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阴暗潮湿,步千洐静坐在污黑的地面,手足上都有碗口粗的精铁锁链,将他拴在墙壁上,只能在方寸之地移动。
被俘当日,就有军医为他诊治,他自然不会拒绝。如今数处大小伤口开始结痂,已无大碍。
可他没有破月的消息。
他想得十分清楚:若是破月不幸去了,他生无可恋,自会忍辱负重,直至杀死赵魄、平定青仑叛军,便随破月而去;若破月活下来,定被赵魄利用,威胁他投诚。若换了旁人,他或许有办法虚与委蛇情义两全,可赵魄生性谨慎狠辣,只怕会逼得他毫无退路。
不过赵魄不杀自己,必然有所图谋。天无绝人之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今已是第五日,他看着头顶小窗月光稀疏,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急如焚。
正在这时,牢中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步千洐精神一振、暗自戒备——来了。
数名亲卫持刀保护,赵魄缓缓走到了牢门外。亲兵搬来桌椅,布置丰盛酒菜。赵魄款款坐下,也不看步千洐,举杯独酌,神色悠然。
比起一年前,如今的赵魄可谓改头换面。黑色锦袍玉带,头戴金冠,脚踩鹿皮靴,俨然帝京贵人。只是多年奴隶生涯,令他英武的面容饱含风霜,看起来更像戎马一生的将军枭雄。
步千洐虽对他毫不畏惧,闻到酒香,却是暗咽口水。赵魄似察觉到他的馋意,给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从食盒中拿出些酒菜,摆放在步千洐面前。
步千洐也不废话,拖着沉重镣铐,拿起酒壶,仰头咕噜噜一饮而尽。放下酒壶,眸色舒展:“好酒。”
赵魄放下筷子:“义弟喜欢,明日便将我搜集的数百坛美酒搬过来。”亲卫恭敬答是。步千洐淡面色平静:“既叫我声义弟,不知你将弟妹如何了?”
赵魄笑道:“放心,她好得很。她若有事,我今日跟义弟还有何谈的必要?”
步千洐眸色冷淡,但饮不语。
牢中武士们退得干干净净,只余数十名亲卫。赵魄看着步千洐:“当日我在青仑城外所言,诚意不变。只要你弃暗投明,今后兄弟二人共坐河山,岂不畅快?”
步千洐将酒杯一丢,淡道:“先让我见她。否则什么都不必谈。”
赵魄见他神色坚决,也不气恼,笑道:“夫妇情深,令人感动。罢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来人,将颜破月带上来。”
步千洐眸色一震,一下子从地上弹起,上前两步,却被锁链阻住。他举目张望,神色倏然大变——两个青仑兵抬着担架,缓缓从阴暗过道步出。担架上那人俏容煞白,双目紧闭,不正是破月是谁?
“月儿!”步千洐奋力一挣,锁链哐当巨响,可破月似是昏迷,眉头轻蹙,没有睁眼。她的脸毫无血色,比几日前还要虚弱憔悴许多。步千洐心头怒火炽烈,紧盯赵魄:“你将她如何了?”
士兵将破月放在地上。赵魄道:“她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军医说,已是第五日,过了今晚再不医治,内力再深厚,也无活路。”
想到破月这几日受尽伤痛折磨,步千洐心如刀搅,按捺怒火道:“你要怎样我都答应,立即替她医治!”
赵魄眼睛一亮,笑容加深:“义弟快人快语,果然真英雄。本王也不叫你为难,只要你立誓拜我为主,供我驱策,你与弟妹一辈子美满夫妻,荣华富贵,决不食言。”
“好。”步千洐面沉如水,没有半点迟疑,“我步千洐今后便是赵魄之仆,一世听候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违此誓,叫我五雷轰顶、身首异处。快救她!”
赵魄笑笑,片刻后,一名老军医走到破月跟前,蹲下开始治疗。步千洐松了口气,目光始终锁在破月身上。
赵魄却笑道:“口说无凭,千洐,你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诚意呢?”
