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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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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第十日凌晨。

青仑大营以东五十里。

这是处阴面山坡,地势甚高,周围皆是悬崖峭壁。人躲在山坡后,前方平地一览无遗。

数名青仑兵严阵以待,从半夜守到天色微明。角落里有名小兵打了个哈欠,耐不住问老兵:“老宋,那人这么厉害?派咱们这么多人守着?”

“咱么这点人马算什么?你那日是没见到!”老兵啧啧两声,脸上浮现恐怖表情,“那人跟鬼似的……”

有人插话道:“真不愧是大王结拜兄弟!听说这几日大营周围戒严得厉害。有一群南边来的和尚,说要给亡兵念经超度,大王都没准许他们入营。可怜咱们青仑人,身死异乡,若是有大师超度多好!”

之前老兵忽然压低声音:“别说话,来、来了……”

众兵士齐齐屏气凝神,朝山坡下望去,只见一骑快马翩踏而来,扬起沙尘漫天。一眨眼功夫已至眼前,那人利落的翻身下马。

他一袭黑色劲装,身高体阔、虎背蜂腰、生得极为俊朗,两点黑眸更若寒星锐利。他只淡淡朝山坡上望一眼,慢悠悠的道:“在下步千洐,来赴青仑王之约。”

众兵士原本藏匿在坡后,纷纷只于草丛后露出只眼,未料叫他察觉端倪,都有些胆寒。为首的一名都尉探头出来,见他马腹旁果然挂着个狰狞的人头,便走出来道:“将军,请弃马。”

步千洐神色不变,松开缰绳,缓缓上坡。一名小兵远远绕过去,将马牵开。

“大王有令,请将军交出兵器。”

步千洐默了片刻,解下鸣鸿淡道:“好好收着,蹭坏一点,小心你的脑袋。”

都尉知他与大王关系密切,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双手捧着刀道:“将军,请吧。”同时拿起胸口上坠着的一只骨哨,用力一吹。嘹亮的声音瞬间响彻长空。不多时,前方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越来越远。

步千洐见山坡后几名士兵胸口都戴着骨哨,知是防备自己。即便是他,也不能一眨眼杀光这几十人。便冷笑道:“你们倒也想得周全。”提气疾行,顷刻走得远了。

士兵们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面面相觑。又过了一会儿,都尉忽觉背后山林有异,转头一看,却全无动静。

“头,看什么?”有人问。

都尉盯着那片林子:“老宋、张五,去山上仔细查探。”

老宋笑道:“都尉,那边是悬崖,怎会有人上来?”

“去!”

两人只得爬上了山。

步千洐已走,众兵士们好歹松了口气,靠在坡后歇息,那都尉也交代哨兵轮班,自己小寐片刻。待他一觉醒来,忽觉不对,问旁人:“老宋和张五还未回来?”

“来了来了!”有人喊道,众人抬头只见树林晃动,冒出两个人来,不正是他二人!老宋走在前头,手里还提着只血淋淋的死禽。

“我道是什么……”老宋笑着说,“原来是只野鸡。”

众人哈哈大笑,老宋说:“都尉,我这便去烤了。”都尉心想还得守到天黑,只能吃寡如清水的干粮,便点头同意。

之前那小兵看到老宋,奇道:“老宋,你脸上怎么有血,咦?下巴这一圈泥是什么?”老宋别过脸去笑道:“野鸡挠的。”

**

破月躺在担架上,只能看到暗沉的天,和身旁士兵的甲胄。沉甸甸的脚步声,显示押送她的是一支极为精锐的部队。

十日过去了,她已能坐起或勉强站立,只是因为伤到筋骨,尚不能提气,与废人无异。这些日子,她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直到昨晚,赵魄告诉她,步千洐杀了赵初肃投靠青仑,她想都不用想,便知他是受赵魄威胁。

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若是真的……她心头怜痛不已。他要真的为她杀了赵初肃……杀便杀了,她才不管天下人的唾骂,生死都要追随他。只是……他怎么办?

