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密林,在落日下呈现厚重苍茫的金黄色。赭色大军于林中蜿蜒前行,脚步是数千人发出的唯一声响。
军队正中,有一辆套八匹骏马的黑色大车。车体皆是精铁所制,马蹄、车轮包着厚实坚韧的皮革,于颠簸的坡地穿行,如履平地。
车内很宽,一名面色苍白的青年靠在案几后,手持书卷,看得入神。才十月间,车内已放了火炉,他穿着厚厚的狐裘,将自己包裹得密密实实。他时而咳嗽,两颊泛起红晕,显得虚弱无力。唯独漆黑修长的眼眸,精神明亮,令他整个人添了几分活气。
“你该睡觉。”另一名黑衣削瘦青年抱剑坐在一旁,神色不是很耐烦。
青年抬眸笑了:“我这身子,还不知能拖几年。时日苦短,这些书我定要看完。对了,阿荼,此次急着挥师南下,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嘱咐你:这次仗打完,你怎么该娶个妻子了,我们唐家也就有后,父亲也高兴。”
黑衣青年正是唐荼唐十三,蹙眉:“你先娶。”
另一人则是他的大哥、君和小元帅唐卿,闻言苦笑道:“我若娶了,岂不拖累人家姑娘一世?”
两兄弟都沉默下来,这时车外有人来报,车帘掀起,正是游击将军唐熙文。
“元帅,我东路、中路军已与胥军正面交战,破敌前锋两万。只有西路军收获甚小——步千洐坚守城池,与咱们互有胜负。”唐熙文禀报。
唐卿放下书,已无半点书卷病弱青年的气质,寒眸精光四射,似宝剑沉砺锋芒:“稳固防线,不许再让胥军北进一里。”
唐熙文领命去了。唐卿重新拿起书,半阵后又放下,因为他发觉唐十三在发呆。
“怎么?”唐卿淡笑,“挂念步千洐?”
十三点头:“你会杀他?”
唐卿盯着他:“那他会不会杀我?”
十三不做声。
唐卿缓缓站起,走到一侧车壁的地图前,指着上头的兵力分布,淡道:“阿荼,两个月前,胥军兵分三路千里偷袭,打了个措手不及,已攻下我南部四州。
不过,南部诸州本就是大胥故土,作为缓冲地带,兵力薄弱,一时换手,倒也无妨……”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横向轻轻一划,“我的大军,已在这里以逸待劳。且临近寒冬,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刚才唐熙文汇报的,不过是我前锋军第一次小试身手,已歼敌两万。所以这次战争,君和必胜,不会有任何悬念。这天下,必定是君和的。”
他重新坐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眸中升起笑意:“然我只有你一个弟弟。若你为步千洐求情,我可以考虑,饶他一命。”
十三沉默片刻,点头:“求情。”
***
一个月后。
秋夜寒凉,圆月似玉。步千洐与破月并肩策马,五千人的部队于密林中,沉默逶迤而行。
三日前,步千洐接到赵将军手令:命步率所辖各部,西进与他汇合。今晚,是步千洐亲率最后一支五千人的兵力,往西撤离。
前期赵将军分给步千洐四万兵力单独指挥,他如鱼得水势如破竹。现下合兵,意味着丧失了独立指挥权,破月还挺惋惜的。
“为何现在忽然要合兵?不是打得好好的吗?”破月问。
步千洐却笑着摇头:“娘子错了。前头咱们是偷袭,攻其不备才能连下城池。如今唐卿已挥师南下,总兵力又不弱于咱们,自然要集中兵力,才能与之对抗。”
“你的意思是说——要大决战了?”破月有些紧张。
步千洐摇头:“应该说是正面会战。决战……只怕还早得很。”
两人正说话间,忽有斥候焦急来报:“将军,前方五十里林中,发现一支君和兵。约莫四千余人,朝这边来了。”
步千洐猛然勒马:“是君和哪一路部队?谁是领军大将?”
斥候摇头:“不知,他们未打出旗号。”
步千洐翻身下马,破月掏出地图铺在地上。步千洐沉思片刻抬头,隐有笑意:“送上门的肥肉,不能不吃。前方十里有片山谷,咱们就在那里设伏。亲兵队,你们到最前头,对方的斥候很快也会到,全杀了,不要透露一点风声。”
十余名亲兵领命去了。他们都是上次大败青仑时,投靠步千洐的游侠,个个身手出色,被步千洐收为亲兵。有他们打前哨,不怕灭不了对方斥候。
一个时辰后。
破月伏在一片黑黢黢的山坡后,身旁就是步千洐。此处视野极好,清亮的月光下,远远可见狭隘的山谷入口。一旦敌军踏入埋伏圈,必定九死一生。
步千洐认为稳超胜券,甚至极为放松,示意破月到后头去睡,那意思是等娘子你睡醒了,一切都搞定。破月失笑,哪里肯。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果然听见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众军士屏气凝神,只待瓮中捉鳖。
步千洐和破月最先蹙眉对视——因为他们听到,脚步声停在了谷口外。
紧接着,其他士兵也察觉了。这并不奇怪,或许敌军只是谨慎,很快会派斥候进谷查探。未料对方静默了片刻,反而冲出一骑直入谷中,脆亮的马蹄声几乎响彻云霄,没有半点谨慎低调。
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只见那人策马在山谷正中站定,声音格外嘹亮、语气十分傲慢:“敢问是大胥哪位将军在此设伏?”
