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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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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公子巡进得帐来,帐帘落下时,挡住了满天星光。

公子巡面带倦色,公子琪见他进来,上前一步道:“如何,可有无多的消息?”

公子巡摇了摇头,黯然道:“末将连夜搜寻了山谷四周方圆数里都没有寻到,只找到了这个。”言罢,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公子琪。公子琪尚未接过,一旁的公子翌已伸手拿了过去,那是一幅画,用柔软的丝绢包住,想必主人十分珍惜,而此刻丝绢上浸染了大片血迹,还有污泥。

公子翌缓缓打开了丝绢,血迹已浸染到了画卷上,画卷在油光下展开,公子翌、公子琪都看清了那幅画。公子翌踉跄后退数步,暗沉的眸光起了变化,他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亲自去找!”

他抓起桌上头盔就要出帐,却被公子巡拦下,道:“成王,末将带兵到的时候,地上血迹散乱,无多似与他们缠斗许久,敌人的尸身已多被就地掩埋,无多又被当做细作,即便死了,尸体也可能被他们……”

“你说什么?”公子翌的目光倏然看向公子巡,公子巡突兀地停下了将要出口的话,闪过一抹痛惜和忧虑,一字一顿道:“成王,无多很可能已经死了。”

那样的情况,几乎没有人能活下来,即便武功高强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公子翌的目光冰冷如刃,冷冷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公子巡惊怔。

这时,一校尉在帐外大声道:“北王,敌营有消息传来。”

“快说!”公子琪道。

校尉进帐一拜,便道:“方才接到探子回报。刘景军中,于亥时斩首一名细作,说是戴了面具的假元白。”

闻言,公子翌倒退数步,直至撞到身后桌子方才停下。

公子琪神色恍惚,身子亦晃了晃。

公子巡的目光暗了下去。

良久,公子琪干涩地对入内禀报的校尉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校尉退到帐外。

公子琪转头又对公子巡道:“辛苦你了。”

公子巡看了一眼公子翌,黯然道:“末将告退。”

公子琪点了点头。

公子翌紧紧地抓着手中带血的丝绢和画,暗沉的目光透着从未有过的悔恨和阴霾。

公子琪唤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应。半晌,方见公子翌抬手示意他出去。

公子琪退出了营帐,却在将要放下帐帘的刹那担忧地回头望向了他,却看见公子翌已经转过身去,将手中的画放在了桌上。

油灯下,公子翌缓缓将画卷在桌面上展开,展开的画卷上,他正掐着她的脖子。

微颤的指尖轻轻滑过画上那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其实一直都知道她随身带着这幅画……并且私心地希望她一直都带着这幅画……

指尖移处,碰到画卷上那抹触目的血迹……指尖蓦地一颤似被针扎到猛地蜷缩。

帐外,吴琪依旧站在掀起帐帘的门口,望着帐内凝视着画卷的吴翌,眸光尽暗。

放下帐帘,吴琪走出营帐,抬头望向夜空,只见天上一轮弯月,好似她的笑脸……忽听帐内公子翌哑声唤道:“无多……”吴琪猛地一颤,抬手捂住胸口,竟软在了帐外。

当他得知吴翌被困在下枫谷时,他方打退了刘修又一次的猛烈攻城,眼见刘修退去,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忙带着公子巡赶往下枫谷,正巧遇到向上党方向奔来的吴翌。待得知无多身陷重围时,当即派了公子巡去营救,可公子巡去时,只剩一地的尸首,公子巡带回了受伤颇重昏迷不醒的杜小喜,花无多却没能找到。

此后,公子巡又连番带人去附近搜寻,直至天方见白,探子来报元白已被斩首。

斩首……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思及此,吴琪胸口似少了什么,推开门口兵士的搀扶,踉跄站稳。

※※※

她又一次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毫不犹豫。

在书院,她曾三次救他性命。

在洛阳,她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坠落深谷生死不明。

在长平,她再次挡在自己身前,那般坚定。

分别了一年多,再见她时,她说:“翌,我很想你。”那是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他却什么都未说,其实,他的思念又何曾淡过。

