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打响之后,墨官城一直笼罩在沙尘、嘶吼和鲜血里。天亮的时候,城门外的广原上,只有血迹和脚印。到天黑的时候,已经堆满了赭色的尸体。夜深之后,君和会安静的派人把所有尸体抬走,在城外山上就地安葬。
城里的情况同样有序,但是更加绝望。堆积如山的尸身只能火化,骨灰罐都堆在慕容湛的指挥室里,等战争结束后,由专门的官员,交给士兵的亲人。
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战斗迎来了转机。
那是个明亮的早晨,城楼在日光中亮闪闪的。在轮番不休的攻击了十多次后,君和人发起了总攻。
“是时候了。”唐卿站在山顶上,对传令官说。
“也许到时候了。”慕容湛立于城楼上,望着敌军数量最大的一次攻城,在心里默默的说。
虚虚实实,一次又一次佯攻真攻,磨掉守城将士的士气。这是唐卿的计策。他做得很坦荡,慕容湛也看得很清楚,但是全无办法。
胥兵看到源源不断的敌军,已经麻木和漠然。有的战士已经杀疯了,有的则已放弃。战场很吵,但在很多人耳朵里,因为吵得很久,其实跟旷野的死寂,没有区别。
两架大型攻城冲楼,穿过胥兵的火箭投石,驶到了城门前,开始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在这一瞬间,几乎临近城门的所有人,上面的胥兵、下方的君和人,都看着城门。因为只要城门破了,一切将没有悬念,只有时间问题。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城楼高高坠下。立刻有人大喊王爷、青仑王!但是来不及了。那人落在战车旁,一剑刺穿两个围攻过来的君和兵。然后跃上战车,将顶盖掀开,拔剑一阵乱刺。
里面的士兵死掉了,他也陷入了重围。很快,赭色大军将他淹没。
“活捉慕容湛。”唐卿低声道。传令兵领命去了。
“我去。”十三站起来。
唐卿点点头。十三很快跑不见了,这时,又有士兵快步冲过来。
“报――西面二十里外发现胥兵,约莫有五千余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唐卿正在喝茶,闻言停顿了片刻,放下茶盏。他的斥候查探范围是一百里,为何被对方逼近二十里才察觉?
世上行军如此快,快过唐家军、快得让斥候猝不及防的,只有一人。
他站起来,看着西方。那里天空晴朗无云,远山朦胧,大雾弥漫,就像是另一个梦境。
“步千从哪里来的五千兵力?”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元帅,他们也穿黑衣,但不像是胥人的军装。旗号是――神龙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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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树林中冒头后,神龙营再无需隐藏行踪,五千人策马于平原疾奔,像一道黑潮从大雾中渗出来。
虽然他们现在才现身,实际上,已经在城西百里外,潜伏了四五天。跟唐卿和慕容湛一样,步千也在等时机。面对唐卿的十万大军,他只有五千人,要在什么时机加入战场,效用最大呢?
答案是能够反败为胜的时机,能让士气大振。否则不过杯水车薪。
此时,他与破月并肩而行。身后是五千弟子,男女差不多各半。在他和破月隐居的这段时间,代理教务的姑姑,成功的将人数从一千余扩展到五千。其实大多是战败之兵,无处可去。姑姑聪明的散步半真半假的流言,说主持神龙教的是一位退役大将军,引得很多人来投。
步千和破月回中原后,加紧练兵两个月,一探明慕容湛主力位置,起兵来助。
远远的,看到墨官城和城外大军的轮廓了。步千宝刀雪藏多日,也有些热血上涌。正要对大伙儿说一番励志话语,忽然一名亲兵揪着个穿平民服饰的男子,到了跟前。
“步将军!此人鬼鬼祟祟,在我军东面林中出现,必定是君和奸细!”
步千冷眼看着那人,他却忽然抬头,神色激动:“步将军!是你!真的是你!”步千看他眼熟,也辨认出是慕容湛的亲兵,大惊道:“你怎会在此处?”
那亲兵激动的跪倒马前:“步将军,你是去营救王爷吗?太、太好了!我正是奉王爷之命,趁敌军对北门发起总攻,伺机出城,去寻你的啊!”
