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的夜空,是冬日最静谧的背景,朱红色的宫殿,似嵌在黑天雪地里,幽深而巍峨。
七彩琉璃瓦在灯火中璀璨莹然,盘蟒碧玉阶于月色中灿然生辉。大殿中宴开十余席,天子近臣、皇亲国戚,于腊月里同聚一堂,共贺新年。
颜破月随慕容坐在右首第一席,与帝后隔得最近。成婚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大型宫廷聚会,遂眼观鼻鼻观心,低调而小心。偶尔帝后问上一两句,斟酌作答,并无疏漏。
众星捧月,重臣都顺着皇帝口风,有人吟诗作对;有人不露痕迹的逗趣,倒也其乐融融。慕容湛离开皇宫三年,还是第一次在宫中过新年,自有不少人敬酒。他来者不拒,不久便喝得耳根发红双眼氤氲。人人皆称赞诚王酒品好,皇帝龙颜大悦。
破月虽与慕容无夫妻之实,但这一年来,一个妻子要做的工作,她也不能落下。此时见慕容酒意微醺,俊脸含笑湛湛望着自己,她不禁失笑,亲自为他倒了热水,扶他饮下,又喂他吃了点饭食甜点垫肚。
他半醉未醉时特别乖,老老实实仍由破月摆弄。期间还不忘给破月夹了块她最爱吃的芙蓉细玉糕。破月避不过,只得张嘴咬住,好容易把他弄妥当了,一抬头,便见帝后都看着她,两人对望一眼,俱有笑意。
破月心里咯噔一下,口中糕点就有些食不知味了。
令她谨慎对待的目光,不止如此。
她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两道似有似无的目光,时不时的飘过来,淡淡望着她。
对面第三席,九卿之首,卫尉大人颜朴淙。
这大半年来,慕容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她,甚至连回门之礼都以她体弱为由霸道的免掉了。而她除了去探望近处的靳断鸿,也极少出府。
所以这还是回帝京后,她第二次见到见颜朴淙。父女俩的关系生疏到有点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在上次的“卫尉虐女”的精彩话题传遍帝京后,旁人也不会觉得太异样。
满室喧嚣间,五彩的精致宫灯,在他的头顶绽放静静的微红光芒。而他身着朱紫官袍,玉带系腰,面若冠玉、静若处子,于一种中年官员中,实在光彩夺目。
只可惜,美人蛇蝎。
他察觉到破月在看自己,含笑朝她举了举酒杯。破月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去。
只不过破月想起,前些日子皇帝为他赐婚了。下个月,他就要娶大鸿胪白修瑾的嫡女白安安。
破月见过白安安。那是在某次宫廷贵妇的聚会上,她的准后妈年方十八,比她只大一岁,生得弱柳扶风,容颜更是娇妍可人。旁人或许看不出来,破月却看得分明,准后妈与她是同一个款式,但是比她更艳丽。
破月知道颜朴淙并非沉溺女色之人,多年来甚至未曾有过女人,皇帝都未曾强求。如今竟同意了婚事,无形中倒让破月觉得压力小了些。
酒过三巡,慕容起身更衣。破月早在殿中憋得气闷,扶他出去。慕容借着酒意,大半身子靠在她身上,两人踉跄着往后殿走。
夜色清浅,不多时,慕容酒意便醒了大半,柔声问:“在外面呆会儿吧。”
破月也不想回大殿,两人相视一笑,在殿外走廊里坐下。周围的太监侍卫见状退开回避。只余他二人,倒也自在。
“是不是很无聊?”慕容柔声问。
破月点头。
“那咱们回去吧。”
破月吃惊:“那怎么行?没事的。”又笑道:“无聊的事多了去了,哪能都不干啊。”
慕容低头微笑,过了一会儿道:“我听管家说,近日许多人来叨扰,你忙得焦头烂额。对不住,将这些事都丢给你。”
破月笑。
“明日随我去军营吧。”慕容道,“就不用理这些了。今年我想陪将士们在军中过新年,你也一起去。扮作穆青校尉。”
