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秋意清冷、万峰萧条。
步千洐一身破旧的黑衣,长发凌乱、蓬头垢面,满脸络腮胡子,唯有一双眼精光逼人。
他于山林间穿腾起跃,时不时发出一声清啸,久久激荡于山间。而他听群山应和,豪气更胜,竟似猴孙一般,在林中极速攀援奔跑起来。
习武一十八年,他还未曾像如今这般淋漓舒畅。
若说以前的步千洐,武艺高强在于精、稳、狠,那么现在的他,全身每一根骨骼、每一缕血脉,甚至每一寸皮肤,仿佛都随意念而动,随意收发、绵厚刚劲。
他也隐隐知道,以前跟着靳断鸿修习,靳断鸿已倾尽所能,自己的武功已经到了某个不能再逾越的瓶颈。然而与杨修苦、颜朴淙这样的绝顶高手相比,却依旧天差地别。
现在的师父为他续经接脉后,教授给他一套内外兼修的拳法,竟像是量身定做,不仅内力突飞猛进,招数更是质朴精悍,威力大增。
他品尝到从未有过的喜悦,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强大。
他练得痴迷,他练得入魔。他几乎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疯魔了般日日练习。每次都要师父摇头失笑,将他拉回林中小屋,才记起自己腹中饥饿。
一晃半年而过,他竟毫无知觉,还以为才过了数日。
这日天未亮,他便来到林中。现下稍作休息,眼尖看到远处一只野鹿,不由得有些流口水。
他想生擒那野鹿,便提起内力,轻手轻脚跟上去。
刚追得几步,忽听“嗖”一声利箭破空。步千洐反应极快,闪身便躲到树后,还道是冲自己来的——因这里离无鸠峰不远,他戒心重,自然想到,会不会是武林余孽不死心在寻找自己?
按下心头微怒,他偏头一看,却见前方小鹿颈部中箭,鲜血汩汩,已然不活了。
他屏气静立,过了一会儿,便见两个黑衣劲装男子策马冲过来。
“好肥的鹿。”其中一人道,“一会儿烹制了给王妃,王爷必定高兴。”
步千洐听到他们说王爷王妃,便想起颜破月和慕容湛,心头微微一痛。心想,步千洐啊步千洐,他们已做了半年夫妻,你还有何不甘的呢?
他当日武功尽失、走投无路,见她二人成婚,虽能狠下心离开,但终是割爱相让,心痛不已。
如今半年过去,他武艺已非昔日可比,精神焕发、豪气充盈,再思及他二人,倒也不会如当初心痛。只余微微的落寞罢了。
他转身欲走,忽听另一人道:“你说诚王殿下和王妃,到底在无鸠峰找什么人呢?这几座山都翻遍了,找了这么久,还不死心。”
步千洐身子一僵,停步。
另一人叹道:“咱们不要多管,还是按画像找吧。听说那画像还是王爷和王妃亲自向画师口述的,一张有胡子一张没胡子,嘿,咱们可真不容易。”
步千洐沉默片刻,终是按耐不住,悄声跟了上去。
远远的,便听到溪流潺潺,隐隐有稀疏的马蹄声。步千洐索性超过那两名护卫,一路踩着树梢,轻盈掠过。不多时,偏见前方山涧处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修一纤,不正是慕容湛和破月是谁?
步千洐呼吸一滞,放轻脚步,轻轻一跃,落在他们头顶的大树上,竟未惊动任何人。
半年不见,慕容湛和破月似乎都长高了些。他们穿着极相似的素色锦衣,只是男的清俊,女的娇妩,看起来,比从前更登对了。
步千洐先看到了慕容湛,心头微暖。目光再缓缓滑向破月时,胸口忽的就有些堵。
俏丽的小脸,还是很苍白,总像是没有血色;宽袍外的小手,就那么一点点,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滑进袖子里找不到。
而她怔怔望着远山,清黑长眉下墨眸写着淡淡的忧郁,便似那远山的愁云,氤氲得教人心怜。
步千洐原本以为自己再见到她,会心如止水。未料到只是一个侧脸,已叫他心头满是酸楚。
她是在想我吗?她是因为我,才会哀愁吗?她还没忘了我吗?