步千洐心头冷笑:“你要我如何证明?”
赵魄摇头:“义弟是多么聪明的人,只怕今日我救了弟妹,他日你翻脸比翻书还快。就算你投了我,他日有诚王做靠山,天大的枷锁你都能洗脱。”他这么一说,军医又停下手中动作,站了起来。
步千洐隐约看到破月腰上袒露的一小块苍白肌肤,深深的伤口血流如,而她嘤咛一声,蹙眉咬唇,似乎极为痛苦。他强行将目光移到赵魄脸上,冷笑道:“你既不信我,到底要如何?”
赵魄淡笑:“去杀个人。”
步千洐神色一震。
赵魄道:“我自不会叫你去杀皇帝。以你性情,只怕宁愿与破月殉情,也不肯对皇帝动手。这样罢,你去杀了赵初肃。他就在距此不远的湖苏城。五日之内,将人头带给我。”
步千洐心头一震,赵魄此计甚毒,杀了赵初肃,再传出步千洐叛变的消息,北伐军势必军心大乱;而他步千洐,即便不投靠青仑,今生今世也不能容于大胥了。他心中一时没了计策,便想多拖得一日是一日。
“好,我答应你。”他答得毫不迟疑,话锋一转道,“只是赵初肃身旁高手如云,要想取他人头并非易事。若是一击不得手,再难成事。五日太短,半月方能成事。”
赵魄看着他轻蹙的眉,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便道:“最多十日。”
步千洐犹豫片刻,点头。军医这才继续替破月治疗。
过了半个时辰,小兵将煎好的药送来,军医撬开破月的嘴服下。起身道:“夫人的伤,再过十天半月,应无大碍。”
步千洐依旧沉默的盯着破月,静如雕塑,仿佛对一切都不关心。
赵魄见他神色凝重,眸中爱意笃深,对他的决心又信了三分。笑道:“当然,你不要拿假人头来蒙骗大哥。我与赵初肃交手数次,更有他手下降将。你若玩半点花样,我这娇弱的弟妹,便只能……”
步千洐心念一转,冷道:“若我杀了赵初肃,你却不放月儿,又该如何?”
赵魄正色道:“本王以真神之名起誓,若步千洐杀了赵初肃,我必毫发无伤的放了颜破月。若违此誓,教我子子孙孙沦为奴隶,灵魂堕入地狱。”这对于青仑人来说是很严重的誓言了,步千洐却摇头:“不成,大哥翻脸亦比翻书还快。小弟如何敢信你?只怕我杀了赵初肃,你转眼再杀了我二人,真是轻而易举。”
这话本是赵魄说他的,如今被他如数奉还,赵魄不怒反笑:“那你要如何?”
“我不能将赵初肃人头送回军营,你的骑兵着实厉害,我算领教过了。咱们另约个地方。待月儿安全脱身,我了无牵挂、也已不容于大胥,自当忠心追随你。”步千洐道。
赵魄听他说自己骑兵厉害,倒是心头一悦。不过还是有些迟疑。毕竟步千洐武艺高强,若是离了上万人的军营,万一他使诈,掳了颜破月去,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成。”赵魄道。
步千洐摇头:“若是保不住她的命,那我只能与月儿同生共死,来世再做夫妻。”再不看赵魄,径自看着破月。
赵魄沉默片刻,到底是杀死赵初肃令大胥军心大乱的诱惑占了上风。便朗声道:“可。便约在十日后日出时分,大营东面五十里,我派五百士兵押送颜破月。”他对步千洐武艺到底有多高并无概念,但派这五百人,并非托大。这五百人比当日围攻步千洐的骑兵更加精锐,结成铁甲阵更是威力倍增。且步千洐带着个重伤的颜破月,大打折扣,就一定不是这五百人对手。
步千洐心头一沉,想的也是带着重伤的破月,极难脱身。但面上不露分毫,眉宇中竟似有些疲惫,嗓音亦是低哑:“我既应承,自会做到。我有个要求——去杀赵初肃前,让我同她呆一会儿。”
赵魄还以为他还要讨价还价,未料步阎罗生性洒脱纵横无敌,却提出如此痴愚的要求,不由得哈哈大笑:“罢了,将她抬进去。”
士兵将破月抬进来。步千洐立刻坐下,双手撑在担架旁,大气也不忍出,静静望着她。
待他回转神,才察觉包括赵魄在内,所有人退得干干净净。他便掀起担架上的薄被,只见纤细的腰身,伤口处缠着干净的白布,没有血迹渗出来。再查探她脉门,虽脉象虚滑,内力却充盈,他这才松了口气,知道的确已无大碍。
