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破月一句话就拒绝了慕容湛,却在他脸上看到……非常令人不忍的表情。
有点恍惚,又有点失落,最多的却是沉沉的痛惜。这些情意,映在那澄澈而美丽的眼里,交织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光泽。
破月被他看得心头一揪,只觉得灰灰暗暗的马车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出去透透气。”她跳下马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
破月漫无目的的走在林中,望着荒芜清冷的秋景,原本砺痛的心,很快平和下来。
夕阳斜斜挂在树梢尽头,那黯淡的光线,却仿佛永远找不到阴冷的林中。一棵棵大树静立如高大的巨人,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地上枯叶堆积如骨,踩在上头,“吱呀”“吱呀”发出空旷的脆响。一切看起来如此凄美,又如此薄情。
我已经有了决定。破月静静的想,爱情不该有备选,不该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非他不可、刻骨铭心,这才是爱情应该有的样子。既然我现在还不能放弃步千洐,就该快刀斩乱麻。拖泥带水只会误人误己。
她又走了几步,便察觉出身后远远跟随的那个人影。他并不刻意隐藏踪迹,只是隔着数十丈跟着,小心翼翼。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染了风寒的自己。
破月还是走,不知道走了多久。
天色昏暗下来,新月升上墨蓝的天空,皎皎月光,将辽阔的山林、蜿蜒的溪水,都笼罩在薄雾般的玉色里,清泽动人。
破月抱着肩膀,在一弯溪水旁坐下。只觉心境空明,郁气一扫而光。
过了一会儿,身旁草地一响,那人在离她尺许远处坐下。
因他的到来,鬼魅般的夜色、跳跃的水声,仿佛都染上他特有的温润柔和的色彩。
破月肩膀一沉,却被搭上了他的外袍,长长大大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有淡淡的熏花草的清新香味。
“对不住。”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溪水般清润动人,“是我逾越了。今日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破月抬头,望着苍茫的夜色繁星点点,柔声道:“你说,步大哥此刻,是不是跟我们一样,看着天上的月亮?”
慕容湛静默片刻,声音中便染上了温柔的笑意:“嗯,或许他还提着个酒壶,喝得东倒西歪,倒头就睡,又脏又臭。”
破月便笑了,转头望着他:“小容,咱们今后别尴尬了。”
慕容湛嘴角微勾,侧脸清俊如画:“好。”
“不躲我了?”
“嗯,你呢?”
“我当然也是。你再在军营睡下去,皇上肯定以为咱们闹翻了。”
慕容湛有些无奈的笑道:“他已经以为咱们闹翻了,前几日还把我叫去训话,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想起那日皇兄哈哈大笑道:“她是你自己闹着要娶的,怎么才半年,便住到军营去了?母后可说了,等着抱小孙子。半年之内,需得给朕办妥了!”
他垂眸,缓缓道:“……皇兄说要我让着你,不许再整日呆在军营。”
他修长的脖子微微低着,声音闷闷的,不知怎的看起来又几分委屈的模样。破月慢慢笑道:“皇上一定以为我是个凶悍的妇人。”
慕容湛便转头望着她,一直望到她盈盈生辉的眼里去:“咱们回去吧。”
“好。”
破月起身欲行,慕容湛一低头,却见她鞋上有湿湿的水渍。
“踩水里了?”
他一提,破月才觉得双足浸冷:“方才可能没太注意。”岂止是没太注意,根本是没管过。
慕容湛微一迟疑,背对着她蹲下:“上来。你染了风寒,不可再踏水。”
破月怔忪片刻,伏低在他背上:“谢谢。”
慕容湛微微一笑,起身正欲提气疾行,忽的一怔,便散了真气,缓步行了起来。
夜色清朗、群山深幽。
破月伏在他背上,隐隐只见他的侧脸柔润的线条,雪白的耳朵,如同孩子般可爱。他的身形修长如竹,他的背却宽厚如山,每一寸肌肉都柔韧有力。
周围如此清冷,他却只穿单薄的内袍,缓缓踏水而行。破月不由得张开他给自己披上的外袍,为他遮寒。他脚步一顿,低低的声音传来:“谢谢。”
素色长袍将两个人都包裹在其中,暖意渐渐传来,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无人打扰的天地。
破月的眼眶忽然就潮湿了,悄无声息抬手擦干,嘴角逸出一丝苦笑。
而他并未察觉,只埋头行路,清俊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静似佛,温柔似佛。
“你像我的父亲。”破月侧脸靠在他背上。他就像父亲一样,包容、温柔,对你好得无所不至。
慕容身子一僵:“……我像颜朴淙?”
