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攻破那一刻,破月的心重重跌沉。她望着步千洐的侧脸,他的肌肉绷得很紧,显得沉默而倔强,令她心生怜意。
日光亮得晃眼,青色甲胄的士兵踏着胥兵的鲜血尸骨冲进了城门,沉若千钧的嘶吼声,几乎要震碎破月的耳膜。
“破城!破城!”他们势如破竹。
破月原地转身,举目四顾,视野可及处,城垛、登城道、城门……所有大胥兵都在拼死抵抗,可每个人眼里,也都有恐惧和绝望。
“报——”一个传令兵跪倒,“南门……已破!”
“报——北门……破!”
跟随步千洐指挥的将士们尽皆变色,刘夺魁愤然道:“都是这些鬼玩意儿!”
破月靠近城垛,低头望着城门下静静停靠的十辆战车。没错,步千洐不是败给赵魄的英明指挥,不是败给青仑兵的勇猛强悍,而是败给那些神秘的武器。
当青仑兵掀开白布显露战车端倪时,胥兵们面面相觑——四四方方的战车表面覆盖着坚韧的铁皮,像个大铁块,笨重粗陋,众人闻所未闻。
破月却最先失声:“坦克?”
当然,这个时代火药都没发明,更不可能出现坦克。但这些战车不需要士兵和马驱动,四个大木轮就能自行运转,显然是装有精妙机括。
眼见战车匀速向城门推进,大胥兵数箭齐发,戳在铁皮上咚咚咚作响,却是徒劳。这时,战车也还击了,无数箭矢从铁皮的细孔中射出,力道之大、射程之远、速度之快,绝非人力可能完成。
要命的是,还有三辆战车与其他的不同。车轮上横着一根巨木,猛的撞向城门,整个城楼似乎都为之一震。
这是改良后的冲车,可大胥的冲车没有这么大,承载不了这么重的攻城木,且需要马匹拉动或人力推动,威力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在数百次重重的撞击后,城门终于破了!大胥三军齐齐变色,均知敌众我寡,一旦城破,神仙阎罗都是回天无力。
“砰!”步千洐重重一掌击在城垛上,顿时碎石崩裂齐飞。日光照耀着大胥军旗,在他的脸投上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身形挺得笔直,手缓缓握住了刀柄。破月生怕他做出死战到底的壮烈决定,立刻劝道:“阿步,这种攻城车实在蹊跷,赵魄军中大多奴隶,凭他们的本领,如何研制出来?如今一城一池的争夺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赶紧将这种武器的消息报给大将军。也许,君和已经参战了。”她是现代人,这种战车再超出这个时代的普通军事水平,与她也不过是初等机械动力,带给她的震撼,远不如其他人那么大。所以她第一个冷静下来,想到其中关窍。
步千洐转头看着她,只见她满眼温柔的企盼。
“你说的是。”他将她冰冷的手一握,声音缓而沉。
周围众将也是反应过来,齐声道:“将军,夫人说得极是。”步千洐点头:“传令下去,大伙儿往西门退,撤出青仑城!月儿,紧跟着我!”西门是如今唯一没有被攻破的城门,想必是西门道路崎岖、山林密布,那战车难以逾越,所以才久攻不下。
城中。
虽然历经战乱,但青仑城从未似今日这般鲜血成河。处处是两军尸体堆叠,守军与青仑兵混战成一团,简直寸步难行。城中百姓本就青仑人居多,此时更有农民村妇,提着菜刀扛着锄头,对落单的胥兵赶尽杀绝。每一条小巷,都能看到有青仑兵三三两两浴血奋战。
步千洐怎能看得下去!一路西撤,一路怒火相救。待到了西门,已聚集了近千人。
西门果然还未失,但在青仑兵内外夹击下,岌岌可危。刘夺魁从守军处得知,北门、南门已有数千将士从西门突围出去,步千洐竟开怀大笑,显出几分意气风发的冷酷:“众将士,随我杀出城去!”
