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翌此来上党本为机密,只有近身几人知道。所带之人也不过三四十,轻车简从行动迅疾秘密,往返长平与上党原不过百里路,本无大碍,可在从上党返回长平时,竟意外遭到伏击。他们事先虽有警觉,却因所带之人与伏击他们的人数相差甚远,不得不选择走小路暗逃。
花无多、杜小喜一路护着吴翌,寻山间小路逃向长平。因山间林中岔路多,他们一路故布疑阵原以为敌人没那么快追来,却未想到他们只是中途休息片刻,便有数名高手追上了他们。
厮杀时,杜小喜、花无多均受了伤。危急关头,杜小喜将吴翌托付给了花无多,让他二人先跑,自己则率众拼死挡住追杀他们的人。
花无多带着吴翌躲进了深山,吴翌则沿路弄些假踪迹迷惑敌人。
深山中路非常难行,他们几番下马步行,速度便慢了许多。又逢山雨,二人全身淋透,均十分狼狈,可也不敢停歇休息,只得一路向前。路上遇到水源,花无多去弄了些水,回来时,却看到吴翌昏倒在了马旁。她惊恐交加将他扶起,却怎么唤都唤不醒他,正心急之时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条小白蛇一闪而过,急忙查看,方才发现他的手被蛇咬了,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因身中蛇毒而昏迷不醒。
她急忙四处张望,寻到一处勉强能避雨的大树,将他扶靠在树旁。
拿起他受伤的手,只犹豫了一下,便低头一口口将蛇毒吸出,即便已全身颤抖心口发悸,明知这样接触无论多小心都会沾染蛇毒,她也在所不惜。
她只知道,就算付出自己的性命,她也不能看着吴翌死在自己眼前。有一瞬,她忽然明白了刘修当初会随自己跳下悬崖的心态。
将毒血吸净,她只觉头晕目眩,想起自己曾经吃过雪域天丹这等灵丹妙药,也不管有没有用,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强撑着,喂了他一些自己的血,而后又喂了他一些水,方才将他放置在马上,继续赶路。
傍晚,她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将他背下马背,放在较干净的地方,而后出去寻了些干草、干木,还弄了些水回来。一切安置妥当,已然天黑。
她燃起火堆,用随身匕首将寻来的木头一刀一刀削成木碗,不一会儿,望着自己的成品,她摇头失笑。想起当初唐夜照顾自己时所制木碗比她的强了不止一倍,她烧了些水,正要喂他,便见他悠悠转醒过来。
他在她怀中,睁开了双眼。望着他醒来,她笑了起来,眼中忽然有泪,一咧嘴却笑得有些心满意足的傻气。
吴翌醒转后,喝了许多水,有了些精神。还好这蛇毒不烈,毒血吸出来也十分及时,吴翌有了几分精神。
现下,杜小喜等人生死不明,幸好,深山老林昨夜又下了雨,他们的踪迹被雨水掩盖,刘景一时半会儿应不会追来。再说,他的身体状态已不适合继续赶路,必须休息一夜。
他虽全身无力,头晕目眩,却不愿意就此睡去。每当听到一点儿小动静,都要睁开眼来看她。望着她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一会儿烧水喂他,一会儿用小刀剔出一双筷子,虽然那双筷子他怎么看都不像一双,只能勉强称为两根小棍子。
望着他嘴边略带揶揄的笑意,她知道自己做的筷子有些粗糙,便笑着对他说:“虽然筷子应该长得一样,但你想啊,就像人一样,一男一女方为一双,这根高的粗的就像你,这根细的矮的就像我……”话刚说到这里,便发觉不对,难掩羞赧,再不看吴翌,偏头道,“我出去寻些吃的。”
望着她微红的耳后,他浅浅无声地笑着。想起吴琪曾对他说:“情之一字,即便是一层薄薄的纸,之于无多,也不会轻易捅破。但若换成你,这层纸,则更加难。”而今他二人在一起,便是难上加难。但即便再难,他们终究走到了一起。
她出去寻食物,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笑着说:“小心。”
声音虽弱,她却听得清楚,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他闭上了双眼,有些睡不着,脑海中都是她的身影,她是极美的,无论穿什么,无论什么模样。就算此刻在荒郊野外,发髻松散,衣服脏乱,她在他眼中还是出奇的美。这种美,无关她的容貌,只在举手投足间,只在一颦一笑的回眸间,便是一个背影也令他望而着迷。
他原本是风流的,天下女子之于他,无外乎皮相与家世的区别。他一直这么认为。
可为何天下竟会有这么一个女子,令他觉得,无论她是什么样,她是什么身份,都是那么的美,美得令他心悸。竟似一辈子也看不够,竟似全天下的女人也不如她。他笑问自己,这便是情吗?情又是何物?