如此忧心忡忡又行了半个时辰,天色终于大亮。破月勉力坐起来,只见一轮红日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前方树林雾气弥漫。身旁铁甲兵们沉默等待,她却最先听到那个轻盈敏捷的脚步声,心头又喜又忧——他来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便见一道黑色身影,旋风般到了阵前,不正是步千洐!破月被铁甲兵层层围住,远远见他身影料峭沉默而立,手上提着个圆滚滚的事物,心跳愈发的急促。

铁甲兵领头的是一名青仑校尉名唤马骐,还有赵初肃手下一名降将,名唤何舒怀。两人交换个眼神,马骐一摆手,两名士兵将破月抬出兵阵,另一士兵的钢刀始终架在破月脖子上防止她异动。

步千洐看到破月,脸上浮现喜意,上前两步:“娘子!”

破月心头一酸,哽咽道:“阿步!”

马骐手一举:“且慢!步将军休要再上前。先将人头给我。”步千洐目光全在破月身上,手一扬,将人头一丢。马骐上前一步,接了个满怀,看了看,交给何舒怀。何舒怀对赵初肃终是有些敬畏,顿了片刻,才将脸转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查看了右耳后的一颗黑痣,点点头。

马骐摆了摆手,挡住步千洐的士兵这才撤刀,步千洐一个箭步冲上去,小心翼翼将破月抱入怀里,转身道:“我先送娘子走,稍后再去大营。”

马骐却道:“步将军,大王说了,不指望你真的供他驱使,那样只怕一不小心就人头落地。今次以夫人胁迫,是为了战事大局,望将军体谅。你落入大王手里而不杀,已报答青仑城救命之恩。愿步将军今后远离战事,与夫人和和美美,做一双世外高人。”

步千洐一怔,倒没料到赵魄居然真的放他们走,点头道:“替我多谢大王。”转身欲走。

“等等!”何舒怀一声惊呼,马骐瞬间色变,步千洐身形一僵。

只见那何舒怀两根手指捏住那首级的脸部,用力一扯,竟提起一层人皮!

“假的?!”马骐怒喝道,“结阵!”

步千洐一声清啸,提气疾行!铁甲阵变阵奇快,瞬间便从两侧包抄上来!

忽听侧面林中亦是响起数声清啸,铁甲兵们齐齐侧目,只见数道人影倏的越将而出,顷刻已至眼前。为首之人是一黑衣瘦小老人,手持长剑,面色苦肃,人刚一落到阵前,剑亦劈下,将一名铁甲兵斩为两段。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只令铁甲阵稍微一乱,立刻重新整肃,密不透风。但也只是这一会儿工夫,步千洐已出了包围圈。两名女子冲到他身旁,接过颜破月。他只低头看了破月一眼,哑着嗓子匆匆道:“等我。”便从另一女子手中接过鸣鸿,拔刀复又朝铁甲阵迎了上去。

马骐本就是赵魄手下一员猛将,当日并未跟步千洐交过手。他见来人不过五十,冷哼一声,厉喝道:“杀光他们!活捉步千洐!”那何舒怀却是在阵中痛哭哀嚎,举起的右手乌黑一片——却原来那人皮下有毒。他只又哭了两声,倒在地上,已没了气息。

步千洐横刀立于阵前,面色冷意比马骐还要张狂,喝道:“破阵!”

马骐差点笑出声——五十人想破五百人的阵?

但是他很快笑不出来。

真的是破阵,破的彻底!

只见先是数十名劲装男子持剑朝铁甲阵冲来,待到了阵前,忽的一矮身,就地疾滚,身法之快,任铁甲兵长枪锋利迅猛,也触不到他们衣角。可铁甲兵一回神,身子一坠,嘭然摔倒在地,才知马腿已被尽数砍了。

还未等内层的士兵回神,数道白绫又从空中袭来,女子的娇斥声如黄莺轻啼,叫士兵们疑惑不已。一转眼,那白绫已紧紧缠住他们的腰身,身子骤然已轻,已被拽得跌落马去。

如此一层一层,一时间铁甲兵坠马无数。可刚要站起迎敌,却见数十名和尚身形如电,已至面前。他们没有拿兵器,一双肉掌在刀剑中翻跃,十指灵活翩飞。众兵士只觉得腰腹各处一麻,顿时僵直不能动弹。末了还有和尚颇为木讷的合十低喃:“阿弥陀佛!”

这便是他们的破阵?根本不与你缠斗,不会陷入阵中,只摧了你的人马,斩草除根!