众人齐声叫好,但当他们刚逃出西门数百步,便见远处尘土漫天杀声喧嚣——青仑人的骑兵已包抄过来。
步千洐厉喝道:“结阵!突围!”士兵们训练有素,见主将坐镇,军心大定,迅速结阵,往西有条不紊的撤退。在步千洐严谨有度的阵法下,大伙儿且战且退。然而再退得五六里,步兵伤亡太快,阵法终是乱了。青仑骑兵撵上了逃兵的尾部。
“夺马!”步千洐下令!士兵们或是跃上无主战马,或是斩杀骑兵夺马,随他往西疾驰。只是这一回合过后,又折损了百余人。
步千洐和破月本就有马,脚程最快,顷刻便奔出数丈远。正要冲入前方密林,忽听身后惨叫声此起彼伏。步千洐浑身一震,急急勒马回身,却见一支数目庞大的青仑骑兵,茫茫如海水奔腾吞没孱弱溪流,以惊人的速度将数百残兵包抄,眼看便要形成合围。
如此神勇沉厉的骑兵,定是赵魄亲卫!步千洐看到包围圈缺口处的胥兵一排排倒下,看着年轻的士兵眼里绝望而炽烈的求生光芒。下一刻,头颅却被斩断,鲜血如注喷出数尺高。他只觉得五脏俱焚,双目刺痛。
“阿步!”破月马不停蹄,超过他数丈,忽的察觉他没跟上,吓得魂飞魄散。停马转身,便见他孤身立在马上,背影紧绷,微微颤抖。她再往远处一看,明白过来,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想要大声叫他回转,嗓子里却像堵了东西,滞涩难当。
却在这时,步千洐忽然回头,在望见她的那刻,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一种沉静的决绝取代。
“你先走!我随后就到!”他大喝一声,毅然转身,一人一骑如离弦的箭,朝铺天盖地的包围圈疾冲过去。
步千洐快马冲入包围圈,原先的豁口几乎是立刻在他身后合拢。周围青仑兵见到他的将军服,俱是大喜过望,因赵魄已下令活捉步千洐。
但他们很快笑不出来了。
铁桶般的包围圈,能让胥兵绝望的逃生无门,也能让步千洐斩杀百人如囊中取物。只见他策马冷脸屹立在刚刚封住的包围圈最薄弱处,清啸一声,鸣鸿光芒大作。
青仑兵的断肢血肉几近漫天横飞,他浑身浴血如赤色蛟龙,刀意凌厉似大雪急降,生生将数百骑兵逼退十余步。缺口再次打开,甚至不断扩大。五百余被逼得几欲弃刀的大胥残兵瞪目僵立,瞬间热血沸腾,斗志重燃。
“走!”他厉喝一声,内力激荡长空,三军瞬间一静。残兵们顿时杀声震天,声势竟不输百倍于己的敌人,如泄洪般,从那缺口撤了出去。
青仑兵在短暂的震撼后,立刻调整阵型,重新包抄上来。他们根本不再分神追击逃兵,只一心一意要将步千洐生擒,西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几乎有一小半主力都赶了过来,将狭窄的官道堵得密密实实。
步千洐已杀起了兴,他身旁竟似阎罗地狱,踏入者死,一时都无人敢在上前。然而当他再次展眸远眺,却见视野茫茫,俱是青仑士兵,有数千人之巨。手持弯刀长枪的前锋身后,满满的全是弓箭手蓄势待发,他竟已杀入青仑军腹地。
“放箭!”终于有人放弃了活捉的念头,刹那箭雨如蝗。步千洐冷笑一声,原地拔起数丈高,想要连步跃出,却被新一轮箭雨逼退,人与刀锋同时落下,又是一圈人头落地。
身边已无活着的胥兵,想到他们大半已逃了出去,步千洐的心境居然平和下来。然而此处杀机重重,他如何才能脱身与破月相聚?
