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公路从南隅背着海岸往大陆深处延伸,行至二十三公里处遇见了岔道,将汽车拐上岔道的简易公路,前方是一片山区。在这些长着茅草和小树的山地里左行右绕,再拐上一条更小的岔道,便来到一个隐蔽的山谷里,再没有路可走了。这里曾经是一个空军弹药库,后来作废了,现在变成了彭其的“别墅”。
这个别墅不以风景优美见长,而以荒凉孤静为特色。房子建在陡峭的石山坡底下,周围长满了一人深的野蒿和芒草。每天上午要到九点半钟才能见到一点阳光,而下午四点不到,山谷又变成阴暗的了。山沟里没有溪流,却到处是湿流流的,地底下日夜不断地在冒出水来。水出的很慢,见不到流动的闪光,因而也没有形成水潭,只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水井可以提供饮用。
这里有一座平房,规模跟许淑宜迁居后的那座房子差不多。房子很有特色,完全是用石头砌成的。窗台以下,墙的厚度约有八十公分,上面稍薄一些。据说是为了防止核爆炸的冲击才有意把房子修得这么坚固的。弹药库作废以前,这里住着守护部队的战士,废弃以后,本来可以将房子拆除,但拆下来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所以至今留着,平时常有放牛的小孩在里面避雨和打盹。门窗早就不见影了,是最近重新启用时装上去的。第一间住着战士,第二间也是战士,第三间、第四间都是战士的宿舍,再过去便是伙房,然后就没有房间了。那么彭其住在哪里呢?
在房子对面的石陡坡上,顺山沟往上走一百多公尺处有一个山洞口,没有门,洞口敞开着,里面漆黑,不知深浅。这原是一个天然溶洞,里边十分宽敞,过去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听说最初来探洞时,还在洞底发现两副完整的尸骨。利用天然山洞做弹药仓库本来是经济、安全、十分理想的,后来因经过一次地震,洞底忽然冒出水来,只得将弹药抢运转移,仓库作废了。彭其并没有住在这个洞里。
山洞口外有一个土地庙似的小石屋,原来是警卫洞口的岗亭。一面靠着石壁,三面用石头砌成,屋底的面积约有四平方米,高度刚好够一个人在里面站直,要蹦跳是不行的。小石屋共有两个窗洞一张门。窗洞的形式和大小跟碉堡的枪洞差不多。门是对着天然洞口的,用铁条做成门框和栅栏,上面挂着大铁锁。彭其的住处就在这里。
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块硬床板和一个痰盂,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床上也没有蚊帐,墙壁上更没有字画或地图。躺在床上看见屋顶的石块,坐在床上看见脚头的石块,从床上下来就会把前额撞在石块上。经常给彭其做伴的只有哨兵跟蚊子,此外没有别的。不,有时还有癞蛤蟆因追捕蚁子从铁栅栏底下钻进去,不久就出来。
这就是彭其的别墅!
这就是彭其的别墅!
自从这个地方成为彭其的别墅以来,放牛的不许走近,割草的不许走近,就连飞鸟——要是能挡得住的话——也不许走近。这里虽然偏僻,却有很好的照明设备。不知是江主任还是邬主任,决定专门给警卫班拨来一台柴油机,每天晚上发电,除了供普通照明以外,还要点燃一盏两千瓦的聚光灯。那聚光灯安放在小石屋的对面,强光从铁栅栏射进去,照得屋里通明。