破月闻言大喜,在军中过年,可比在清冷的王府或者皇宫有趣多了。
这念头慕容在心中想了数日才说出来,此时见她欢喜,不由得也是心神一荡。而后又稍稍有些黯然——其实想到在军中过新年,却也是因步千洐而起。当年他们都是将军,又得赵初肃将军偏爱,新年倒也有假期。他想回帝京,步千洐却说,要在军中陪不能归家的兵士们,令他大为触动。
他抬起头,只见破月笑靥如花,顿时释然。
两人又说了会军中趣事,起身正欲回正殿,忽听旁边一个含笑的声音道:“诚王、王妃好兴致。”
两人听到这声音,俱是一怔。一回头,便见颜朴淙静静站在数步远的走廊里,宛如画中仕子,俊美淡然。
破月心头暗惊。这一年来,她自恃武艺进展神速,连靳断鸿都说,她如今的内力武艺,只要加以时日,多些对敌经验,靳断鸿都不是她的对手。
于是有时候,她也难免有拳打颜朴淙、脚踢杨修苦,为步千洐报仇雪恨的强大意念。可此刻,颜朴淙不知已站了多久,她却丝毫未觉,不由得有些沮丧。
“你先回殿中。”慕容挡在破月跟前,声沉如水。虽然料定颜朴淙绝不敢在这里对破月做什么,但慕容压根就不想让他看到破月一眼。
颜朴淙挑眉看着破月,淡淡道:“诚王爱妻如命,果然不虚。我说几句话就走,为你们了一桩心事。听不听,月儿你自己决定。”
慕容和破月俱是沉默,破月终是没有动。
颜朴淙便笑了,缓缓道:“诚王,人丹价值连城,处子之身更是精髓,以我的武功修为,也只有处子还能助我更进一层、延年益寿。其他皆是枉然。
如今她已与你成亲,对我已是无用,对你却是助益良多。诚王,我做事,讲的是个利字,既已无用,何必损人不利己?
今后下官自待月儿如女儿。而下官与诚王同朝为臣,虽不求前嫌尽弃,但今后诚王王妃亦不必如防备洪水猛兽般,防着下官。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皆大欢喜。话尽于此,下官告辞。”
一席话说完,他竟真的越过他二人,头也不回进了大殿。
慕容和破月都没出声。
破月想的是,这老乌龟说得言之凿凿,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小心为上。
慕容却想,他以为我破了月儿的身子?又想起师父当日说让她跟颜破月“勤行夫妻之事”,不由得燥得耳根都红了。心想好在师父如今不在京师,否则察知自己内力进展平平,岂不是会发觉自己没有跟破月……他下意识瞧一眼破月,却见她神色沉肃,不由得心头一凛,想:慕容湛,你既对月儿允诺会等下去,便该信守承诺。如今两人似朋友相处,你既已心满意足,勿要妄动邪念,让彼此难堪!于是收敛心神,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
翌日,破月便随慕容到了帝京守备军大营。临近年关,又无战事,慕容为人谦和,特许家在帝京的将士们轮班回家探亲,这一来,军营里倒是空了一半。
破月倒未扮作男人,毕竟有慕容在,也没这个必要。在军营里呆了两三日,看慕容练兵、寻营,比起帝京的无聊,倒是有趣许多。只是这么下来,全营都知诚王与王妃秤不离砣,越发爱戴他们夫妇。
除夕这日,营中放了大假,伙房热热闹闹杀猪宰羊。慕容特意哪儿都没去,就在自己营帐里,看破月准备烧烤饭食。只是看到烤肉,两人难免都想起步千洐,便比平日沉默了许多。
傍晚,便有军士过来,请慕容去喝酒。慕容有点舍不得破月,想带她一起去。破月肉烤到一半,哪能放手,摆摆手让他先走。
过了一会,破月发现盐用完了,便往伙房去拿盐。刚走到热闹的伙房门口,便见一堆伙头兵端着饭菜往外走。
她微笑侧身避过,令士兵们受宠若惊。她没太在意,走进伙房后,忽的回神,觉得方才过去的士兵中,有个人似曾相识。她转身跑出去,却见士兵们早已走远,军营中到处都是人,哪里还辨得出那个人?