因服了药,她似乎睡得越发的沉。但见稀薄月光下,她素白的脸上长眉舒展,痛楚似已得到缓解。步千洐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贴着自己脸颊,默默凝视,就这样坐了通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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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没亮,步千洐便在数名兵士押送下,出了青仑军大营。然而他并未去湖苏城,而是待士兵走远后,原地折返,又潜了回去。
他昨日跟赵魄又要延时又要约定地点,不过是要赵魄相信自己去杀赵初肃的决心,才能伺机潜回来营救。
天色全黑时,步千洐瞅准个落单的士兵,扒了衣服混进了军营。然而五万人的军营实在太大,他又要避开巡逻士兵,整晚一无所获,既未见破月,也未见赵魄。
凌晨,步千洐离开军营,寻思赵魄心思缜密,必是料定自己会折返来寻,只怕早将破月和他自己藏得上天入地,难以寻获。如此大海捞针,的确不是办法。他左思右想也没有良策,只得先往湖苏城去,路上再做打算。
他猜得没错,这日凌晨,便有军中斥候报告赵魄,说昨日几处埋有伏兵的医帐均有响动,只是来人身手太快,根本人影都没看清。赵魄闻言冷笑,他既放了步千洐出去,又岂能让他这么容易潜回把人掳走?他已叫斥候密切关注,决不能叫步千洐从湖苏城带来一兵一卒。
翌日晌午,步千洐已出了青仑人控制范围,快马奔于官道上,忽听前方林中似有隐约的脚步声。听声响竟有数人,内力修为都不低,若换了常人,自无法察觉。
他立刻牵了马隐入林中,等了一会,便见数人从林中疾掠而过,个个黑衣蒙面、腰佩兵器,步伐轻盈,似刻意隐瞒行踪。他看那些人中至少有一半身形苗条,似是女子,不由得心下生奇,远远跟着他们。
那二十余人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在一处林间稍作消息。步千洐伏于一棵大树上,只听得一个娇软的女子道:“再有二日,便到青仑狗贼的军营了。”
另一女子问:“你探得没错?教主她老人家的确在这军营中?”
“自然。城破那日,我亲眼所见。”
另一个男子声音道:“却不知步将军和燕教主是否平安?”这回步千洐听出来,是当日在粮仓跟着杨修苦救自己的一位刑堂弟子。他大喜道:“诸位!我是步千洐!”
树下众人闻声大惊,步千洐已一跃而下。
“步将军!”
“姑爷!”
众人俱是惊喜异常。纷纷扯下蒙面黑布。步千洐一看,有十余人是清心教弟子;另有四五人是刑堂弟子;还有三四人,却不认得。
“姑爷!你怎会在此处?教主呢?”一名清心教弟子问道。
“你们又怎会到此?”步千洐奇道。
原来自从破月跟步千洐去了军营,清心教群龙无首,由年长的姑姑主持日常事务,但也遣了弟子,暗中跟着破月保护。城破那日,十余名留在青仑城的弟子亦是战死大半,还有几人趁机逃了出去。
教主被擒,这还得了?幸存弟子立刻联络最近的分堂,召集北部诸州好手过来。今日来的是第一批,还有数人在路上。
而自从燕惜漠当日对杨修苦托孤后,杨修苦其实也一直注意颜破月二人动向。听闻青仑城破,北部各州刑堂弟子亦是马不停蹄赶来。清心教大动干戈的消息也在江湖传开,于是两边联络上一起来了。杨修苦自己也在路上。据说普陀寺听到两夫妻义举,亦是派了僧人前来。
剩下的几名江湖人士,则是听到风声,自愿赶来的游侠。
刑堂弟子谨慎,嘱咐大伙儿沿途不可露出行踪,叫青仑斥候察觉。所以迄今青仑人应该还未发觉他们的行踪。不过到底要怎么救出教主,这帮年轻弟子心里也没谱,毕竟行军打仗不同于江湖恩怨。
如今看到步千洐,人人都如释重负。
“姑爷,咱们怎么做?”
