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大胥最炎热的月份,却是君和最好的时节。虽然热,但空气温湿、日光明媚、树绿花开,仿佛天下最美好的景色,都盛开在君和。
唐卿便在这最好的时节里,全身肌肉麻痹、经脉失觉,彻底卧床不起。
流浔的入侵,已经有半年了。在这半年里,他失去了很多城池,但他正一点点夺回来。战争的漫长和僵持,让所有人开始丧失信心。而唐卿却看得透彻,局势正在改变。敌人攻打下一个城池,需要的时间更长了;而他们原本源源不断的兵力,似乎也变得枯竭,不再增加;而自己这边,士兵们似乎已经熟悉了与蛮人的作战,不再盲目惧怕,唐氏的军队,又恢复了以往的自信顽强。
虽然南部断绝了一切消息,但他敏感的察觉到,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按照他推断的徐傲的用兵,应当会在给予大胥迎头痛击后,将蛮军另一支主力调回君和境内。毕竟,与君和人相比,大胥整体兵力确实孱弱许多。可为什么没有动静呢?
那只有一个可能,大胥战局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要么大胥已经覆灭,要么他们完胜了流浔。尽管目前看来,第一个可能性更大,但他始终觉得,步千洐不会让他失望。
今日是十五,花好月圆。前方的战事经过几个月的焦灼,也有所迟滞和停歇。唐卿便在这宁静的夏夜,躺在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静静望着头顶的月光。
“阿荼,在想什么?”他柔声问。
唐荼十三缓缓抬头,目光触到哥哥苍白的脸色,立刻移往脚边阴暗的角落。他放下手里的书,那是本医术,记载着痛风、瘫痪等病症的救治方法。他在大胥、君和武林混迹多年,多少江湖名医的医书都被他获得。
但没有一本,能救哥哥。
“你无需这样。”唐卿岂能不知他的心思,柔声道,“生死有命,何需强求?”
“不。”干脆的声音。
唐卿叹息一声,也不再劝,只又提起最关心的话题:“据我推测,天下不出三个月,便会平定。那时我要是不在了,你记得,找个姑娘,替唐家传宗接代。”
“你先。”
唐卿失笑,正要说他迂执,却听见零碎的脚步声,亲兵低头走了进来。
“元帅,大胥密信。”
唐卿一怔,伸手接过,从信封中抖出书柬,首先看向落款。这一看,先笑了。
楚千洐。
他不由得想,这个落款,表示步千洐要公开恢复身份。为什么?待展信一看,却只有寥寥数字:“八月下,决战玲珑城。”
唐卿拿着信,足足沉思了有半个时辰。十三也看了信,默然片刻:“不懂。”
唐卿这才将信一折,于烛火上化了,笑道:“你们不是好兄弟吗?他学你,言简意赅。”
十三神色一滞,唐卿这才解释:“君和境内,流浔主力便在玲珑城附近。他与我相约,八月下,与流浔大军决战。
他既跟我如此约定,定是已荡平了大胥境内的流浔兵马。这着实让我未料想到。
只不过他还有些小儿心性,总不忘逮着机会,给我出些难题。故意语焉不详,看我能不能猜到,他为何有恃无恐,为何能大获全胜,为何能够提兵北上?”
十三眸中陡然升起笑意:“你猜中否?”
唐卿微微一笑:“傻气!我为何要费脑子猜?命斥候去探便是。他如此大张旗鼓提兵北上,岂能瞒过我的眼线?”
五日后,唐氏斥候传来令人惊讶而振奋的消息。唐卿看到三十万大军和十万蛮人两个数字,这下倒真的怔住了。
斥候又说,大胥军打出了“楚”字旗号,唐卿足足愣了半个时辰,终是释然而笑。
“尽管匪夷所思。”他对十三说,“蛮族大将,应当就是楚余心。”
十三却只愣了一瞬间,随即眉目平静下来:“哦。”
唐卿奇道:“你不惊讶?”
十三很淡定:“想不通,故不想。”
唐卿骤然失笑,招手让十三坐到床边,拉着他的手,微微用力。这个虚弱的,已经躺在床上指挥战斗数月的青年,露出灿烂的欣慰笑容。
“阿荼,我会好好打完这场仗,我要给你们,一个太太平平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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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大胥能够迅速击溃入侵的流浔部队,主要原因是楚余心的反目,但也跟唐卿拖住了徐傲大部分兵力,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唐卿在北部支撑数月,越打越强,大胥的光复之路,还要走很久。但同样的道理,如果不是大胥及时取胜,唐卿的复国之路,也不会如现在这么快,这么顺利。
也不能在八月下,意气风发的发兵玲珑城。
这两个月来,两人同在一片战场,从不曾见面,书信往来也是只言片语。但两人的默契简直浑然天成,你偷袭粮仓,我便阻击援军;你正面对抗,我便背后奇袭。一切仿佛演练好似的天衣无缝。
有时候破月会问楚千洐:“你俩商讨得这么细致啊?”