望着她清冷沉凝的容颜,他一时仿佛也痴了。
“听话,睡一会儿。”慕容湛忽然道。
步千洐忽然觉得,此时的慕容湛,跟平日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嗯。”破月点点头。约莫是站了太久,她一转身,身子竟微微一晃。
月儿!步千洐心头一紧,然后一僵。
他看到她身旁的慕容湛,毫不迟疑扶住她的身子,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你别逞强。”慕容湛柔声道。
“嗯。”她低低应了句,没有挣开。
步千洐默默的想,以往小容碰月儿的手都会脸红。如今抱着她,却似轻车熟路。也对,他们是夫妻,他们已经,这样亲密了……
慕容湛抱着她,小心翼翼上了停在山道旁的马车。车帘是掀起的,步千洐看到慕容湛将破月放下,替她盖好薄薄的白色羊毛毯。
而她竟似累极,过了一会儿,步千洐便听到她均匀悠长的呼吸声,他知道她睡着了。
她约莫是病了,步千洐怔怔的想。
慕容湛一直坐在她身旁,先是看着窗外,在她沉睡后,便低头看着她,神色极为专注。
步千洐忽然有点不想看了。
可又舍不得。
舍不得他们二人。
然后步千洐看到慕容湛轻轻握住破月一只手,慢慢伏低了身子。
清俊的侧脸,在马车中看起来暗沉一片。
他的唇,缓缓落在破月的唇上,带着几分步千洐熟悉的隐忍和虔诚。
亲了一会儿,他就将双手撑在破月身体两侧,他的背,挡住了步千洐的视线。那背脊高大而温柔,也遮住了破月。
步千洐心头骤然抽痛,瞬间麻木一片。
胸中有戾气疾冲直上,骤然令他一惊,清醒过来。他别开了脸,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转身便潜入了密林中。
步千洐越跑越快,最后竟似踩着荆棘乱草,麻木的狂奔。
一直跑到峰顶,他才大汗淋漓的回头,却见苍黄的天地间,群山蛰伏、云雾缭绕,世间万物都是肃静而孤独的。
“既然重逢,为何不去相认?”一个声音在身后叹息。
他身子一僵,转头拜倒:“师父……”他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已经是夫妻,我何苦再给他们平添烦恼?”
师父望着他,点头道:“是,极是。男子汉大丈夫,本该如此。她过得好,是世间最紧要的事,哪怕她心里已没了你,你只要守着她便是。”
步千洐被他说得痛楚,却也觉得理当如此,师徒二人静静望着面前群峰,俱是黯然无语。
***
半年来,帝京风平浪静,东南两路军平定了诸个小国,大胥迎来了近十年来最辉煌的时刻,天下歌舞升平。
破月与慕容湛的相处,也渐渐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慕容湛是皇帝钦点的帝京守备军总统领,日日要去练兵;而她白日里勤修苦练,只觉得功力精进得不可思议。
两人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人前要做出亲密相爱,人后则是相敬如宾。有时候她练步千洐以前拿手的赤焰刀法,他会在旁观看指点;有时他在书房看书写折子,她会替他做夜宵、磨墨洗笔。
直到两个月前某一晚,她不小心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却已在他怀里。他抱她到房间床上,她怕他尴尬,闭眼不醒。以为他已经走了,正欲翻身,额头却是一热——他落下一个吻,他的唇微微颤抖着,在她额头停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得离开。
这个吻实在太温柔太痴迷,破月竟然有就此沦陷在他的怀里他的吻里的冲动。
险险刹住。
因为她想起了步千洐。
世间诱惑太多,何止慕容湛。
可正如她对唐十三所说,步千洐只有一个。
他也许已化作枯骨,躺在不知哪里的谷底;他或许只是失去了记忆,懵懵懂懂生活在另一个地方,这辈子都想不起她——每当她胡思乱想起这些,就会心如刀绞。
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容是很好,可他还有母后,皇兄,有慕容氏的尊贵,他什么都有。
而步千洐什么也没有。没有父母、没有师父、没有前途,甚至没有了双眼。
若某一天他奇迹般的归来,她怎么能不等着他?难道才半年她就放弃?
