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絮云像放好了排钓的渔夫,在等待收获之前有一段清闲的时间。她明知十拿九稳,不需要呆呆地守着,何不串串门儿,聊聊天儿,随便在哪里寻点儿开心呢!她走路更快了,腰身扭得更轻松了,从后面看去,会觉得她是一只逮不住的画眉鸟儿。由于她的故意冷淡,老远与她打招呼的人比过去少多了,但只要迎面碰上,仍免不了要与她亲热几句。她原先对男人们的态度一般是娇中带媚的,现在她成了男人们的丈夫。因为她已经预感到,这些人可能都是她的部下,其中年轻有为的某个小伙子也许会成为她的秘书。她想:为时不远啦!要从各个方面做好准备啦!她心中很不平静,血流过速,需要不住地动弹。可又非常矛盾,太轻飘,有失身分;太严肃又寂寞难忍。她曾经埋怨江主任说:“干吗不要我当护士?担些个责任在身上,别别扭扭的。”江主任当然是了解她的真意的,万事都能迁就,惟这一条不能由她。
现在是晚餐后的空闲时间,日子正长,太阳迟迟不落,营区道路上行人不多。文化大革命的热闹高潮早已过去了,树上墙上再没有新贴的标语,大路小路都是畅通无阻的。树影贴在地上,长长地伸向东边,要避开阳光必须在路基下面走,好在下面是操场,正好散步。到哪里去呢?出门时目的不明确,出门后才想起来根本没有目的。到军人服务社喝杯冰水去?一摸兜里,没有带钱。到江主任那里去聊聊?也许他正在家里,家里人多,老婆孩子一大堆,讨厌!邬中是个缺乏情趣的人,要么就关起门长篇大论,要么就一句话也没有,不懂得陪妻子玩玩,逛逛,拖都拖不动他。即使硬拖出来了,像牧童牵着一条牛,有啥意思?还不如单飞独跑,爱上哪儿上哪儿。俱乐部大概有人下棋,那是没出息的男人们图个消磨时日,你去干啥?空虚无聊的刘絮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念,恨不能剥掉军装,回到结婚以前去,穿一身能够显露形体美的衣服,到公园里去勾引无所事事又特别多情的男人。向他们投以一笑,向他们伸出纤嫩的手指,与他们约会,各人约在不同的时间,然后故意晚到半个小时,欣赏他们巴巴渴望的苦恼。投下诱饵,立刻又收回,馋得鱼儿们蹦出水面,激起层层波浪,扰乱平静的池塘。多么潇洒!多么自在!多么令人垂涎啊!枯燥的军营太使人窒息了。
这种欲念在她心里是时常闪动着的,但也只是闪一闪而已,从十八岁一直闪到现在,始终被一个更高的追求目标压抑着。她知道,那种浪漫生活是很短暂的,而更高目标是能够永久的。想起更高目标就想起了江醉章,想起江醉章就猛然记起了一项任务。他叫她经常到文工团走走,那是个不能放心的地方。他们掌握了很高的机密,而他们又是一些不可靠的人。江醉章叫刘絮云也装着失宠的可怜相去与他们接近,引起他们发牢骚讲出真心话来。刘絮云做这种工作是再合适不过了,她每过几天就有新的情报送到江醉章手里。
萤火虫飞来飞去,天黑了。她一个人玩得乏味,又想起了她的神圣的路线斗争的职责,决定再到文工团去逛逛。她常去的地方是邹燕的家,不仅因为邹燕容易上当,而且她是范子愚的妻子,多与她接触有特殊的意义,范子愚的心可以从她的口里掏出来。
刘絮云的黑衣身影在昏暗中轻飘飘地移动,看去像是从坟地里钻出一个幽灵来。移近邹燕的门口,见里间亮着,外间没有开灯,里外都安安静静,好像没有人在家。她每次到这里来都是老习惯,不管有人无人,人多人少,总是轻步进去,冷不防站在主人面前。今天也是一样。
她走进外间,听到里面在(口瞿)(口瞿)说话,声调有些反常。这使她吃了一惊,引起了注意,便倚墙站在暗处,屏住呼吸,想听一个清楚。
邹燕的声音:
“你回来这么久了,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害怕呀!”范子愚紧张的语气,“他是红人,在中央都挂了号的,谁敢去碰他?万一那个事儿不准确,冒里冒失讲出去了,现在这年头,动不动就是要命的呀!”
