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两年已过。
已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宋皇后在一日午后端着膳房刚煲好的补汤走入了皇上的书房,见皇上不在,便放下手中汤碗,一抬眼又看见挂在墙上那幅古怪的画。
她一直很好奇这是一幅什么画,一直挂在皇上的书房,却始终是卷起的,皇上更是不许任何人看,甚至打扫灰尘都是自己亲自动手,看画卷翻动的程度,想必是经常打开来看的。
她还记得,有一日她来到书房,正看到皇上凝望着那幅画,眼中的温暖笑意,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忍不住,趁皇上不在,偷偷将其展开,竟看到一幅极为古怪的画像,画中有两人,两个书生模样打扮的男人,一个掐着另外一个的脖子。她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已故的成王吴翌,而另外一个虽不认识,却下意识让她想起了一人……
三年内,宋皇后相继生了两子,母凭子贵,稳坐中宫。
叔父宋演被皇帝封为一等江南侯,六年后,病故于江南,自此,宋皇后将手中兵权悉数交给了当今皇上,宋家仍然盘踞江南,富贵至极,可惜却因后辈中再无宋子星那般英杰人物,又因宋皇后的压制,宋家子孙尽数远离庙堂,虽富贵却无荣华,从此成为真正的江南世家。
而宋子星与方若兮已消失了七年。
※※※
七年后。
转眼,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自战火平息后,新皇新政,免赋税三年,百姓渐渐富裕起来。此时,正值江南花开时节,有一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髻,大眼睛一转鬼精灵一样牵着一位女子的衣襟,奶声奶气还略带着点儿神神秘秘地道:“小姨,你什么时候教我易容术?”
女子一撇嘴,道:“让你娘省了这份心思吧,想偷学我的易容术可没那么容易。”
小女孩道:“不是啦。小姨,我娘说,我和你一样,长得太漂亮了,长大了肯定是祸水。为了减免一些人间灾难,所以娘叫我求你教我易容术。”
女子目光一转,道:“祸水?祸水好啊,这世间有多少女人想当祸水还当不了呢,小姨支持你当祸水。”
小女孩一看此计不成,马上道:“小姨,我长得太漂亮总受人欺负,学了易容术可以保护自己啊!”
女子一笑道:“保护自己还不容易,叫你爹教你武功。”
“那小姨教我什么?”
女子微一沉吟道:“教你喝酒。”
“不要,小姨,教我易容术啦。”
“不教。”
“小姨。”
“不……”
“小姨……”
“你为什么总是想学易容术?”
小女孩义正词严毫不扭捏地大声说道:“因为我也想偷一个像姨夫那样帅的男人。”
“你爹不帅吗?”
“没姨夫帅。”
“你三叔呢?”
“没!”
“你四叔呢?”
小女孩终于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坚定不移道:“没!姨夫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漂亮吗?女子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人,一个如今高高在上,只能仰望、远望却再也触及不到的人。他才真正是漂亮的吧。想起他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小姨?”
“嗯?”
“教我易容术吧。”
“不教。”
“小姨……”
“天底下谁最美?”
“小姨!”
“嗯!”很满意。
“小姨……”
“嗯?”
“我想尿尿。”
“我抱你去草丛里。”
“不要。”
“为啥?”
“娘说,阿蕊长大了,不可以随地大小便。”
“这……那你要在哪里解决?”
“回家。”
看着憋得脸都绿了的小丫头,女子不屑道:“一点儿都不像我!”
“那小姨会在哪里解决?”小丫头面色痛苦地问道。
只见女子手指向上一指,小丫头一抬眼便看见面前的一棵参天大树,而后道:“小姨,我也去。”
女子一笑道:“抱好了,我带你上去。”
解决完毕,重又上路。
走着走着,女子问小女孩道:“为什么刚才说去草丛里,你不去,树上你倒去?”
小女孩迟疑半晌,方才回答道:“草丛里有虫子……”
女子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这倒是。”
“小姨,这几天姨夫去哪儿了啊?”
“京城。”
“去京城干吗?”
“见他妹妹。”
“他妹妹是谁啊?”
“当今皇后。”
“哇……皇后长得啥样?”
“呃……这个……人样。”
“小姨为什么不和姨夫一起去?”
“你姨夫说,皇宫礼节约束太多,见了他妹妹还得下跪磕头,他自己都不乐意去,要不是他妹妹知道他从塞外回来三请四催的他也懒得去。”
“姨夫对小姨真好。”
“有吗?”
“嗯,小姨你好幸福。”
“谁说的?”
“我娘说的。啊,我爹也说过,还有我三叔、二姑姑、奶奶、爷爷、外公、小池,还有阿米。”小池是她的小伙伴还说得通,而阿米是只鹦鹉……这个……
“他们都说过?”