是谁呢?她一时没想起来,便暂时搁置,拿了盐,又回去烤肉了。
夜色渐深,军营中到处欢喜热闹、笑声震天。慕容的亲兵跑来报信,说是驻地的百姓相亲,专程送来了烧腊美酒,要送给将士们,慕容带军官们去营门口,很快便回来。
破月也没在意,一个人拿着烤肉先吃。正无聊间,忽听身后一道柔润的声音低叹道:“你吃东西的样子……更美。”
破月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那人从阴暗的角落步出,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只露出细长清亮的眸,带着惯有的似笑非笑的神色。
破月又拿起根竹签咬了一口,淡道:“这里是五万禁军大营,帐外便是诚王的亲兵,诚王很快便回来。我只要一声大叫,老乌龟,你就会被抓个现行。”
颜朴淙低声笑了,负手看着她:“帐外的亲兵,已被我点了昏睡穴;慕容湛现在营门处,过一会儿,就会有士兵向他禀报,天干物燥、粮仓失火,他不得不出营查看;而你,你说,这么大的帝京,我能不能藏住一个人?”
出乎他的意料,听完这些,破月的神色竟极为平静。她又拿起几根竹签,颜朴淙静静望着她,却听她道:“颜朴淙,原来你上次的话、你娶白安安,都是为了叫我们放松警惕。可惜诚王早料到你有此举,你回头看看,你背后是谁?”
颜朴淙心头一惊,暗自提气,猛的回头,却见营帐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正在这时,身后数声疾疾破空而来!颜朴淙反应极快,侧身避过,低头一看,却是树根油乎乎的竹签躺在地上。
他立刻抬头,却见破月已奔到帐门口,眼快便要抢出门去!他心头冷笑,这丫头哪里学了一身功夫?可虽然机警,却终是少了对敌经验,此时背对着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思及此处,他身若白鸿,骤然跃起,竟抢在破月出门前,落在她身后。破月实在未料到他来得如此快,全身一颤,回身便是一掌!
颜朴淙一手抓她衣领、一手接她掌力。未料破月身子一偏,这一抓竟被她避过。“砰”一声,两人肉掌相接。
颜朴淙户口微微发麻,心头一震,万没料到这丫头功力进展如斯,内力雄厚竟似已有数年之巨,虽弱于自己,但亦不可小觑!
破月一击得手,见他面露怔忪,便也添了几分勇气,拔出腰间鸣鸿刀,朝他抢攻过来。
然而这么一来,却恰好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若她现下与颜朴淙拼内力,颜朴淙心存疑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将她拿下。但她用武器攻击,又如何是身经百战的颜朴淙对手?才攻了十数个回合,颜朴淙稍稍露了个破绽,破月不疑有他,欺身攻上,颜朴淙反手一掌,拍在她胸口要穴。她顿时全身一麻,僵立不能动了。
颜朴淙又以极厚的力道,封住她全身要穴。
破月僵若木石,冷冷看着他。
他却忽的低头,在她脸颊轻轻一嗅,挑眉低笑:“为何我还能闻到处子的香味?”
破月冷冷看着他。
听得有人声渐近,颜朴淙将破月扛上肩头,足不点地,几个起落,便已出了大营,遁入夜色里。
一切悄无声息,连营门口的亲兵,都只觉一阵风掠过。
然而营门口隔着数丈远,却有一个人影如鬼魅般穿梭而出,也是几个起落,跃出大营,紧随他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