她曾说:“好像你每次遇到危险时,我总会不顾生死挡在你面前,莫不是保镖当上了瘾?还是我傻了……”那一刻的她在他眼中如此之美。他目光如水,却因想到她一心向往自由而自己给不起时,违心地对她道:“你是傻了。”她一拍桌案,拂袖而去,他却一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发呆。其实,他才是最傻的那个。

她说:“士为知己者死。”

帐内,他颓然坐下,烛光摇曳,人单影薄。

在他心里,能有什么比江山更加重要的?没有!他无牵无挂,即便是她,也不行。他不会有弱点,不会。

临别时,她回头对他灿烂一笑,肩上的伤在流血,她却似不以为意,仍对他坚定地道:“他们要抓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先走,我寻到机会一举擒下他们的将领。兵法云:擒贼先擒王,我就不信,我擒了他们的头头他们还敢不听我的!”

见他踯躅,她又道:“翌,相信我,我会让你有足够时间离开的!”

他又再次说了那句,“小心。”与在洛阳时一样,再一次狠心地留下了她。可是,他策马奔出去数步,却终究停下,转头望向了她。

却见她眉飞色舞地向他挥舞着手中长矛,朗声笑道:“你看我像不像三国长坂坡吓退曹操百万雄兵的张翼德!”

你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心在抽搐,他用手按住,却控制不住。

他不应该留下她一个人,他明知道那时候留下她必定凶多吉少,却还是在那个时候选择留下她,他的自私,他的无情,他的狠,已到了可以舍弃她的地步了吗?如果是,为什么会那么痛,为什么好似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他捂住胸口,控制不住地颤抖。最重要的……是江山!可是……她死了……不,她没死,她不会死!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头盔,快步走出帐外,却看到了面有泪痕的公子琪。

看到他突然出帐,公子琪先是一怔,而后看到他手上抓着头盔,身披铠甲,便挡在他面前急声道:“你不能去。”

公子翌执意离去。

公子琪挡在他身前,劝道:“翌,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失去理智。无多不会轻易舍我们而去,她武功高强,心思灵活,即便打不过也不会硬拼,她或许是不小心丢失了那幅画。或许与别人换了衣服面具走脱了,死了的人不一定是她。翌,不要乱了方寸。方才,我已派了细作去探听消息,另派了人去搜寻。翌,唯今我们只有等。”

乱了方寸?是啊,他已乱了方寸。

他颓然怔忪。

※※※

残阳如血,草原上风吹来,草啸鹰鸣。

吴翌退守长平郡内,刘景几次在城前叫嚣,他都无心理会,只闭城不出。长平郡城墙坚固,刘景亦不敢轻易攻城,虽每日派人在城外叫骂,吴翌固守,若然硬攻,死伤必定惨重。刘景无计可施。

吴翌坐在屋中发呆,神思恍惚,茶不思夜不寐,这样已有三日。这三日他仿佛过了三十年,期盼着的消息,一直没有。公子琪因刘修整兵再次攻打上党,急急回了上党郡。临走前,吴琪还在劝说他,也似在劝说自己,说无多定然无事,并提醒他不要失了理智,因无多暂时失踪,坏了他们围歼刘景的计划。

他点着头,送走了吴琪,而后,疯狂地忙了两日两夜,与众将布置好所有事情,原本还要忙下去,却被公子争等力劝回屋休息,他一回屋便坐在屋里整整三天。吃不下,睡不着……闭上眼,就看到她被斩首,身首异处。她或许已经真的死了,斩首,竟连死了也不能留个全尸……

每当想到那般景象,心如刀割,屋门被人推开,烈日自厚重的门外照射进来,一人急匆匆地步入屋中,对他一拜,忙道:“王上,守城的将士说,城外来了个极古怪的人,那人骑在马上一直向城门走,他们正欲开弓射杀时,那人好像支撑不住昏倒在了马上,一直没有回应,只不过手中举着个木牌,木牌上写‘投降’二字,末将已命人……”