小女孩点了点头道:“我娘说,只要你幸福,一切都是值得的。”
女子蹙了蹙眉,道:“什么叫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女孩道:“不知道,姨夫也这么说的。”
“哦?真的?”
小女孩点了点头道:“我什么时候骗过小姨。”
女子一撇嘴,道:“你没少骗。”
小女孩道:“我哪有……”
女子道:“算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
小女孩怔了怔,一想,小姨是大人,自己相对来说就是小人,就欣然接受了。
“小姨?”
“嗯?又什么事?”
“我肚子疼。”
女子眼角微微抽搐道:“你又要干吗?”
“我想拉屎。”
闻言,女子面色大变,一把将小女孩夹在腋下,向家狂奔起来。倒不是不可以在外面解决,而是,她不想闻别人的味道,记忆中,她曾经受过这样的折磨。而那人却已不在。
解决了大问题的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苹果,咔嚓咔嚓边吃边又靠了过来,道:“小姨,我听说还有一人挺帅的。”
“谁啊?”
“毒王唐夜。”
“他不是……”说此话时,她心中猛地一痛,摸了摸一直带在身边未曾离身的长箫。直到去年,她无意中拔出了长箫中的软剑,被夫君看到,才知道,这长箫中所藏软剑竟然就是凤凰碧月中的碧月剑。凤凰碧月一世姻缘,或许冥冥中早已注定。
小丫头点了点头道:“是啊,可惜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了。”
有生之年这句成语恐怕不是这么用的吧,女子淡淡问道:“这你又是听谁说的?”
小丫头道:“听我四叔说的。他说,唐夜是蜀中唐门最具天赋的用毒高手,普天之下再无人能出其右,而且他长得也很帅。不比姨夫差。”
“你四叔那是盲目崇拜。”女子不屑道。
小丫头忽然“哎呀”一声,女子吓了一跳,赶忙问道:“怎么了?”
小丫头指着苹果道:“苹果有虫子。”
女子道:“赶紧扔了。”
小丫头刚想扔了苹果,微一迟疑却道:“我去拿给阿米吃。”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到后堂去了。
方若兮怔了怔,而后一笑置之。
※※※
今夜月明星稀,她独自一人坐在屋顶仰望星空,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色,也是这样的风,甚至连空气中泥土的味道都极为相似,洛阳青麟客栈的屋顶,坐在她身前的他,最喜欢在这样的月夜吹箫。
她摸出腰间长箫,轻轻抚摸,这是他生前之物。听宋子星说,他死时,她死死地抓着这箫不放,甚至其后昏迷的数日里也不肯放手,后来便一直留在了她的身边。
几年前,她无意中抽出箫中软剑,才知道这箫中藏了碧月剑。
凤凰碧月,一世美好姻缘。宋子星说这是天意,他持凤凰,她持碧月,上天注定了她要嫁给他。
可这碧月的主人,却是他。
将箫放在唇边,她缓缓吹奏起来。
原本,她对乐音一窍不通,可这许多年,也慢慢学会了一首曲子,那首他常常吹奏的曲子。他说,这首曲子叫:思念。
思念,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奢侈的去思念,可思念其实是把无形的利刃,每一次拿起都控制不住地刺向自己,经年累月,遍体鳞伤。
夜静无声,唯有箫音绵绵如诉如泣,或因吹箫之人不擅乐理之故,箫音略显得有些不流畅和走调。
※※※
这时,房下出现了一位极美的夫人,她抬头对屋顶的女子道:“大半夜的吹什么箫,还吹得这么难听,快下来吧。”
方若兮笑道:“一时性起,忘了这是李府,扰了姐姐和姐夫的清梦了,妹妹真是该死。”
“少贫嘴,快下来,睡不着就陪姐姐说会儿话。”方若薇笑道。
方若兮自房顶跃下,将长箫收入腰间,道:“姐姐,今儿做的新衣服还合身吗?”
方若薇坐到了院中石凳上,道:“还不错,只是袖口的纹路稍改了些。”刚说及此,便道:“你眼角怎会有泪?”
往事已经过去了,总不能用一辈子去掩饰,该接受的、该面对还是要接受和面对,他们已经不在了,而她要继续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幸福地活下去,不负他们的期望,也不负他们用命换来的这一切。听到姐姐担忧的询问,她笑道:“没什么,一时想起了一位故人,蕊儿睡了吗?”