而步千洐与那黑瘦老人,更是一刀一剑,直接杀入铁甲兵阵。铁甲兵害怕步千洐声威,纷纷围攻那老人。未料老人剑如惊鸿,杀人干脆不输步千洐。

一炷香时间过去,厮杀声完全消歇,战斗结束。

校尉腰上被砍了一剑,伏在地上,额头大汗涔涔。铁甲兵战死了一百有余,其余三百多皆被点穴,僵立原地不得动弹。

群雄哈哈大笑、兴高采烈议论纷纷。清心教一名弟子升起一道黑烟,这是教中通讯手段,旁人看见只道是林间炊烟。

步千洐顾不得与众人商议接下来的步骤,迫不及待越众而出,快步跑到不远处颜破月面前。两名清心弟子娇声唤了句“姑爷”,避嫌走开。

多日不见,破月见他一脸风霜,下巴上都是青黑的胡渣,一身鲜血汗臭,邋遢极了。可那双眼,灼灼望着她,便如昔日般,叫她悸动不已。

“阿步!”破月一把抱住他,他单膝跪在她身旁,将她搂进怀里。

“月儿,你受苦了。”步千洐抱着香软娇躯,长吐一口气。

“他们怎么来了?”破月看着他背后众人。

步千洐微微一笑:“稍后再同你解释。不止他们,这是其中身手最好五十人。其他人随后就到。”

破月奇道:“你们还要做什么?”

步千洐笑意更深:“你先跟她们走,明日等我好消息。”

破月神色一凛:“赵魄身旁许多精锐保护,你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放心,我会随机应变。”今日大获全胜救出破月,他心怀畅快,此时望着牵肠挂肚的娇颜,不由得愈发情动,压低声音道:“时辰尚早,援兵未至,娘子,让我亲一下。”

破月身子一僵:“这么多人……”

“他们看不到……”步千洐话音未落,头已俯下,封住了她的唇。破月只觉又羞又燥,虽有他背影遮挡,但两人姿势暧昧,根本是掩耳盗铃。然而他唇舌来得极为凶猛,狠狠吮着她的气息,顷刻便叫她理智飞到九霄云外,任他的大手紧扣着后脑,软软伏在他胸口。

过了许久,他才移开唇,可还是将她抱在怀里,头埋在她肩窝。破月呻吟道:“厚脸皮。”他声音中的笑意都快满溢:“嗯……夫君是天下脸皮最厚之人。”

破月笑出了声,他这才恋恋不舍松开道:“你先回湖苏城。”

破月知道自己此时是累赘,只得道:“千万小心。”

步千洐点头,叫来五人,用担架将她抬起,嘱咐一番,顷刻便行得远了。

步千洐这才回身走向群雄。杨修苦与刑堂、普陀寺弟子,自是眼观鼻鼻观心,淡淡朝他点头。清心教女子和几个江湖游侠,却盯着他吃吃笑笑。他脸颊微微发烫,面上却是懒散而肆意的笑:“诸位辛苦了,休憩片刻,待人到齐了,再做打算。”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剩下百余人也到了。其中善易容者十人,仔细看过被俘铁甲兵的相貌,然后对步千洐等人禀报:“步将军,时间仓促,要扮作这些铁甲兵,精细面具自是来不及做了。只能割下他们面皮,涂胶贴在面上,回到青仑营时正是天黑,或可蒙混过关。”

此计甚为残忍,众僧侣不由得都皱眉。刑堂和清心教弟子却不太在乎。步千洐沉思片刻,要想潜入赵魄军营,这五百人自是留不得的,于是缓声道:“先拷问各人姓名身份,再杀了做面具。”

游侠和清心教女子便领命去办。他们自是有手段,又恐吓又哄骗,青仑兵大多没读过书,不多时便将姓名籍贯等招得清清楚楚。再依照江湖人士各人身形,与青仑兵一一比照配对,杀人剥皮,赶制面具。

如此忙完,已是晌午过后。一名游侠禀报:“步将军,咱们有三十余人身形实在对不上,且有清心教四十多名女子,这样仅余一百多人。可是对方铁甲兵有五百人,咱们回去,怎么跟青仑贼说?”