他的话尚未说完,吴翌的身影已消失在他眼前。

那匹马依旧停在城外,没有向前亦没有退后,吃着护城河边的草。夕阳西下,金黄色的光晕染遍草原,风过,吹得荒草向一个方向摇摆,似在呼唤和招手。

马上的人一直趴着没有动静,吴翌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劝阻,命人打开了城门,冲了出去,杜小喜、公子争等人随后跟着追出了城外。

杜小喜伤刚好些,追在公子翌身边,道:“王上,恐防有诈,末将先……”

吴翌红着眼打断了他:“不必,她是无多。”

杜小喜一怔,一来惊疑那人是否是吴多,二来他恍惚看到吴翌眼眶发红隐有泪水,公子争亦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公子翌的话。

吴翌当先纵马奔到了花无多的马前,望着昏迷在马上,手举投降牌子的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小心翼翼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见她面具已无,面无血色的模样,心微微刺痛。

公子争牵过马来,道:“王上,将她放在马背上……”

“不必。”公子翌打断了公子争的话,自马上将她抱起,轻抚她鬓边散发,似怕打扰她般轻声对公子争道,“你帮我一下,将她轻放在我的背上。”

公子争一怔,便照做了。

许多年后,已成封疆大吏的公子争每当望见天边夕阳,便会想起这一幕。

金色夕阳下,成王吴翌背着参将吴多,一步步走向城门。

无数的守城士兵望着他们的王上,背着一名受伤的将士走进城内,那将士身着敌营衣服,已然昏迷不醒,手中却仍举着一个“投降”的小木牌,恰遮住了脸,明明极为可笑的一幕,却因为成王的神情而让人笑不出来,全都怔然无声。

事后知道此乃成王近身参将吴多将军,奉命潜入敌营刺探消息,被刘景发现后死里逃生而归,众将士便觉成王待将士亲如手足,竟然亲自出城去背。众将士感激涕零,均觉得能追随体恤将士的成王,实为平生幸事。

当时,唯有杜小喜、公子争等少数熟悉吴翌与花无多之事的人或能猜出几分吴翌当时的心情。

吴翌执意背着她,每踏一步,嘴角笑意便深一分。

忆起,当年她曾三次这般背过自己。

忆起,她曾四次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身前。

京城一别,他以为他失去了,可在一年后,她回来了。

五日前,他以为他又一次失去了,并以为再也找不回来,可是,她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回到他身边。

他又一次失而复得,老天待他果然不薄。

他要背着她,一步步,背着她回到自己的身边。

从此以后,守住她,再也不放。

公子争、杜小喜等一众将士牵着马,跟在吴翌身后。

公子争怔怔地望着吴翌的背影,心口堵着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千丝万缕,丝丝密密,感慨中又有说不清的悸动与惆怅。翌与无多,在他眼中是普天下最般配的一对,这种感觉极强烈地充斥在脑海中,久久不散。

※※※

花无多醒来后,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大眼睛的陌生女子。而后,便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迭声的叫嚷“醒了醒了”。还有门开门关,有人摔倒等一系列令她迷惑而奇怪的声音后,她看到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吴翌的眼睛。

她轻轻地牵起嘴角,笑了起来,便听吴翌道:“想喝水吗?”

她摇了摇头,又听吴翌道:“你感觉怎么样?想要什么?伤口还疼不疼?”

见他如此紧张,她红了红脸,看了看屋内,见没有人,唯有他一人,本欲挣扎起身,却使不上力气。吴翌会意,扶她坐了起来,靠着自己,轻声在她耳畔道:“你已经昏迷了三天多,想要什么和我说。”

她犹豫踌躇半天,终于道:“出恭……”昏迷了多日,她全身无力,声音也十分嘶哑,但无论声音再如何嘶哑,也比不过这两个字的意思所带来的反应。

吴翌的脸登时红了。很不自然地叫了方才那个丫环进来,出去关上门时,手脚僵硬面色古怪。

花无多听到门外公子争的声音,“王上,无多醒了?”

“嗯。”

“她没什么大碍吧?”

