冷峻比刚认识那会还甚。
姜萱推了他好几次,又大力配合着符非符白的说笑,这才没让符石发现不妥。
其实符石也是喝得多了,已有些醺然,再坐约莫半个时辰就彻底醉倒了过去。
杨氏扶着他回后院。
人一转过后房门,卫桓“霍”地站起,拉着姜萱的腕子,转身大步离去。
他步伐极快,脸色难看的厉害,一进院门,姜萱赶紧吩咐姜钰把院门拴上。
几个大步入了正房,“砰”重重一掌击在案上,卫桓冷声“杨氏”
他怒极,重击之下,整张小圆桌都跳了跳。
姜萱唬了一跳,瞪他“手还要不要了”
这生气归生气,怎生拿自己的手遭罪
卫桓听是听见了,只却未能照做,粗喘几下,骤重重一脚踹在高脚香几上。
“啪”一声,小儿腕粗的一条几腿应声而断,“噼里”“哐当”高几整个栽倒,上头的小花盆率了个粉碎。
卫桓怒不可遏,女儿家的婚事何等要紧,这杨氏竟敢把主意打到这头上来
一听那话,他登时怒意填胸,恨不能当场一刀撕了杨氏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姜萱按住他,他理智回笼,强自按捺至宴散,已绷至极限。
冷冷瞥了后院方向一眼,他对姜萱道“阿寻,我们搬出去。”
他是男儿在外,和杨氏没多少接触,只阿寻,也不知要受多少委屈算计。
这宅子,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卫桓已是护军将领,他自然也能在军户区分得一套家宅的。
“先别气,听我说。”
姜萱忙安抚他“阿桓你先听我说。”
若问姜萱生气吗那自然是极气的,且若搬走当家做主,那当然一件极好的事。
可问题是他们不能搬。
三人千里投奔而来,符舅舅欣然接纳,一直妥善照顾不说,又举荐卫桓参加校场选拔。
卫桓是有真本事的,他一鸣惊人全靠自己的能耐和天赋,但不能否认,那场校场选拔是他崭露头角展现一切的基石。
乱世英雄辈出,多的是从底层一跃而的人物,但能肯定的是,受出身拖累而郁郁不得志的只会更多。
得了好处就搬走,卫桓的名声还要不要
现在可不是从前独身一人,可不管不顾,这恶名可沾不得。
“再有一个,舅舅可不会允许。”
符石是绝对不可能同意他们几个搬出去另住的。
“不管杨氏如何,舅舅却是对我们极好极好的,这般行事是畅快了,却愧对舅舅,很不对。”
“你说是不是”
姜萱温声细语,拉着卫桓坐下,从暖笼里倒一盏茶,递到他手里。
“你也别怕我吃亏,我没吃亏,那杨氏纯粹就是恶心恶心人,她做不成什么。”
这是事实,符舅舅态度摆在这里,他才是一家之主,好比今日杨氏就算不怀好意,她也笑语盈盈说话,不敢让符舅舅看出不对。
姜萱三言两语,就将这事打回去了。
难道她还能私自把姜萱的婚事定下
这是不可能的。
何必为了这种人,让自己担上恶名
且他们在一进跨院,杨氏在二进后院,大家都单门独户,不刻意去找碰不到。姜萱开始忙粮行的事之后,早出晚归,基本也不和对方见面了。
至于什么内宅手段,这么一点大的地方,人口又简单,以姜萱和杨氏的关系,后者根本没什么手段能使得出来的。
“若打老鼠伤着了玉瓶儿,我们岂不是很亏”
姜萱本来也生气的,但见卫桓这般,她气反而消了,仔细给分析了一番,她含笑看他“别气了好不好”
又点了点姜钰的鼻头,“你也不许气,知道不知道”
暗暗给姜钰使了个眼色,姜钰只得点点头,“阿姐,我知道了。”
姜萱又看卫桓。
卫桓抿着唇,好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
这一个两个,都有些不省心,“好了,都去洗漱,赶紧休息,天儿不早了。”
天气热,这两个不洗温水,平时直接去茶房舀凉水冲,姜萱起身,去里间取了换洗衣裳,推卫桓“快去快去,不许再生气了。”
答应了姜萱不再生气,又浇了半缸凉水,但事实上,卫桓那一腔怒意都还未能消褪多少。
神色冷峻,眸光沉沉,不必多仔细观察,就知道他心情不渝。
过得两日,仍未见好转,徐乾勾着他的肩膀“那等无知妇孺,何必和她计较,走咱兄弟俩喝顿酒消消火气”
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他问,符非符白就说了,徐乾是知道的。
两人押送觉吾回来,休整几日就回折返平谷,不属于正常上值,见反正都下午了,索性直接牵马,出了营门去酒馆。
进门坐下,唤伙计上了酒菜,几盏黄汤下肚,徐乾就说计“你先和二娘定了亲,这不结了任凭她有千般想法,也是施展不出。”
这话说的,卫桓直接一愣,酒盏一搁他拧眉“胡说什么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这回轮到徐乾愣了“那你何必这般气愤”