难道这便是面对方正阳许他的万匹战马,数万兵器竟也不愿放弃的真正原因吗?还是,他确如方正阳所说,不愿因小失大,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是啊,那才是他啊,方正阳竟能一眼看穿他。
他再笑。
待花无多回来时,他听见她在洞后惊奇道:“怎么又是小白蛇?”
公子翌闻言一笑,昏昏睡去。
第二日,吴翌醒来时,闻到了很香的味道。花无多端了一碗蛇汤说要给他大补。
喝下蛇汤后吴翌气力果然恢复了几分,可以自行骑马了。他们再次赶路,并一路布下许多假踪迹,混淆可能追来的刘景和唐夜的视线。
如此急赶,又到夜幕之时,身后仍没有追兵跟来。吴翌的体力却已用尽。他二人寻了一处大树坐靠休息,今晚没有昨晚幸运,再没有山洞可以一宿,只有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露宿野外了。
花无多归置好一切,与吴翌吃了些果腹的食物后,便伸直了双腿,碰了碰靠在树上休息的吴翌道:“靠在我腿上,这样你会舒服些。”
吴翌摇了摇头,面色苍白,却含笑道:“我没那么娇气。”
花无多道:“我自从吃了唐夜给的雪域天丹,蚊虫一般不会靠近我,你躺在我腿上,会休息得比较好。”
吴翌闻言蓦地睁开眼睛,问道:“雪域天丹竟有这等功效?”
“是啊,我自从吃了就开始不招蚊虫了。现在露宿荒郊尤其受用。”她笑道。
“雪域天丹……”吴翌喃喃道,微闭了双眼,靠在了她的肩头,半晌,无声。就在花无多以为他已睡着时,却听他轻声道:“没有蚊虫滋扰果然很好。”
“嗯。”她应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他缓缓伸出手来,摸到了她的……不小心碰到了她手腕上的布条,他蓦地反应过来,扯起她袖子一看,她本欲遮掩,却被他阻止,布条拆开,是一道刀痕。他怔怔地望着那道伤痕,难怪,自己昨天醒来时口中都是血腥之气。他望向她,看到她目光闪躲,用力抽回手腕,再次用布缠上伤口不给他看。
他心中一同,低声问道:“为什么?”
她道:“不过是一点儿血罢了。”
他笑了笑,道:“我记得,你看待自己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为什么每次你都挡在我面前,不顾生死?为什么你不离开我?”
望着他探索的目光,她道:“或许,就像你说的,我傻吧。”言及此,似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有些固执地道,“就算你看上的是我的身份,我也不离开你。”
他一怔,月光下,望着她,难掩动容。
这时却听花无多惊声道:“不好,他们追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吴翌闻言坐起,正欲起身上马,却发现刚起身的花无多突然晕靠在了树干旁。她已有三天没有睡觉,她身上有伤未曾处理,她喂过吴翌许多血,还染了蛇毒。即便武功再高,此刻一心急,毒气竟控制不住开始蔓延,她险些晕倒,咬破了嘴唇,意识才清醒了几分。
吴翌扶住她,问道:“你怎么了?”