方若薇还当她是当年的小妹妹一样,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道:“已经睡下了。原说要来和你一起睡,我不许,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睡了。我看蕊儿黏你更胜于黏我,真想把她丢给你带算了。”
方若兮笑道:“姐姐,我知道你的心意。”
“妹妹……”方若薇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牵强,声音充满怜惜。
方若兮笑道:“姐姐,你不是说,只要我幸福就好吗?其实,我也曾问过子星,当初,他明知我不能生育,甚至很可能救不活,为什么还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江山不要,带我这个将死之人去寻医。他告诉我,有一次他独自一人站在高处,向下俯视,只觉脚下山川河流纵横如画,那般美丽的风景他甚是想与人分享,可四下张望却无一人,当他发现那里独有他一个人时,便觉得凄凉寂寥,眼前的美景也不再那么美了。”
“那为什么当初还要去争去夺?”方若薇淡淡问道。
“他说,男儿当有凌云志,争霸江山那是他身为男儿的豪情壮志,他想向天下证明,他可以做到。”
“可是……”方若薇欲言又止。
“是啊,无论他多么爱我,无论我们多么幸福,没有孩子就不能算一个完美的……”
“人生的不完美才是真正的完美。”方若兮尚未说完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一人从门外大步进来,月光柔和地落在他身上,更映得他长身玉立,面容清雅。
她惊喜交加地迎了上去:“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子星驻足在方若兮面前,完全不顾还有方若薇在,便将她拥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用胡茬蹭了下她的脸,被她躲开,低低一笑,轻声道:“好些天没见你了,太过想念,便昼夜不歇地赶了回来。”刚说到这里,他又轻声道:“别挣扎。”
知道姐姐就在不远处看着,她一下子红了脸,却不再挣扎。
宋子星眼见一旁站着的方若薇眼角正在抽搐,笑道:“有了小孩子其实很麻烦的,你看看你姐,去哪儿都得带着个尾巴。咱们不要也罢,我们这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了无牵挂多好。”
“你真的不觉得遗憾吗?”她轻声问。
“和你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他道。
他说的是真心话,她明白,却听一旁的姐姐跺脚道:“我实在受不了了。”
看着姐姐离去的背影,二人相拥而笑。
他忽然将她抱起,大步向屋内走去。她脸一红。
推开房门,他将她放坐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她的身边,让她舒服地倚着自己。
鼻端闻到他熟悉的味道,她深觉心安,已经整整七年,从起初的自我封闭一心求死到后来被他数年如一日的照顾感动唤起了求生的欲望,直到半年前,以天为媒,以心为聘,他们缔结连理,她终于将自己连同心一并给了他,从此,有他相伴左右,染尽思念的岁月亦有了一双臂膀可以相扶相持。
在他肩头磨蹭了几下,却被他按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她的一个耳垂,弄得痒了,也被她按住。
他轻声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去哪儿?”
“京城。”
“怎么突然要去京城?你不是刚从……”
“他要见你。”
“谁?”
“当今皇上。”
※※※
这一日是宋皇后三子吴乾抓周之日,那日皇上下了早朝换过衣服后便赶往了宋皇后的凤鸣殿。
甫一入内,他便见宋皇后正抱着小儿子逗着乐子,屋里早已摆好了各种小东西,有书亦有小木剑。
宋皇后见皇上神色淡淡,便道:“皇上,臣妾兄长回来了,这几日可能就到京城了,他说想来皇宫觐见皇上并探望臣妾,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似乎没有听到皇后的话,自顾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窗外有两株挺拔的红莲桤木开得正艳,风吹过,峥嵘迤逦,满室花香。
宋皇后目光沉了下去,脸上笑容已有些牵强,兄长此次来京乃暗中收到了皇上的传召,说来见她不过是个幌子,可这出戏她依旧要唱,还要开心的唱,隔了许久,方听皇上问道:“什么时候到?”
宋皇后回道:“确切时间臣妾也不知,恐就在这两日。”
他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凤鸣殿,头也未回。
宋皇后看向尚未抓周的小儿子,轻轻一叹。
※※※
书房内,他久久伫立在一幅染血的画前,指腹反反复复摸着画中之人,仍旧不敢相信,她回来了。
这么多年来,每当他想起大明湖畔的那一晚,想起他们一起看日出时的情景与誓言,都不禁黯然神伤。彼时的他一心只想助吴翌夺得皇位,而后自己再逍遥自在游山玩水,成为一名天下人景仰的神医,何曾想过,造化如此弄人,大明湖畔的誓言最终竟会落在自己身上。
自从得知宋子星带着她去寻医中途坠崖遇难,便再没有她和宋子星的消息。原以为她终究也死了,随吴翌而去,想到自己每次宴席上看到长绫舞就心绪烦躁,索性就此禁了那个舞,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每次想起他们都越发感觉孤寂,不禁怅然泪下。
时过境迁,世事无情,而今早已物是人非,可记忆中的他们却越发的清晰,越发让他思念。他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当初大明湖畔的那一晚,让一切全部重新来过。
江山如画,如画江山,到底要来何用?全比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还在自己身边。
不过,还好,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