忽见前方青色旌旗一角闪过,步千洐心念极快,杀机顿生。心想只要挟持赵魄,必能脱身。退一万步讲,就算擒杀了他,自己即便身死,也是值了!
他主意已定,提起全部内力,身影如燕鹄惊飞,险险避过数道刀锋箭雨,朝那王旗所在处直扑过去!
因是殊死一搏,他这一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凶猛。百余士兵在足下如落叶枯骨,瞬间踏过。也有武艺高强者看准时机,抽刀在他腿上狠狠一砍!他身形一侧,刀锋入骨,生生受了,一脚将那偷袭者踢开,攻势丝毫不减,笔直的朝王旗去了!
“保护大王!”眼见他如鬼魅般越来越近,青仑兵这才慌了,呼救声此起彼伏。步千洐定睛一看,前方十步外青色大旗,战车上铠甲将军面目英武、神色震怒惊惶,不正是赵魄是谁?
步千洐刀背一翻,出招竟是极稳极静,宛若子夜一弯扁舟,悄然无声滑过水面。然而赵魄隔着半丈远,面对此招竟已避无可避。
“嗖——”一支冷箭从旁射出,步千洐可以避过,却没有避,身形一晃,刀锋丝毫不缓,斩向赵魄!
“嗤——”刀锋劈入血肉之躯,步千洐怒目圆瞪,赵魄眸中闪过喜色——是战车上亲兵疾扑上来,用身体挡在赵魄身前!
鸣鸿将亲兵拦腰斩断,竟有强韧余力,劈向赵魄腰间!刀锋割入血肉,赵魄只觉剧痛难当。
这一眨眼的功夫,已有亲兵疾扑上来,抓起受伤的赵魄向后拖。步千洐背上还插着一支箭,箭深入骨,他不管不顾,提刀正要追上前,四面八方的箭雨已铺天盖地而来。步千洐心头杀意已似潮水满溢,竟连头也不回,后背空门大开,挥刀劈向赵魄。然两名亲兵以身体掩护,挡在赵魄身前!这一刀又斩断了两人,却未触及赵魄身体。
此消彼长,亲卫们射出的箭雨,已射至步千洐后背和头颅!
电光火石间,一道刀光电闪雷鸣般从天而降,凌空斩断步千洐背后的夺命箭矢!步千洐后背一热,怔然回望,却只见破月纤瘦的身子与自己紧贴。她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一缕黑发自髻中散落,静静垂在雪白的脸侧。
两人来不及说任何话,又一轮箭雨从四面八方袭来。若说之前步千洐置之生死于度外,此刻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死了。
要带她逃出去。这念头像是火种,几乎将他全身的血点燃。战斗了许久的身躯原已疲惫,陡然精神大振。他厉喝道:“走!”提气欲冲,却惊见破月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
她晃了晃,身子缓缓向后倒去。步千洐仿佛感觉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她的倒下而断裂,慌忙抬手,将她抱住。却见她右腰一支长箭对穿,手脚各处更是无数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早将她月白襦裙尽染。她掉头杀入重围,早已伤痕累累筋疲力尽。腰上这一箭,正是方才救步千洐时被暗箭所伤。
无数刀锋枪尖已逼了过来,数千青仑兵严阵以待,只要两人稍有异动,便会被刺个对穿。可步千洐根本不管,抱着破月缓缓蹲下,只见她眸色悲伤、面容煞白,声音有些无奈:“阿步……”
“我在这里。”步千洐丢了鸣鸿,紧紧将她抱入怀里。
破月欣慰的笑了,倚在他怀里,发觉自己什么也不惧。
方才在林子边缘,见他义无反顾的折返,她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一点都不怨他再次丢下自己。将军百战死,她对自己说,多么豪情悲壮的言辞。可从没人说过,对将军爱之入骨的女子,又该何去何从?
她只知道,她不要他死。
数步外,赵魄连滚带爬,灰头土脸。他伤势并不重,在亲兵搀扶下站起来,喘着粗气吼道:“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