一语既出,步千洐以下,人人皆惊。
不动声色察觉了埋伏也就罢了,关键他们的反应还如此嚣张、坦荡,实在叫人沮丧中生出敬佩。
步千洐亦是一愣,朝副将递个眼色。副将会意站起来,朗声道:“献丑了,是穆青将军在此设伏。”破月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步千洐在戏谑敌人的同时,还不忘戏谑她。
副将又问:“敢问来者何人?”
谷中那人答道:“我们是游击将军唐熙文的部下。穆将军,我家将军问,今晚打是不打?”
副将看向步千洐,步千洐摇头,副将便笑着答:“贵军长途跋涉,我军以逸待劳,胜之不武。将军说,让你们休整一晚,天明再打。”
对方闻言似有喜意,答道:“甚好。多谢穆将军高义。我家将军说了,明日生擒了穆将军,必放一条生路。”
步千洐哈哈大笑,淡道:“那倒不必。你们可抓不到穆将军。”
他一开口,山谷内外悚然一静。
方才对方传令兵明显是个大嗓门,每一句都要扯着嗓子,才能叫山头上的伏兵听得清清楚楚。可步千洐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似乎就在你耳边低语,却叫离山谷最远的君和兵,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此收放自如的内力,实在令人侧目。
对方静默片刻,忽然恭敬道:“原来是步千洐将军在此。我家将军说了,他曾是步将军手下败将,这仗不必打了。我们退兵十里,为步将军让道。告辞。”
此言一出,胥军都愣住了。步千洐沉吟不语。
过得小半个时辰,斥候来报,敌军当真在十里外安营扎寨。破月忍不住说:“唐熙文如此怕你?”
步千洐点头,目光放得极远,似乎正透过夜色看着远方这支神秘的敌军:“上个月初九,他在我手上吃过败仗。此人鬼的很,惯用诱兵之计,必是想趁我西撤之时,伏兵偷袭。”
“将军,现下如何是好?”副将问。
步千洐笑道:“遣人去探,往西的路上是否有伏兵。”
过得一刻,斥候返回,报路上果有伏兵迹象。步千洐微微一笑:“他们伏击,咱们便偷袭。将那唐熙文生擒了,也是美事一桩。传令下去,三更时分动手。”
三更天。
副将率了五百骑兵,动静极大招摇过市的往君和兵的埋伏圈去了。步千洐早有嘱咐,务必走慢些,一旦不对,掉头回来,定要勾得敌军伏兵心痒难耐。
他和破月,则亲率两千人,趁夜色往对方营地偷袭去了。人数太多反而少了机动性,另留两千余人在谷中,灵活策应。
这晚,唐卿特意传令,全军严防步千洐偷袭。但他没料到,还是被偷袭了个彻底。
因为步千洐的速度实在太快。君和斥候报有疑兵在五里外时,他和破月率前锋已到了营门口。也就说,明知他会来偷袭,可还是拦不住。
一个时辰的时间,双方狠狠打了一场,到底是步千洐的精锐占了上风——君和折损三百余人,军帐被烧毁大半,步千洐虽未抓到唐熙文,却几乎率军全身而退,可谓是大胜。
天明时分,唐卿走出马车,望着一片混乱的军营,苦笑摇头。唐十三站在他身旁,默默的问:“哥,输了?”
唐卿失笑:“胡说八道!”
然而步千洐回到山谷中时,却也大吃了一惊——整个山谷像是被火烧过一遍,营地破败,满地灰黑,士兵们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副将所率五百人,毫发无伤的归来:“将军……我们未遇到任何伏击。”
眼前的状况已经很清楚——路上的伏兵只是幌子,对方真实意图,是要偷袭山谷。若不是他率军出击,只怕伤亡更大。后来粗一统计,竟折损了四百余人。算起来,还是对方略胜一筹。
“唐熙文没这个本事,能在本将军眼皮底下玩偷袭。”步千洐对斥候低喝道,“再探,对方领兵的到底是谁?”
“报——”传令兵冲过来,“有君和兵送来封信。”
呈上一看,字迹苍劲沉稳,只有四个字:“礼尚往来,午后再打。”步千洐不怒反笑,对传令兵道:“回复君和人:可!传令下去,全军生火做饭,吃饱肚子,午后再打。”
破月迟疑拉他袖子:“他们会不会趁机偷袭?”
步千洐淡笑:“他也在头疼,也要另想办法,不会偷袭,先吃饭。”
破月心道,他?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