吴翌咳了咳,道:“无碍。”

“王上怎么出来了?”杜小喜很不识相地问道。

吴翌瞥了他一眼,没回答杜小喜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个木牌呢?”

杜小喜道:“在无多房里。”

吴翌一叹道:“真是绝妙。”

闻言,杜小喜与公子争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

在花无多回来的第二天。

是夜,刘景大军后方粮草突然失火,刘景得知是吴琪派人自后偷袭,烧了他的粮草后勃然大怒,因自己重伤未愈,便命人追击吴琪。吴翌与此同时派出公子争、胡为中两员猛将各率兵士三千,左右协助吴琪围歼刘景。

刘景本就重伤,闻讯一急竟当场昏厥过去,刘景兵败,一日便退兵百里,直至狼狈回到东郡,长平之围得解。

阳光明媚,晒得人懒洋洋的,可院中一人却在打拳,另一人则闲来无事,坐在树下摆弄着一个小木牌,道:“你为什么偏偏写了这两个字?”

那人边打拳边道:“你想啊,我那天穿着敌方士兵的衣服,要是贸然过来,还不被城墙的箭射成刺猬。我当时头晕眼花的,又没什么力气大喊大叫我是谁,若然在木板上直接写上名字,我当时那副模样谁见了能信,便捡了枯枝烧成木炭,写了这两个字,全当投城来的。或许还能活着不是。”

他不置可否,半晌道:“这两个字很妙。”

“妙在何处?”一套拳,她已打到结尾处。

“妙在它实在够妙。”吴翌道。

花无多完全没听懂,收了拳,问道:“听说,你那天远远便认出我来,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吴翌竖起三根手指,道:“理由有三。”

花无多惊道:“竟然有那么多理由?快说说,哪三点?”

“第一,你的字迹。你写的这两个字,用的是我的笔迹,我岂会认不出。”

花无多怔了怔,仔细看了看,竟然真的用了他的笔迹。想当初在书院,她为了帮他写夫子留的习作,模仿他的笔迹已经驾轻就熟。近数月来,她时而也模仿他的笔迹,没想到,这两个字竟然用的是他的笔迹。想了想,她忽而一笑,道:“这两个字果然很妙,竟然像是你写的。”

吴翌颇为无奈地一叹,道:“我也越看越像是我写的。”投降,真是不吉利。

花无多捂嘴偷笑了一会儿,道:“那第二点缘由呢?”

“你的背影。你当时伏在马背上,我只能看到你的背影,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那很可能是你。”

花无多闻言,偏过头去,而后,窃喜道:“没想到,你竟对我这般有感觉。”

吴翌知道她在暗中偷笑,横了她一眼,继续道:“至于第三点,就是你的十指金环。你当时手握缰绳,露出的手指和手腕上戴着一直不离身的十指金环。与夕阳一个颜色……我看到这里,已经断定是你无疑了。”

吴翌言罢,本想喝口水润润喉,未料,花无多突然跳了过来,道:“翌,你真是太厉害了。”啪的一掌打在他肩头,他刚喝进嘴里的水便被打了出来。她似打上了瘾,又是一掌向他肩头拍来,他急忙躲闪。一个追,一个跑,花无多脚下被一物一绊,一抬头便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正在院中四下里翻找,便看到一物自门后伸了出来,小木牌晃啊晃,投降,投降。

她扑哧一笑,原来他窜进了屋子,躲在了门后,便道:“出来吧,不打你了。”

吴翌自门后笑着走了出来,重又坐回桌边,问道:“救你的人你还有印象吗?”

花无多目光闪烁,道:“没有。”

吴翌望着她,眸中闪过怀疑,似还有话要问她,却见她已步出院外,只留下一句,“我有事要忙,晚上见。”身影便消失了。

吴翌无奈一叹,暗道:究竟是何人救了她?她为何要有意隐瞒不说。他曾疑是刘修救了她,可当时刘修明明与公子巡在上党对峙,不可能出现在长平。究竟是谁救了她?此人他必定认识,否则无多不会一直讳莫如深,不愿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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