楚千洐摇头:“未曾。”
“那……”
“见招拆招便是。”
唐卿一直住在远离战场的后方,收到最后的消息时,距离决战之日已过去了半个月。这个速度已经很快了,快马往返于他的住所和玲珑城,便需七八日,更何况这场决战据说还打了足足十日。
但来报信的,竟然是大胥兵。
他们的速度比唐家军的斥候更快,这令唐卿不得不多看面前的胥人一眼。
是个高大的青年,身材修长、面目憨厚。垂首低眉立在离床五步远处,等候他的询问。
唐卿让十三扶自己坐起,靠在墙壁上,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微红,笑道:“见笑了。”
青年抬眸看着他,一双眼倒是纯黑有神:“元帅以病体支撑天下大局,实乃当之无愧的英雄。”
“过誉了。”唐卿平静道,“既然楚将军派你来报信,详细的说,战况如何了?”
那青年语速适中、言辞清晰,只说八月二十九,三军决战玲珑城,遭遇徐傲顽强抵抗。苦战十日有余,终是大获全胜。俘虏四万,歼敌十万,溃逃四五万,徐傲自刎而死。如今君和大胥均已派兵直入流浔境内,占领其全境指日可待。
唐卿听完,并未太多意外或喜色,反倒微微蹙眉:“俘虏四万,却死了十万。虽是恶战,也死得太多了。”
那青年鞠躬道:“元帅宅心仁厚。另外,将军让我转告:徐傲双目已盲,是幼时被母亲刺伤,据说只因为父亲不喜欢他,母亲亦有些疯疯癫癫。”
唐卿极难得的神色一震,十三亦猛然挑眉。
唐卿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他看不见天下,却想要拥有天下?何其悲壮,何其执拗!多谢你家将军,让我想通了,为何徐傲如此偏执?不惜玉石俱焚,用兵又如此冒进,搅得天下大乱。原来他是不甘,不甘罢了。”
“所以……”青年沉声道,“元帅此刻虽双腿不能行,却也不能放弃踏遍天下河山的念头。”
唐卿这才抬眸重新看他,微笑道:“你家将军呢?”
青年恭敬道:“领兵攻打流浔了。他派我来,还要问一问元帅,是否已猜出当日的关窍?”
唐卿微微一笑:“如此,你便将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家将军,和夫人。”
青年看他一眼,答:“是。”
“卿如是推断:楚余心既成蛮族将领,只有三个可能:威逼利诱、屈打成奴,抑或是用某种手段,控制了楚元帅。楚元帅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又已家破人亡了无牵挂,前两种均无可能。那只可能是第三种。
这手段,也不难猜。恰巧我弟弟看了些医书,其中一本上记载,流浔境内盛产五色草,其叶若鳞,其花似蛇。入药可令人心智迷失,似梦似痴。长期服食令人痴傻愚钝……其他的,让你家将军自己翻医书吧。”
话音刚落,十三先开口了:“何时?”
唐卿微笑:“我无聊时翻了翻。”
十三默然退下。他这才想起自家哥哥自幼读书便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他问的很多余。
大胥青年一拱手:“多谢元帅赐教。末将告辞了。”转身欲走,唐卿却道:“且慢。”那人止步回望,唐卿看向十三:“这是楚将军军中刀法最好的人,你不跟他比试一番吗?”
十三眼睛一亮,不等那人说话,已拔剑拱手:“请赐教。”
那人一愣,忽然往后跃出两步,哈哈大笑道:“元帅双目洞若观火,勿要再戏弄千洐。我这便跟你赔不是。”他的手在面上一抹,露出俊朗一张脸,不正是楚千洐。
十三骤然嘴角上翘,唐卿亦是莞尔。楚千洐扬声道:“月儿进来。”随即快步走到唐卿床旁,握住他的手,关切道:“你怎病得如此厉害?”