破月失笑:“不不,我的意思是,像慈爱的长辈。”
慕容嘴角微微弯起:“我如何做得你的长辈,若是大哥回来了,我还得叫你一声……”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不知为何,这一次破月却不觉得尴尬,轻贴着他的背,低笑道:“他说得没错,呆小容。”
慕容只觉得整颗心都融在她的温柔笑意里,强忍了一晚的悲伤,忽的如潮水般袭来,他眼眶微湿,怕她察觉,骤然提气,发足狂奔。
很快便回了马车上。护卫们见王爷背着王妃回来,都道伉俪情深,有如此浪漫的情怀。慕容一直将破月背上马车,轻轻放下。破月脱掉湿鞋,他用毛毯将她全身包住。
破月被他裹成个雪白的小人,靠坐在马车上。而他端来热茶,看着她喝光,这才自己除鞋,坐在马车另一侧。
夜色已深,护卫们都在车旁和衣而卧,周围静悄悄的,仿佛世间万物都回避了,怕惊扰到马车上沉默的二人。
破月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不经意间一转头,却撞见一双清黑的眸子,是那样的安静,跟自己一样,了无睡意。
与方才的温柔愉悦不同,他的目光幽深得像夜色,静静的望着她。
破月仿佛全身被定住,说不出话来。
“我会等下去。”清澈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
仿佛思虑了很久,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破月没做声,一偏头,看着车窗外漫天星光,清冷逼人,寂寂无声。
秋去冬来。
一夜清寒。天明时,整个帝京都被笼罩在茫茫白雪里,厚重的城池轮廓,都沾染上铺天盖地的寒气。
诚王府的池塘已经冻住了,丫鬟们得了王妃应允,在冰上打着雪仗。银铃般的笑声透过纸窗传来,慕容一身戎装、清俊挺立,回头微笑望着破月:“你待她们极好。”
破月听得窗外东风阵阵,又从柜中拿出件披风,给慕容围上。慕容便不做声,低头看着她纤细雪白的手指在面前晃来晃去。
“我走了,明日会早些回来。”他柔声道。
破月点点头,明日宫中有宴会,她也要随他出席。
破月随他走到正厅,随扈早已等候多时,牵马侍奉他出了王府大门。破月忽的想起什么,对一名家丁道:“王爷忘了带雨具,立刻去送。”
连日大雪,守备军大营离城中有些距离。她不想每次看着他每次回家时,都几乎成了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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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刚策马离开府中不久,便见一名家丁急马奔来。随扈收了雨具,笑道:“王妃对王爷实在是关怀备至。”
慕容不由得想起她早晨为自己整理衣物的认真模样,心头一荡。
其实雪水虽然冰冷,他功力深厚,真气运转,衣衫顷刻便干透,并无大碍。
可连日来,他冒雪夜行,却都没用过真气。
只因为他浑身冷湿回到家中,破月就会威风凛凛的指挥家丁们手忙脚乱的为他烧水换衣;
只因为有的夜里,她会起床给地上的他掖好被角,会摸一摸他的手,看他冷不冷。
那丝丝点点的的情意,是冬日里最温暖的眷恋。
慕容策马,队伍行得更快。明明才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却只想尽快视察完军务,早点回家。
这厢,破月刚在正厅坐了一会儿,便见管家便捧着长长的礼单、厚厚一叠拜帖,陪着笑脸走过来。
破月不由得头疼。
接近年关,帝京达官贵人几乎挤破了头,想要与诚王夫妇结交。慕容湛军务繁忙,且对这些事也是避之不及。所以全都丢给了破月。
破月出于负责的态度,又不能完全甩手丢给管家。光是想回礼就足够她绞尽脑汁,更别提与那些贵妇淑女一起闲聊八卦。