赵大明来这里上任时,邬主任向他交代了几条铁的规定:一,关于伙食,彭其每天的粮食定量为七两米,分两餐吃,第一餐上午十点,吃二两米饭,第二餐晚上九点,半斤米饭。菜不准见荤,分量严格限制,特备了一个酱油碟为他盛菜用。第二,关于饮水,规定不许随要随给,一天只给一次,时间在早晨七点,只给生水,严禁开水和茶。水的分量也有限制,特备一个儿童漱口杯,每天只许给一杯。第三,夜晚的照明问题,自天黑起,柴油机开始发电,到晚上十点停机熄灯。然后每过半小时发电一次,每次持续时间十五分钟,其他灯一律关掉,只亮聚光灯,要直射到彭其床上。第四,彭其的起居生活用品除现有的以外,不许增加任何一样东西。邬中将以上各项规定向全体监护人员宣布,要求每人都背下来,不许写成条文贴在墙上。此外还有一条,监护人员不管干部战士都要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规定或同情彭其者,应立即回兵团机关直接向他邬中报告。凡是回去检举揭发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挠,吉普车应马上给揭发人使用。最后,邬中将监禁彭其的两把大铁锁钥匙全部带走,如有特殊情况需要开锁时,必须回机关去取。
彭其住进他的别墅了,邬中交代完一切要走了,临走前他对赵大明说:“这些规定是铁的规定,但又是灵活的,你有权掌握一定的灵活性。比如开饭的时间,有时可以根据情况变动一下,菜的质量除了不许见荤以外,你还可以灵活掌握,放不放油盐,是新鲜还是陈腐,是冷是热,你都有权决定。其他也是,只要对斗争有利,你去做就是了。”
赵大明留下来了,跟他的一个班的战士隐居在山谷里了。当天晚上,他决定把宿舍调整一下,腾出一间专房来由他自己单独使用,理由是,需要有个办公室。他把自己的床铺在办公室里,将窗玻璃用纸褙上,使外面看不见里面。
天黑了,柴油机在山洞口扎扎扎地响,山谷震动起来。电灯亮了,聚光灯亮了,废弃已久的弹药库忽然恢复了生机,荒僻的山谷像正在进行一项秘密的地下建设。夜行通过山间公路的人们隐约听见柴油机马达的响声,又望见异乎寻常的光亮,只在心里猜测,不敢走过来看一看。原来栖息在山洞附近的小鸟遗弃了它们的旧巢,迁居到较安静的地方去。聚光灯强大的光源被各种小飞虫当成了太阳,很快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凸镜前面来,飞翔,旋转,相撞,不断葬身于灯箱底下。站在小石屋旁边负责警戒的哨兵紧闭着嘴,以防小飞蛾被吸进嘴里去。他不断摇头,不断跺脚,不断地在身上脸上拍得叭叭地响,每一秒钟都在忙于驱赶蚊子。
马达扎扎地响。赵大明将门关上,扣紧,独自躲在办公室,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走走停停,焦虑不安地团团转。一会儿抬起手臂看看表,一会儿扣住胸口探探心脏的跳动频率,一会儿又拿起毛巾在脸上臂上反反复复地擦汗。天气闷热得很,他却不愿意开门,既不组织战士们学习一下,也不召集他们开会,任他们睡觉也好,下象棋也好,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在江醉章和邬中面前只能唯唯诺诺,表示特别的忠诚老实;他在战士面前也不能讲一句真话,暴露丝毫内心的痛苦,便只好关起门来,一个人呆着,放一放心中的闷气,想一想问题和办法。他所以要设立一个办公室,目的正在这里。怎么办呢?江醉章所说“运用各种对我们有利的策略”,其意图已经很清楚了。“不能拿枪把他杀死”,而要用“策略”把他慢慢地折磨死,所有这些安排和规定都是属于“策略”,而且还交代可以“灵活掌握”,但要“对我们有利”。多么残忍!多么卑鄙!是空前的,很可能也是绝后的,只有江醉章他们能做得出。他们要考验你,就把这样的题目交给你来做,真要经得起他们的考验,这个人也的确是非凡人物了。怎么办呢?坚决执行他们的各项规定?亲手将这个老头子杀死?不是人,是禽兽,是魔鬼,才能做得到。那么怎么办呢?逃跑?跑到哪里去?只要不出中国,江醉章就会把你抓回来。自杀?自杀成功了又有什么用?你成了可耻的叛徒,却改变不了彭其的处境,你不来干,他们自会再找别人来干。自杀只能图到一点好处,眼不见为净,解除自己的精神痛苦。这是自私的动机,于江醉章无害,于彭其无利。那么,到底怎么办才好呢?赵大明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一直磨到深夜两点,还根本没有洗澡,更不用提睡觉了。十点钟就已熄灯,战士们睡得呼呼地叫,哨兵已换了两次岗,柴油机在熄火以后又重新发动了八次。扎扎扎的响声就像坦克开过来开过去,在赵大明心上压碾,他猛地拉开房门走到野外去。门口有一个哨兵,是负责警卫宿舍的,山洞口还有一个哨兵,那是看守彭其的。赵大明是这里的领导,他应该起来查哨,不会引起哨兵的怀疑。