“你告诉过别人没有?”
“没有,任何人也没有说。”
“怎么连我都不告诉?”
“我怕你嘴不稳。”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不是在赵大明家里他爸爸叫我下不了台,我后来不好意思到他们家去了吗?到哪儿去呢?只得又去找地方的造反派,在一个学校里呆了两天。呆着没事儿就东走走西看看,看到走廊里贴满了大字报,是提审叛徒的记录。”
“哪里的叛徒?”
“可能是他们学校的一个什么当权派。”
“怎么啦?”
“我反正没事儿,闲得慌,把大字报看了一段,内容挺有意思的,就一直看下去了。看着看着,看到了江醉章的名字。”躲在暗处的刘絮云倒抽了一口冷气,险些弄出声来。
“是怎么说的?”邹燕追问。
“那个叛徒交代说,他们一共是五个人同时被捕,有三个人交代了自己的身分,写了悔过书,其中就有江醉章一个。另外两个没有写悔过书的后来失踪了。”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呢?”
“那也难说,不过很容易查清楚。我已经把那张大字报的一部分内容抄回来了。”
“抄在本子上?”
“没有。怎么能抄在本子上呢!”
“抄在哪里?”
“你不要问了,非常保险的地方。”
刘絮云越听越紧张,全身都颤抖起来,她紧紧握住拳头,用手臂夹紧身子,企图尽量地控制住。
“那你现在怎么办?”
“现在,他又升了主任,他妈的!越来越吃香了。我想,这是一张王牌,留在手上有好处,用得着的时候我就打出来。暂时还不敢搞,危险哪!到了要救命的时候,我就露点风给江醉章听听,他要是聪明的就会帮我解解围,互相包涵包涵,过去算了。等运动一结束,咱们复员,他妈的!在这样的豺狼手下混日子,太危险了!一到了地方,他就管不着了。”
一阵夜风吹进来,把房门次得吱呀一叫,碰到墙上发出响声。
“怎么没关门?”范子愚紧张地说声,“真粗心!”接着凳子一响,他起身了。
躲在外间的刘絮云全身一麻,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做出选择。赶快溜走?肯定会被范子愚看见背影;迎面走进去?也难免引起怀疑。不容多想,走进去!再根据情况随机应变。
“嗬!这一家人真有胆哪!灯也不开,门也不关,不怕来贼?”
刘絮云话还没有说完,已同范子愚在通里屋的门边撞上了。
“你们怎么搞的?”刘絮云故意以多说话来掩饰她心里的慌张,“一点儿阶级斗争观念也没有,以为有哨兵在前面站岗就万事大吉吧?哪回我非要把你们的收音机搬走不可。”
范子愚和邹燕都惊恐地望着她,开口不得。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不欢迎我来?”刘絮云也故作吃惊。
“你来多久了?”范子愚问。
“怎么?这话什么意思?我来了还能不进来,躲在外面?真把我当贼了?”