她笑了笑道:“我没事,赶紧上马走。”
吴翌点头,正欲转身上马,却发现她再次跌倒,心中一惊,蓦地将她抱起,放在自己马前,随后翻身上马,道:“我带你一起走。”
她强撑着不晕过去,可眼前已经发黑,靠在他的怀里,享受着他的守护,忽觉这一刻是多么的奢侈。
刘景来得极快,似有人在前面带路一般,丝毫不差地追上了他们。两人一骑速度自然慢了许多,不消片刻,她便感觉到了越来越近的危险,吴翌自然也知道,催促马儿的力道也越发急切。
她靠在怀里平静地对他说:“放我下去吧,翌。”
吴翌没有吭声,依旧策马疾驰。
她仰起了头,笑望着他,对他说:“我求你。”在吴翌睖睁的片刻,她一使巧劲,自他的臂弯下滑落下马,踉跄几步竟奇迹般地站住了,没有摔倒。
吴翌扯住缰绳,厉声对她道:“不许胡闹,快些上马跟我走。”
“若带着我,你逃不了的。”她笑望着他,道,“翌,你忘了你的梦想了吗?俯瞰江山成一画,百姓安居无饿殍。”
吴翌面色一紧,明显在挣扎。
她道:“近几日我发现总有一条小白蛇跟着我们,或许正是循着我身体的气味而来,唐夜当初给我吃雪域天丹,我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翌,我们二人兵分两路,或许能引开他们不再追你。”
吴翌没有动,目光看向远方,毫无焦距。
“实话告诉你,上次救我的就是唐夜。如果追来的是唐夜,他不会杀我的。”她又道。
他神色已然有些动摇。
她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不会有事的。多少次了,我不都活得好好的。我一向福大命大,你忘了吗?你快走吧!”
或许缰绳被他抓得过紧,他身下的坐骑烦躁地在原地打转。他心知花无多说的不无道理,那蛇他几番见到,的确透着古怪,在上党,他还曾在花无多的帐外见到过一次,如果真是她引来的杀机……若然真如她所说,唐夜会追来,或许,唐夜会看在往昔情分上不为难她。权衡利弊,吴翌终究沉下目光,低声道:“小心。”便不再犹豫,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她咬紧牙关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跑出一段后又停步回首望来,她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在笑,明知他听不见,仍轻轻地对他说道:“翌,若有来生,我们还要相遇。”
直至公子翌离去,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再也无力支撑,闭上了眼睛,身体触地的痛楚并不明显,只因她已失去了知觉。这一次,她再无力为他拦住追兵挡住杀意,她只能用自己去作赌注。
公子翌策马狂奔,不停地鞭打马匹,想要逃离,想要跑得更快!可不知是风太大将沙粒吹到了眼中,还是胸口窒息的感觉令他痛苦难当,他双目泛红,脑中纷乱,身体在马上亦摇摇欲坠。
他机械似的跑着,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知道心底有一个洞,一开始只是个小口子,后来却越来越大,撕裂开的痛楚令他犹如被千刀万剐,痛楚难当。许多个念头在压抑太久之后一涌而出,如火山爆发般在脑海里炸开来,如果唐夜不会来,如果那蛇只是巧合,如果她死了,如果这次她真的死了……
他突然狠狠地勒住缰绳,马儿吃痛,仰天长啸。
天空中刺眼炽烈的太阳令他晕眩,他怔怔地望向前方,前方是他的生路,只要他逃出这片树林,便可死里逃生。他缓缓回头望去,身后是他的死路,他若回去,极有可能有去无回,九死一生。可是,那里有她,他怎能再一次忍心将她丢下,再一次为了自己的性命而弃她于不顾?如果她死了,如果她真的死了……
马儿在他身下狂躁不安,他汗流浃背,生生将干裂的嘴唇咬出更多的血来,竟也不觉得痛。他蓦地摇头失笑,不知不觉竟笑出泪来,他再次扬鞭策马疾驰狂奔。
眼前除了路,竟有她的身影。
她傻笑着对他说:“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她曾对他说:“就算你看上的是我的身份,我也不离开你。”
她坚定地对他说:“因为是你,我不悔。”
她挣扎着对他说:“放手吧,翌,我求你。”
她望着他,从她的唇形他辨识出的:“翌,若有来生,我们还要相遇。”
他突然狠狠一勒缰绳,将马头掉转了方向……
来生,来生太缥缈,他如何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