他没有理睬门口的哨兵,下了台阶往山洞方向走。一出门就能看见雪亮的聚光灯光束投射在小石屋的栅栏门上,石屋里面的情景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但已可想而知。这么大的响声,这么强烈的光线,彭其要在里面睡觉,除非他已经死了,否则是不能闭眼的。白天,赵大明不敢去看他,他害怕,他惭愧,他尴尬,因此避免与他正面相见。只有这时可以看看他去,他在强光中,你在黑处,你能看见他,他却不能看见你。但要小心,轻轻地走路,要避免与哨兵说话。哨兵不知站在哪里,强光中看不到他的影子。赵大明蹑手蹑脚向小石屋靠近,没有弄出任何一点响声。哨兵出现了,是从山洞口出来的,快步走到强光中,挡在铁栅栏门口,扭头看了看左右,将一只手伸进栅栏门里面去。“是在干什么?”赵大明略微吃惊,悄悄摸到小石屋墙外,从小窗洞里偷偷往里看。
彭其根本没有睡,坐在硬板床边上,不停地挥手驱赶着蚊子和小飞虫。
“司令员,接住!”哨兵伸进铁栅栏的手拿着一支点着了的香烟。
“不要,你快走开!”彭其摆了摆手,情绪紧张地说。
“我向柴油机手要来的,快接住!”
“不要,不要。”
“你是吸烟的,一下子没有烟吸了怎么受得住啊!”
“这算什么!要是连这一点也受不住,我怎么活得成?哼哼!”他轻蔑地笑了一声,“真狠毒!想把我活活折磨死。我不会死的,你放心!要是我还是司令员,那就会死;我现在不是了,回过头去成了烧炭的了,炭黑子,骨头贱,死不了的。我要活下去,不把这出戏看完我不死。你快走开,快走开!烟我不要。”
“我给你挡挡光吧!”战士缩回手,颤颤抖抖地说。
“不,这很危险,让别人看见了你不得了的。”
“我站远一点挡着,你睡吧!”
那战士退到聚光灯前面,用自己的背挡去一多半光线,彭其的小石屋里黑了。战士为了驱赶小飞虫,身子不断动弹,露出一线线光亮在小石屋里晃来晃去,当光线晃到彭其脸上时,能看出他泪眼晶莹。
赵大明悄悄地贴墙壁溜走,轻轻快走几步,将身影隐蔽到蒿草后面去,再躬身走向营房。他一路在想:这个战士怎么那么大的胆量呢?他不怕别人看见了揭发他?他怎么那样同情这个被打倒了的司令员?他知道这场斗争的内幕吗?他也是高干子弟,自己的父母有过同样的遭遇吗?奇怪!同时他还想起,战士的烟是向柴油机手要来的,难道他已经跟柴油机手串通好了?奇怪……!
查哨的发现使赵大明受到了鼓舞,他心中激荡。原来还有这样的战士!他的胆量比你赵大明大,他的见义勇为是你所不能及的,你应该向他学习。
从此,他每天晚上都要多次起床查哨,接连不断发现了一些问题。仍旧是那个送烟的战士,每次站岗都背着水壶去,一见旁边无人,就悄悄把水壶递进小石屋。有回还发现他溜进伙房摸了几个馒头带去站岗。他经常争着给彭其送饭,趁人不防,将好菜压在饭底下。对于他的举动,别人似乎都没有发现,也许是发现了而不愿意检举。赵大明非常感激这位战士,本该他做的事被这战士代替了。他不记得战士的名字,一打听,才知道他叫杨春喜。
赵大明由一筹莫展变得有了希望,便决定干脆顺势装糊涂,每天故意睡到很晏才起床,吃了饭就跟战士混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聊天聊得太晚了就挤在战士的床上边聊边睡。战士下棋,他在旁边观战,刺激他们一定要决个雌雄方肯罢休。战士捉蛇,他就赌他们吃蛇胆,喝蛇血。每天晚上照例像念经一样将邬中的各项规定念一遍,但从来不督促检查,随便战士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战士们当中有心的也看出了赵大明的意思,只是不说,大家都装糊涂。
有一天,杨春喜下岗回来,把赵大明拖进办公室,郑重地说:“赵干事,我有个事要请示一下。”
“什么事?”