“是,步将军,大伙儿听你吩咐。”
步千洐看着面前一张张激动的脸,深为感动。
只不过,要是潜入军营救人,杨修苦若在,兴许还能助他一臂之力。这些年轻弟子虽然不错毕竟有限,进了军营,只怕很快就惊动哨兵,难以成事。
所以潜入军营的想法怕是不成,只能在十日后的机会做打算。
他沉思了片刻,抬眸道:“请诸位在此处山中静候,小心不叫青仑人发现踪迹,等帮手到齐再做打算。步某去一趟湖苏城,三日便返。我回来之前,切勿轻举妄动。”
次日深夜,湖苏城。
军营中灯火通明、守卫森严。赵初肃回到军帐,脱下甲胄,坐在案几前,对着烛火静思。
他今年三十八岁,是赵锡平老将军的幼子。二十岁从军,从普通校尉,爬到一方大将。虽有祖辈蒙荫,也靠自己一点一滴累积的军功。
与只懂沙场杀敌的父亲不同,他自认是个精通世故的人。所以在两位皇子同时向军营伸手时,他深思熟虑,选择了聪颖善战的二皇子阵营。不料帝京之变,二皇子失势,新掌兵权的大皇子对他表面恭敬有加,暗地里许多大事都不同他商量,令他分外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及至数日前失了青仑,据逃回的士兵所说,敌人有神奇的新武器,步千洐亦身陷重围、多半战死。他大吃一惊,立刻将新武器的消息上奏了朝廷。只是当他得知派往青仑的援兵,竟是迟了五日才到,他犹豫半宿,决定隐瞒不报。
此事稍一琢磨,便知与大皇子脱不了干系。当日他收了靳断鸿好处,一手提拔了步千洐,时日久了,也真心爱惜他的才能。如今生死未卜,他心下亦是愧疚不已。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正欲吹灯歇息,忽听身后军帐有动静,他心生戒备,从暗下抽出匕首,猛然起身回望,却见阴暗里站着个高大的人影,面目俊朗、眸色沉寂,不正是步千洐?
“千洐!”他大喜,“都说你被赵魄俘虏,为何在此……”他声音戛然而止,见步千洐面色凝重,心下生疑。
步千洐缓缓步出,隔着七八步站定,头低垂着,看不清表情。
“大将军。”他忽然跪下,重重磕了数个响头,“千洐有一事相求。”
又过了两日,青仑族潜伏在湖苏城的奸细飞鸽传来消息,大将军赵初肃遇刺身亡,刺杀者极为残忍,竟是砍了赵将军的人头,连全尸都不留下。又报湖苏城守军连夜往各个方向派出骑兵,似乎在搜捕什么人。
同日,本向赵魄大军逼近的大胥军队后撤五十里,军营中竟有人挂白戴孝,处处哭声震天,营门高挂免战牌。
赵魄收到消息大喜。虽未见到人头,但这么大的动静,着实不像是假的。不过他生性谨慎,特意安排赵初肃手下降将同去,不怕步千洐作假。他嘱咐铁骑军首领,一旦情况有异,立刻诛杀他二人。
同日,杨修苦率刑堂好手三十余人、另有天檀寺弟子二十人,清心教好手五十人,江湖游侠五十共计二百人,悄无声息的与步千洐聚齐于赵魄大营以东两百里的深山中。离跟赵魄约定的时限,还有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