所以她想,颜破月,你不过是孤独了,贪恋慕容湛的温柔情意罢了。
她不擅长爱情,于是开始僵硬的疏离。
慕容湛在家的时候,她不再练刀;他在书房的时候,她离得远远的。他进房的时候,她假装已经睡着,面朝着里面头埋在被子里。
这个过程并不愉快,但她找不到其他出路。
慕容湛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然后他也有了变化。
他开始连日不归,每日都宿在军营中。偶尔回家,也是让管家传话,一停就走。旁人只道诚王殚精竭虑,她却知道,他跟她一样,都怕越陷越深。
直到太医在数日前诊断判定,靳断鸿活不过半年了。
这半年里,破月的武艺突飞猛进,师父却一点点苍老削瘦下去
于是破月再次跟慕容湛来到无鸠峰,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愿能找到步千洐,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来无鸠峰前,她和慕容湛已有十来日未见了。
然而一路过来,他除了夜间在她睡熟后,进房卧在地上,也是极少与她交谈。
破月已经打定主意,这次回去后,好好跟他谈一谈,不要再尴尬,不要再隔阂。她已经快受不了的。
可她并不知道,慕容湛也快受不了;她也不知道,像他那样温和的性子,压抑得太久,反而会爆发得比常人更加的热烈。
这几日,山间清冷,她自恃功力深厚,却偏偏染了风寒。故今日,找了许久也无所获,她已是恹恹欲睡。
慕容湛抱她上车,她实在太累,没有拒绝。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唇上有人吸吮舔舐。
她迟疑了一下,那人却扣住她的双手,越吻越深。
破月还是睁开了眼。
她看到慕容湛细密的长睫,轻阖着微微颤动。
“王爷……”人前人后,她已习惯了这个称呼。
看到她静静望着自己,慕容湛仿若才惊醒。
四目相对,无语凝视。
“你……”破月想让他松开自己。
未料他忽的俯低,又吻了上来。
破月哪里料到慕容也会强吻,措不及防被他吻了个结结实实。恍然间只觉得他的唇一片冰冷,舌却是火热的。破月心神一颤,忽然就感觉到了他的挣扎渴望,他的懵懂期盼。
与步千洐不同的是,他的吻极温柔,极小心。一点点探入她的嘴,像对待稀世珍宝;
与步千洐相同的是,当她想往后缩,他会手劲一收,将她的腰扣紧,唇舌依旧在她脸上肆掠。只是他的强硬里,明显带着几分害怕被她拒绝的迟疑。
破月酸涩的想,也许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容湛。温柔是他,强势也是他;世间最尊贵的慕容氏,却偏偏在你面前,透出一点点的令人心酸的卑微。
转瞬之间,她脑子一个激灵,一把将他推开,气喘吁吁。
他亦是呼吸急促,定定的望着他。眼中有尴尬,有羞愧,有莫名的坚定,也有隐约的痛楚。
她想要开口阻住他说话,但已经来不及。
“月儿,我也中意你。”他缓缓的,一字一句的道。他很清楚,每个字说出来,都会诛他的心。可他也知道,再不说出来,他就会被那个压抑的念头逼疯。
从很早以前,我就中意你。从我还未见到你时,就中意了颜破月。
月儿,你不必害怕,不要厌烦。我知道你要等大哥,我也要等他。哪怕清心教已经传来他的死讯,我也不愿放弃最后的渺茫希望。
我只是中意你,没有半点歹意,没有半点私心。
我的耐心并没有在半年内耗尽。我会陪你等下去。你等到白头,我就等到白头。
等你不想再等那一天,等你疲惫那一天,我能不能、能不能代替大哥,保护你、怜惜你?
破月静静的听着,听他颠三倒四的表白,听他痴痴迷迷的期盼。
半晌后,她转过脸去。
“对不起小容……你不要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