“老头子说他写检查,要求给他几张纸,一支笔,这行吗?”
赵大明想了想说:“邬主任的规定是说生活用品不许增加任何东西,纸和笔不是生活用品,他要写检查,这应该可以吧?”
“那我就拿给他去?”杨春喜说着要走。
“不,在我这里拿。”
赵大明使了一点小小的计谋,他明知要纸笔不是写检查,而是另有目的,为了证实,他点数扯了二十二张材料纸交给杨春喜说:“没有用完的拿回来。”
第二天下午,杨春喜把彭其的检查材料和剩余的纸张送回来了。赵大明首先看了看检查材料,是属于表态性质的,没有什么新内容,一共只用了四张纸。再一数剩余的材料纸,仅剩十一张,还有七张不知干什么用了。
就在这天晚上,杨春喜宣布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有放哨。次日早晨,他饭也没有吃,要求请假回去看病。赵大明用手探了探他的前额,并不发烧,但同意了他请假的要求。
“要吉普车送你一下吗?”赵大明问。
“不,不要。”杨春喜有点神色紧张,“我坐班车去,很方便。”
赵大明也并不坚持要用车送他,随他自己去了。杨春喜走后,他暗想:“一定有要事。”
有一天晚上,赵大明给战士们讲故事,讲个没完没了,一直拖到零点才睡,睡得特别香甜。忽然,只听见哨兵在紧急捶门,赵大明从梦中惊醒,拉开门急问:
“什么事?”
“邬主任突然来了。”
“在哪里?”
“到小石屋那里去了。”
赵大明赶紧穿衣,手忙脚乱,怎么样也穿不好那条裤子,原来是一只裤腿翻过去了。他刚刚把裤子穿好,准备出门,邬中迎面走进来,电筒光直照在赵大明脸上。邬中找到拉线开关一扯,灯亮了。赵大明惊慌地站在床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神色不对呀!”邬中注视了半天,阴险地说。
“我……我不知道邬主任会深夜到这里来。”
“哼!要是你预先知道,就不会是这样了。”
赵大明不吭声。
“我问你,”邬中咄咄逼人地说,“那些规定都严格执行了吗?”
“执行了。”
“柴油机发动几次?”
“每半小时发动一次,每次持续十五分钟。”赵大明熟练地背道。
“为什么一个多小时没有听见柴油机响了?”
“那不会的。”
“住嘴!”邬中拍着桌子说,“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在山口上,从你们熄灯以后就等起,等了这么久,柴油机不响,刚才见我去了才响的。”
“我睡着了。”赵大明低头说。
“我再问你,为什么在小石屋外面煨一堆熏蚊子的烟火?”
“这是因为……”赵大明理直气壮地说,“战士们提意见,晚上站岗蚊子太多,咬得受不了,要求煨一堆烟火,我同意了。”
“为什么这里的岗哨又不要烟火?”
“这里……这里蚊子没有那里多。”
“哼!都有理由,不错,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嘛!”
“我失职……”
“去把你的兵叫醒来,紧急集合。”
赵大明吹了紧急集合的哨子,在台阶底下站好了队,进来报告说:
“报告邬主任,集合好了。”
“把人带进来。”
睡眼惺忪的战士挤在办公室这间小屋里排队站着,惶恐不安地望着板起面孔的邬主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你说,”邬中突然指着排头的班长问道,“有关的规定都执行了吗?”
“执……执……执行了。”
“为什么吞吞吐吐?”
“我……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点害怕。”班长说。
“你说。”邬中又指着第二个。
“执行了。”第二个答得干脆。
“你说。”问第三个。
“执行了。”这是杨春喜,语气更肯定。
邬中一个个挨着问下去,每人都回答执行了,只是有的答得肯定,有的答得含糊一些。问完,他又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是谁要求在小石屋门口煨烟火的?”
没有人回答。
“是谁?”
仍没有人回答。
“你们谁也没有提出过吗?”
“我提了,”杨春喜说,“那个地方蚊子太多,晚上站岗咬死人。”
“就你一个人提了吗?”