郁闷的跟管家一起工作了两个时辰,管家头晕脑胀,她也浑浑噩噩,提起刀到院中练了半个时辰,才觉心境空明。心念一动,带了几名丫鬟,坐上马车,往另一条巷子去了。
行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间青瓦白墙的小宅子前。上前敲门,便有家仆恭敬开门。
宅子虽不大,却清雅别致。她一走进庭院,便见堂屋天井下,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膝盖上搭着条厚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师父!”她快步走过去,到了跟前,轻轻握住他冰凉而粗糙的手。
靳断鸿头发已然花白,高大的躯干依旧挺拔,精神也很好,只是眉宇中总有一丝疲态。
“他心静若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妃无需太难过。”上个月,太医这么说。
因他已病危,皇帝也默许了慕容湛将他移到帝京居住——或许这也方便皇帝监视这个君和国人。破月也每日就近照料他。
“刀法练得如何了?”靳断鸿笑道。
破月弯眉浅笑:“昨日我与王爷比试,不分上下。”
靳断鸿笑:“你让他?”
破月笑而不语。
“诚王很不错,你已经等了这么久,把千洐忘了吧。”靳断鸿缓缓道。
破月不做声,抓着他的手,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孤寂。
陪靳断鸿说了一会儿话,破月便出了宅子回王府。到门口时她跳下马车,正欲走向大门,忽觉得背后有些异样。
这一年来,她功力早已收发自如,按靳断鸿所言,比当日之步千洐唐十三,都要稍胜一筹。同时也耳聪目明了许多,周围稍有不对,立刻便察觉。
此时她便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猛的转头,却只见数步远外,堆满积雪的巷子角落里,原来是几个孩童在追逐嬉闹,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又兴奋又好奇的样子。
她摇头失笑,正欲收回目光,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静静垂头坐在孩子们身后。
破月心头“砰”的一跳,猛的上前两步。
那人慢慢抬起头,垂着眸,没有看颜破月,拿起了身旁的酒囊。
颜破月脚步定住——不,不是他。
这人比步大哥要削瘦许多,容貌也极为普通。
而步大哥的双目,已经失明了。
颜破月远远望着,只见那人长发凌乱,满脸胡须,黑着张脸,连双手都是又黑又脏。
天寒地冻,他裹了件破破烂烂的棉衣,脚上还穿着双草鞋。他手里提着个酒壶,仰头咕噜噜喝个不停,不看周围任何人,更不看颜破月,仿佛天地间,唯有饮酒才是最最紧要之事。
那大汉很快便喝完,将空酒囊往雪地里一丢,孩童们嬉闹着就去抢,他也不管,倒头就睡,背对着破月诸人。
破月沉默片刻,对家丁道:“送他一坛酒,一件狐裘。”
家丁没有迟疑,领命去了。
破月怔然在雪地里立了片刻,转身进了大门。
家丁抱着酒和狐裘,跑到那大汉面前:“这位大哥,这是我们王妃赠你的。”
家丁以为大汉会感激涕零,未料他静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睁眼看着家丁。家丁“咦”一声,只觉得他虽邋遢潦倒至极,隔近一看,一双眼倒是生得湛然有神。
大汉也不道谢,从家丁手里拿过酒坛,没要狐裘,往巷口走去。约莫是醉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单手提着酒坛,仰头痛饮。家丁远远望着酒汁沿着坛口流下,沿着他修长的脖子,一直流到宽厚的胸膛上,竟透出些洒脱不羁的豪气。家丁不由得想,王妃挺怪,这人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