步千洐早已同杨修苦商量好,微笑道:“便说,步千洐跑了,赵初肃的人头是假的,他实在神勇,杀了我们三百余兄弟。”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均觉此计甚妙——那赵魄本就对步千洐杀赵初肃有所怀疑,此时若回去告诉他是假的,只怕比真的还要让他信上三分。

子夜时分,青仑大营却是灯火通明。赵魄坐在军营深处宽阔的中军大帐,面沉如水等待消息。

终于,传令兵疾疾冲进大帐:“报——大王,他们回来了!”

赵魄冷眼望过去:“快传!”

片刻后,两人走进大帐。门口精铠卫士长枪一拦,示意两人就在此处回话。

“启禀大王!”说话的是校尉马骐,只见他微垂着头,脸上满是血污,“步千洐……跑了!”

赵魄一拍桌子:“怎么回事?”

马骐身旁是何舒怀,他立刻答道:“大王,步千洐带回来的人头是假的,被我识破了!”

赵魄神色一震,心想果然如此,面色一沉:“五百铁甲兵,竟未拦住他?”

马骐顿了顿,答道:“原本是能擒住的,但混战中……是了,颜破月被杀了。步千洐狂性大发,身受重伤依旧抱着尸体冲了出去,咱们折损了三百余人,实在拦不住。”

赵魄这才了然,恨恨道:“他竟如此神勇,早知……罢了,他逃了也拦不住,你们退下吧。”心想那步千洐爱妻如命,如今受了重伤,休整几日必会来报复,明日便叫军中加紧巡视。

**

四更天

五十余辆新战车,停靠在军营右翼腹地,最精锐的铁甲营军帐环绕之中。有二十名士兵手持钢刀,矗立营门口守卫。周围一片寂静,除了刚刚回营躺下的那队铁甲兵营帐,还传出些动静。

夜色迷蒙,有名士兵打了个哈欠,忽然感觉不对劲,对身旁人道:“闻到什么没?”

身旁士兵摇头,便在此刻,听到有人高声惊呼:“走水了!”

众人回头一望,骇然大惊——数出营帐冒出滚滚浓烟,已有火苗如赤蛇,从帐后熊熊燃起。

“快救火!”许多人立刻跑去拿水龙和水桶。

“胥兵!胥兵偷袭大营了!”又有人喊道,疾疾从营帐中冲出来,对营门口士兵道:“快去禀报大王!”

铁甲营乱成一团,但负责战车守卫的军官极为冷静,厉喝道:“都别慌!救火自有别人去!咱们守住战车!”顷刻聚了百余人,朝战车冲去。

“有人偷战车!”又有人吼道!

只见两道黑影,不知何时已扛起辆战车,正往外奔去。众兵士大吃一惊——那战车有数千斤之重,需要数人才能抱起,那两人扛着,竟似极为轻松,速度快得惊人,连接几跃,便要出大营。

那军官正欲带人追上,忽见刚刚才回来的马骐校尉,带着一队人先冲了上去,个个凶神恶煞:“拦住贼人!戴罪立功!”军官精神一振,带人也冲了上去!

赵魄接到胥兵偷袭大营、偷走一架战车的消息时,震怒万分。

“可追得上?”他问。

士兵点头:“马骐校尉立刻率人追了上去,那两人扛着战车,必定走不远。”

“再多派些人!”赵魄这才微微放心,须知他近日连赢数仗,靠的就是战车对胥兵的心理威慑。倘若被胥兵盗了去仿制,只怕此消彼长,十分不妙。

只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细细一想,忽的脸色大变道:“去各处军帐看看!”

片刻后,士兵来报:“大王!马骐校尉营、营帐中,有、有许多火油。”

赵魄脸色大变,一下子坐倒,半阵不语。

***

马骐带着百余士兵,骑马跑出了二十余里,察觉身后仍有几十铁甲兵远远跟随。他朝前方打了个呼哨,抬着战车的两人便站定,众人纷纷扯下脸上人皮,俱是一脸鲜血,又恶心又恐怖。

扮作马骐和何舒怀的,正是最善易容乔装的两名游侠,故连声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而扛着战车的,不正是步千洐和杨修苦!

带兵追上来的青仑军官,远远听到笑声,有些惊疑不定。但见前方皆是青仑士兵装束,还道他们包围了盗车人,连忙迎上去。

谁知刚追了几步,那些“自己人”已掉头持兵器冲了过来。

片刻后,地上添了数十具尸身,百余江湖侠士翻身上马,拥着战车,连夜往湖苏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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