“我也提了。”另一个战士说。
“我提了。”
“我也跟赵干事说过的。”
接连有好几个战士证明是他们要求煨烟火的,邬中一看这样,没有话说了。他最后命令班长把柴油机手叫来。
不久,惊魂未定的柴油机手走进屋来,立正站在门口,准备挨批。
邬中劈头就问:
“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开机?”
“机器出了故障,”柴油机手回答,“我一直用手电筒照着在修,您来时刚刚修好。”
“谁能证明?”
“我是上一班的哨兵,”杨春喜说,“我看着他在修机器。”
邬中对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怀疑,冷笑了一声,宣布将柴油机手带走,再不说话了,钻进吉普车,摇摇摆摆地爬出了山口。战士们目送吉普车走了以后,默默无声地重新睡觉去,不敢对刚才发生的事议论半句。
赵大明关上门,坐在床沿上发呆,连蚊子叮在脚背上都没有感觉。邬中的突然袭击,表明江醉章对赵大明不放心,而且又正好被抓住了把柄。虽然已经勉强对付过去,但这是没有用的,如果邬中是相信这些解释的话,他不会将柴油机手带走。柴油机手将遇上怎样的事情呢?肯定要逼问他,这是无疑的,他如果抗不住逼问,一切都会暴露。危险!赵大明急出一身汗来了,无法再上床睡觉,一直呆到天明。
这一天天气非常闷热,水泥地和墙上的石块到处是水珠。赵大明用冷水冲了一次凉,借口晚上没有睡好觉不去吃早餐,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考虑对付江醉章和邬中的办法。如果不采取可靠的措施,下一步将是极端危险的,文工团正在搞运动,只要授意贴你几张大字报,就可以立刻把你搞回去,然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保护自己,又要保护彭其,惟一有点希望的是去找陈政委。可是陈政委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屡次吃文工团的亏,他对你们早有戒心,能够信你的话吗?他要不乐意接见你,你连门都进不了,还谈什么问题呢?而且事情关系到彭其,陈政委目前对彭其是什么态度,谁也不知底细,只知道他受到了林彪的接见,也许正是因为他立场站得很稳才能得到这种荣誉的。由于情势急迫,赵大明只好决定冒一次风险了,他想起湘湘跟陈政委的女儿要好,打算写封信寄给湘湘,通过湘湘转到陈政委女儿手上,再交给陈政委。这样,至少不会把信件落到别人手里去,成与不成是没有把握的。如果失败,前途是死路一条,死路就死路吧!总比永远不明不白,窝囊地活着要强。
主意拿定了,他走回办公室去写信,刚跨进门,听见一声枪响,便赶紧走出来问哨兵。哨兵说,响枪的地方离这里较远,也许是民兵打靶。
赵大明关上门埋头写信。他不准备在信上请湘湘原谅了,写也是写不清楚的,干脆只谈大事。要简单明了把一切写清楚是很困难的,他反复写了两次都不满意,越急越没有条理。耳边听到一阵摩托车的响声,他也没有出门看看,直到后来听见哨兵和什么人发生了争吵,才引起了注意,匆忙把纸笔收起来,开门走出去看。
哨兵见赵大明出来,老远就喊:
“赵干事,请你来一下。”
赵大明抬眼望去,见有一个穿便衣的人将一部摩托车停在哨位上,背上背着一支双管猎枪,手上提着一只有血的野兔,正在与哨兵纠缠。
“这个老同志要喝茶,”哨兵不等赵大明走近就说,“我说请他在这里等着,我叫人给他送茶来,他不干,一定要进里面去。”
赵大明已经看出猎人就是胡连生了,没有回答哨兵,直接向胡连生走去。
“胡处长!”他来到面前行了一个礼。
胡连生既没有穿军衣,便不能回礼,连答都没有答应一声,只端详着赵大明的面孔,想了半天才说:
“哦!你是文工团的。”
“您怎么……?”赵大明见他那一身装扮觉得奇怪。
“这个小同志,少见多怪,”胡连生埋怨哨兵说,“把我当特务,怕我进去搞破坏。”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里面走。
赵大明把他请进办公室,连忙泡了一杯茶,问道:“处长,您怎么有空出来打猎呀?”