是啊
若不是心悦于她,你那这么激动干什么杨氏也就恶心恶心人,不是啥也没得逞就被打回去了吗
这反应也太大了吧
卫桓愣了愣,片刻后方醒悟徐乾说的是什么,他冷声“我们一路千里,相扶相护。”
他们相依为命,是伙伴是家人,唯一的家人被人不怀好意,他能不气怒吗
卫桓冷着脸反驳,徐乾却笑,摇了摇头,他是过来人啊。
勾着兄弟的肩膀,他笑道“那我问你,二娘今年十七,女子不好辜负韶华,再多过两年,也该备嫁了。”
“军中好儿郎不少,但女子终身,怎么慎重也不为过,如今悄悄寻摸起来,也差不多了。”
他冲卫桓笑“既是与你千里相扶的亲人家人,你该抓紧了,是也不是”
卫桓唇角动了动,本欲答正是,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出来。
他心中积那股愠怒非但未消散,反似乎更盛了几分,一拱一拱的。
徐乾心中大乐,何曾见过卫桓这般模样一拍卫桓肩膀,他收了打趣,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没什么不对;千里相扶相护,更是一桩天赐缘分。”
“表姐弟更好,亲上加亲。”
徐乾最后这句话一出,卫桓“啪”地将酒盏放下来,眉心紧拧“胡说八道”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立即反驳了徐乾,抬头却见对方笑得一脸了然,他心下忽恼了起来,很恼,“霍”地站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转身就走,后面传来徐乾高声,“兄弟,心里如何作想,理清楚才好,切切莫要将来追悔”
还要胡说
卫桓眉心拧得更紧,不理他,出了酒馆直接翻身上马,扬鞭疾奔离去。
卫桓心下恼怒,连连扬鞭,疾奔而出,走到半路,才发现这是去接姜萱的路。
今儿早了点。
若是平时,卫桓就该直接去的,早点坐下等等就是,正好还能观察一下粮行内外是否安生。
可今日,他忽然有点不想去。
忽然间,他很不想现在就和姜萱碰面。
勒马一阵,他调转马头回符府,找了姜萱常使唤的婆子,说自己有事,让她去接人。
接着他又匆匆出了府。
离了府,却没什么地方好去,绕了一圈,最后去了赭石街,远远送姜萱进了军户区大门,他却避着她,没有出现。
漫无目的徘徊,一直到了亥正,早过了她歇下的时辰,他才打马回了家。
进了府,推开院门,月光下的小院里静悄悄的,正房他屋里留了一盏灯火,两边厢房却已熄了灯,安静无声。
他盯着东厢,立了许久,才回屋。
没有再燃灯,卸了甲,衣裳都没换,他直接躺倒在床上。
定定盯着墙角那一点豆大的灯火,他怔怔的,一直强自压抑的情绪忽就大乱。
“那你何必这般气愤”
耳边忽想起徐乾诧异的问话。
他们相依为命,唯一的伙伴,唯一的家人,唯一家人被人不怀好意,他能不气怒吗
卫桓当时是这般答的,到现在他心中也一直这般想的着。
可卫桓其实是一个孤冷的人,他性情很冷清,昔日有人犯他忌讳,他要么直接出手,要过后暗中讨回来。
细究当时情绪,更多的其实是恨。
是恨,而非怒,他头脑很清醒,冰冷依旧,欲怎么做心里想得清楚。
他很少这样怒意勃发的。
卫桓还记得杨氏那话一出口时,无法压抑的,登时怒意上涌,大怒,简直怒不可遏,若非姜萱按着,他已当场发作。
明明,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为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后,似隐隐触及了什么。
“表姐弟更好,亲上加亲。”
脑海中徐乾这话一闪而过,卫桓一惊,“腾”地翻身坐起,“胡说八道”
他觉得就是胡说八道。
怎么可能
不是这样的,他视阿寻为家人亲人,从无半点这样的心思。
卫桓一直都坚信这一点的,可这会,心到底是有些乱了,胡思乱想一阵,忽他听到东厢门响了,轻盈的脚步声往正房来。
“阿桓”
他立即躺下,装作已睡。
姜萱看看院门,见从里头拴了,便知卫桓是回来了,心放下,轻唤一声便停,转身回去睡了。
卫桓躺在床上,静听那轻盈脚步声回了东厢,房门“咿呀”掩上。
她回去睡了。
他也该睡了,不许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暗骂一句胡说八道的徐乾,卫桓吐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下纷乱的思绪,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