十三神色一暗,唐卿却一脸平静:“迟早有这一日。”
楚千洐此次与他联手对付流浔,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但也暗暗存了一较高下的跃跃之情。乔装而来,也是战胜后实在身心大悦,存了戏谑唐卿的心思。如今见他以瘫痪残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更是知微见着洞悉一切玄机,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唐卿,当之无愧天下第一名将。
他一握着唐卿的手,源源不断的醇厚真气,从他掌中渡过去。唐卿苦笑:“勿要再浪费你的真气,无用的。”
楚千洐却卖关子:“这你就不懂了。”话语间,破月已走了进来。只见她也是一身黑衣,只不过娇艳婀娜难掩。她原本脸上带笑,看到唐卿的模样,笑意一滞,明显一副准备寒暄,却又被他的惨状生生堵住的样子。
“颜破月,别来无恙?”唐卿微笑看着她。破月点头,忽然说:“你会没事的。”
唐卿和十三都是一愣。
楚千洐的话语更奇怪了,他对唐卿说:“唐兄,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但凡卿能做到。”
“你与破月,结为兄妹吧?”
“……”唐卿愣住了,但见他夫妇两人神色认真,心知必有玄机,也不扭捏,点头道:“有如此冰雪可人的义妹,卿求之不得。”
楚千洐随即扶唐卿坐起,与破月捧土对月结拜。十三原本抱剑站在一旁,忽的闪过来,也跪下。破月失笑:“你拜什么?”
十三看着她:“妹妹。”
破月横眉:“弟弟!”
楚千洐抄手站在一旁:“十三比你大。”
破月不干:“心理年龄!”
但三个男人都不太懂心理年龄,很快盖棺定论,破月沦为三妹,虽然憋屈,但欣喜更多。
拜完了,楚千洐对十三道:“你先出去。”十三掉头就走,屋内只剩他三人。楚千洐还没说话,唐卿已开口:“原来你们要为我治病。”
楚千洐和破月都是一愣,这人脑子实在太快,当真叫人不好招架。
楚千洐笑道:“北上途中,苦无大师到军中找我。他参透数年,我们夫妇修炼玉涟神龙功或许能助你康复。”
原来苦无一直记挂唐卿的病,亦推断他的病情会在今年加重。他本就擅长医道,琢磨数年后,终于得出玉涟神龙功或可治愈唐卿的结论。那修炼本就延年益寿,夫妻双修更是益处无穷。而他想到,若是合夫妻两人真气,替唐卿调理,当真有可能起到奇效。于是他根据唐卿的病因,仔细钻研出一套调理方法,亲自到楚千洐军中,传授于他二人。
唐卿默然片刻,动容道:“苦无大师待我如此,当真无以为报。劳动你二位千里迢迢,战事一结束便来找我,当真过意不去。”
破月道:“大哥,你这话就客套了。”楚千洐点头:“开始吧。唐兄,我这就脱掉你的上衣。”
唐卿吃了一惊,这才明白楚千洐让他和破月结拜的意义。然而他纵然能洞悉天下,却依旧无法抑制的脸红了。
“劳烦二位。”他只迟疑了片刻,便任由楚千洐脱掉上衣。虽然楚千洐心无旁骛,却也不由得看一眼破月。却见破月目光停在唐卿高大、白皙却瘦弱的背上,目露怜悯,楚千洐不由得心底一柔,与她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里的坚定。
要救好他。他是世人最可贵的瑰宝。
半个时辰后,楚千洐扶唐卿躺下,破月柔声问:“你觉得如何?”
唐卿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虽然依旧不能动弹,但明显能感觉到那热气在全身肌肉中流动。饶是他早已心静如水,此时也有些欣喜过望:“极好、极好。”他将感觉描述出来,他二人也是十分高兴。
“好吧,元帅大人,叫你的亲兵准备好客房吧。”楚千洐笑道,“苦无大师交代了,一年才能根治,三个月或有小成,算着到那时候,战事也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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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已是深秋,北地清寒,雾色深重。唐卿裹一身狐裘,坐在轮椅中。楚千洐坐在他对面,两人面前一张黑白棋子,正在对弈。
楚千洐并不善此道,但他生性骁勇狠厉、精于运筹,在唐卿大海般深不可测的棋艺前,虽然屡战屡败,却也越战越强,时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棋,倒让从无敌手的唐卿提起几分兴致。
反观破月和十三两人,则简单得多。两人蹲在一旁的泥地上,正在摇骰子比大小。输的跑腿出去给赢的买吃的喝的,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填饱肚子。
过得片刻,棋下完了,他二人也胀得肚圆,都说不肯吃晚饭了。
仆人将晚膳端上来,楚千洐却停箸不前,看着唐卿:“唐兄,我刚收到消息,五日前,大胥军队已攻入流浔王宫;君和军队,也已荡平流浔南部残军。”
唐卿抬眸温和的望着他:“是时候了。”
楚千洐点头:“吾皇已于数日前抵达玲珑城,算着明日便能到这里。睡一觉,用过早饭,你们便见面吧。是战是和,痛快了断。”
破月心一紧,十三也抬头看着楚千洐。
“好。”唐卿神色平静,“我不会顾忌你我交情。”
“我亦不会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