“我?”他放下猎枪说,“又被阴谋诡计害了!这么大年纪,要我到干校去种田,娘卖X的!我不是不爱劳动,你搞阴谋诡计害我去,我就不干,买了支猎枪,打兔子,娘卖X的!改善生活。”
“您的枪法挺好啊!”赵大明提起死兔子看了看枪伤。
“枪法不是吹牛皮,我骑在马上还能把子弹打进碉堡孔里去。”他呼的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支左轮手枪来,“你看,这就是我过去立功得的纪念品。”
“怎么还没有交上去集中保管?”
“交上去?交给谁?谁敢来收我这支枪?”
“那当然,谁也不敢。”赵大明随便附和着说。
“娘卖X的!阴谋诡计!”胡处长端起热茶吹了几口说,“你们躲进这山沟里,又搞什么阴谋诡计?”
“我们……有任务。”
“屁的什么正经任务!”他喝一口茶,“你以为我不晓得?这个弹药库已经作废了,不要你们来守。只怕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赵大明想起,这个胡处长不是同司令员和政委都是老战友吗?可不可以借他去给陈政委递信呢?但这是不可靠的,他骑着摩托车到处跑,万一把信弄丢了可不是好玩的。
“你在想什么?”胡处长喝着茶问。
“我?我……”赵大明已经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在想,要是我们也有猎枪,每天都有野味吃。”
“你看见什么东西了?”
“野免、野鸡,几乎每天都碰到。”
“那样多啊?”
“多!多得很,特别是这个山沟上面,还有人看见兔子打洞呢!”
“在哪里?”
“就从火药库那里上去。”
“看看去!”
胡处长把茶杯一放,提起猎枪就走,赵大明一声不吭,随便他去。
猎人踩着软绵绵的野草路,一摇一摆地往上走,很快接近了监禁彭其的小石屋。哨兵从隐蔽处站出来,喝令他停止前进,他望了哨兵一眼,理都不理。哨兵是个新兵,不知胡连生的身分,见他如此大摇大摆地走来,反而没有主张了,只知道连连说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边说边往后退。
胡连生走到小石屋门口,一眼瞥见了铁栅栏门,看到门上有锁,觉得奇怪,扭头望去,惊懵了。
彭其穿着肮脏的汗衫和卷起裤腿的长裤,跪在床板上,两手撑着石壁,伸出舌头来在石块上舔,舔一舔,缩回去,咂咂嘴,又舔。因为昨晚邬中的突然袭击使战士们害怕了,今天暂时无人偷偷给他送水。天气异常闷热,彭其大量出汗,口渴得十分难耐,见石块上沾满了水珠,恨不能将所有水珠都收集到嘴里去。他贪婪地只顾舔石头,哨兵的喊声未能引起他注意,还以为是战士们互相开玩笑的。他舔到墙角,伸出舌头来够不着,把整个的脸埋进石块中间去了。
“彭其!”胡连生浑身痉挛,跺着脚嘶哑地喊叫了一声。
彭其吓了一跳,扭过脸来惊疑地望着穿便衣背猎枪的胡连生,语滞,说不出话来。
胡连生扑向铁栅栏门,抓住铁条拼力摇撼,喊道:“你怎么在这里呀?你呀!你呀!你……呀!……”
彭其倒很平静,从床板上下来,伸手穿过铁栅栏,握住胡连生的手腕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会气疯的!”
胡连生颤抖着,与彭其手拉手紧攥在一起,将前额顶在铁条上,泪雨哗哗落下来,落在他们的手上。
许久,他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地寻找什么,一眼看见哨兵痴呆地站在旁边,便吼道:
“赶快给我开锁!”
“我……我没有钥匙,”战士颤颤抖抖地说,“钥匙,钥匙,钥匙被邬主任带走了。”
“你开不开?”胡连生掏出了左轮手枪。
“胡连生!”彭其镇住他说,“不要怪战士,战士讲的是真话。”
“好!……好!……好!”
胡连生抛开哨兵,一手提猎枪,一手握手枪,两臂齐举,将枪口指着天上,抖了几下,一齐抠响,砰砰!枪声未落,他对彭其说:
“你等着,你在这里等着,我把陈镜泉拖来,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起。娘卖X的!就死在一起,你等着,你等着……”胡连生跌跌撞撞地边走边说,走下山沟。
不久,摩托车在公路上向南隅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