他从怀中掏出个黄色缎袋,取出个信封,双手奉上。步千探手接过,打开。只看到“吾兄千在上”几个字,胸口便似无声的碎成几块,空塌下去。
破月与他隔得很近,看到后头,不自觉握紧马缰,深吸口气,扭头看着一侧,不叫眼泪落下。步千的脊背挺得笔直,漆黑的眼睛看得很专注,嘴唇紧抿着。看完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将信叠起,放入怀中,一抖马缰,一骑在前,冲了出去。
“将军!”众人惊呼。
“千!”破月也惊呼。
他奔出数步,骤然回身,忽的下马,朝众人单膝拜倒。众人愕然,却见他头埋得极低,缓缓道:“我生死兄弟就在前方与敌血战,千誓死血战、护他周全,力保墨官不失。诸位兄弟姐们,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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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负手立于山顶,身后是数名幕僚和将领。当看到一支黑色军队,犹如一把沉光闪亮的匕首,从西侧与赭色军阵正面交接时。众人都有些惊讶。
唐卿的笑容始终淡淡的。
前方指挥战斗的,是君和一位经验丰富的将军。在他的指挥下,黑色狂潮始终被挡在赭色军外围,以极缓慢的速度推进。偶尔有黑色支流慎入赭色军,很快被淹没。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赭色军忽然变阵,将黑色骑兵包围进去。远远望去,像是赭色海洋里,一朵黑色幽暗的花漂浮着。
众将纷纷叫好,唐卿却摇头:“前锋将军大意了。”
大家不解,唐卿淡道:“我先前已有令,以铁骑营布防,不让神龙营向城门推进,一点点剿杀步千的兵力。只要再拖得他一个时辰,城门已破,纵然他的五千人再神勇,也是大势已去回天无力。
如今前锋营必是中了步千什么计策,也或者是已经抵挡不住,变了阵,将神龙营包围,这如同让匕首插入我军腹部,不仅死伤极大,还会被步千杀到城门处。守城军见援兵到来,必当士气大振。今日这城,只怕攻不下来了。”
一席话说得平平淡淡,却叫人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才有副将问:“元帅,那咱们怎么办?”
唐卿淡笑:“不怎么办。围城三月,不战自降。”
众人齐声叫好,一同微笑看着山下战况。这时忽有一骑快马疾驰而来,停于山坡下。马上人将马缰一丢,冲上山来。
“元帅!”那人扑倒在唐卿面前,压着声音道,“皇上密旨。”
周围人见状纷纷回避。唐卿跪倒,接过信一看,神色骤变,声音竟有些颤抖:“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才是流浔的暗棋,他竟然猜错了。
他起身,又仔细将信看了一遍,便投入火炉中。
众人过了一会儿都回到他身旁,却见他神色凝重,竟似有些疲惫,轻声道:“传令下去:退兵,全军休整一个时辰,立刻北撤,随我回君和。传令东路、西路及其余各部,不再南攻,原地固守。等我命令。”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后齐声问:“元帅,为何忽然退兵?”如今他们已占领大胥半壁江山,只要再多得二三月,大家都有信心,吃下整个大胥。
唐卿静默不语,只缓缓摇头。众人见他神色凝重,也不再多问,纷纷领命去了。唐卿孤身一人站在微风中,望着前方鏖战中的城池,久久沉寂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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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军万马中,慕容湛并不知道,援军到了。他手持湛洳剑,浑身浴血,正拼力对抗着平生劲敌――唐十三。
城门口处,本应陷入焦灼的争夺。可此刻,君和兵往后退了一丈,空出一大片空地。只有慕容湛和十三两人。
这是十三的命令,当他赶到城门处时,慕容湛正如死神般立在城门处,屠杀着君和士兵。十三不喜欢有人插手,也觉得士兵碍手,就命他们滚蛋。
只是他武功虽稍胜慕容湛一筹,只是他善于杀人,如今要活捉,非他所长。而慕容已杀出了性子,比起平日更要凶悍几分,所以两人一时竟打得难解难分。
围观的士兵们也看傻了,一黑一青两道身影,像蛟龙缠斗。一个快,一个稳;一个大开大阖,一个剑轻灵诡谲。雪白的剑气构成个闪亮的光球,任何人妄图接近,都会被剑意所伤,血流如注。
慕容湛打得悲怆而狠绝,心如沉静湖水,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输赢,只知要护住身后城门,不让任何人靠近。十三却越打越高兴――他从未跟慕容湛交手,但听闻他是大内高手的嫡宗弟子,武艺方正庄严。今日一见,果真一身浩然正气,剑招朴实无华却刚猛有力。他是武痴,一时打得痴了。几次有机会擒下慕容湛,却放过,只想看到更多招式。古往今来,在两军对战中因为对武艺痴迷忘乎所以的,约莫也只有十三一人了。
慕容湛久战过后,体力早已不支,多处伤口血流不止。终于一个踉跄,长剑竟被十三击飞脱手。十三立刻收剑而立,对他拱手道:“承让。”
慕容湛默然不语,上前几步拾起剑,背对着十三,沉默而立。十三正要上前,点他穴道带走,忽的后颈一麻,全身力竟然使不上来。而后身子骤然腾空,竟被人提着后领拎了起来,放在一匹马上。
他定睛一看,一高大一瘦小两个黑衣人,站在马旁。
“哦。”他自己先说话了。
破月抬头冲他笑笑,有点难过又有点激动的样子,随即又看着前方,步千则压根没看十三一眼,只轻声道:“回去吧。”抬手在马臀上一拍。马儿撒蹄就跑,十三眸中升起笑意,伏低身子朝外围跑去。
步千和破月都望着前方那人。
他的身形还是那样高大而削瘦,挺直如松,气度清逸轩昂,与别人都不同,极易辨认。一身黑衣,湿漉漉贴在身上,那是半干的鲜血。他的靴子、裤腿、腰际都有很多灰黑的泥土,但看起来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脏。
那墨黑的长发参杂着雪色,如同夜色中的月光流水,瞬间灼伤了步千和破月的双眼。而他缓缓转身,曾经清俊如玉的容颜,曾经秋意湛然的凤眸,满是风霜与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