范子愚不答,还在怀疑中。
“哦!我知道了!”刘絮云故意取乐地说,“刚才小两口在说私房话吧?怕我听见了?嗐!我也是结了婚的人,谁还不知道夫妻之间的私房话是些什么内容啊!总离不了那些卿卿我我。你以为我跟邬中就不说私房话?还要来听你们的?哼!别不好意思,让我听见了又怎么样呢?邹燕,脸红什么?快给点凉开水我喝,渴坏了。”说完,她自动找了条凳子一屁股坐下去。
“你那么忙忙碌碌的,干什么去了?”邹燕已打消了顾虑,一边倒水一边问。
“嗐!江醉章……”她装得怕让别人听见似的小声说,“可真不是个玩意儿。”
“怎么啦?”还是邹燕问。
“用得着咱们的时候就见面三分笑,现在没事儿叫你干了,连死活都不管你。找他人影儿都找不到,害得我跑上跑下,到处碰灰。”
“你找他干什么?”范子愚问。
“干什么?我们这人就是心太软,看着许淑宜住的那个地方太不像样,想去说说公道话,给人家换个地方。”
“你管这些闲事干啥呀?”邹燕说她。
“不是说了吗?心太软!”
“哎,”范子愚显然是想好了一个题目有意试探她,“你何必自己去碰灰呢?叫你们邬秘书去跟他说嘛!”
“他?哼!”刘絮云好像触发了心中的火,“他也是江醉章一样的货色,过河拆桥的家伙,自己一得势,连老婆都不认了。你们什么时候看见我跟他一起走过路?关系正紧张着呢!我知道,他要是升得一个什么官儿,准会跟我离婚。离婚就离婚,咱也不低三下四巴结谁,还怕找不到一个男人?”
“你这是真的吗?”范子愚当面表示怀疑。
“哦!你不信?算了!人家信不过,我坐在这里啥意思?走!”
刘絮云早就想走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听范子愚说出那句话来,正中了她的意,顺势说几句假气话,站起来就走。这场戏演得很成功,仅有一个小小的漏洞,她宣称渴死了,而邹燕给她倒的凉开水她并没有喝。不过没有关系,这点小漏洞是不会引起范子愚夫妇注意的。
“喂!坐会儿吧!别走了!”
邹燕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刘絮云只当没有听见。
路灯底下有个孩子在捡龙虱。龙虱这种甲壳昆虫有趋光的习性,夜晚常常碰死在路灯底下。本地人认为龙虱是一种好吃的东西,用水煮熟,用油炸更好,拿来做下酒菜或吃着玩儿都是很美的。刘絮云急步来到路灯底下抬手看了看表,已是八点二十七分,必须马上去找江醉章,否则就要拖到明天去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是不能过夜的。
她提步疾走,直奔高干招待所去。自从江醉章晋升主任以后,那套二○九号房间被他占得更牢了。虽然他的家已从校官宿舍区搬出来,住进了单独的小楼,而江主任的老习惯改不了,他必须另有一窟,以便于开展某些特别工作。刘絮云估计,他也许又在二○九号房里拟定什么重大计划或起草文章。走去一看,没有估对,扑空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把他找到,于是,便决定到主任办公室看看。一路上,她想好了整套计划。要是遇上江主任正在开会怎么办;要是他在跟别人谈话怎么办;要是他下部队去了怎么办。还有,见到他以后怎样巧妙地把情报告诉他,又不要给自己带来危险,以及怎样利用这份情报得来更多的奖赏等等问题都考虑周到了。
政治部机关大楼到处黑着灯,只有各部的值班室例外,这说明今夜没有学习也很可能没有什么会议。刘絮云一口气爬上三楼,见秘书处值班室灯光透亮。她不愿意惊动值班秘书,便踮着脚走到了主任办公室门口。门是紧关着的,上面的小窗洞露出一点微光来。这说明外间的会客室没有人,江主任很可能是单独呆在办公室里,机会正好。
她轻轻在门上敲了三下。只要江主任听见了,就一定知道是刘絮云来找,不用再催,等着就是了。
门开了。迎接她的不是江主任,而是她自己的丈夫邬中。双方都愣了一下,走进门,回手将门带上。邬中想问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她也想问问邬中,双方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江主任张口笑着,从里间迎了出来。
“哈哈!来得正好,恭喜恭喜!”
“江主任真逗,又拿我们开什么心啊?”刘絮云大大方方地吱扭吱扭扭进里间去,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了。
“小刘,今天不是逗你,是真的要恭喜你了。”江主任跟在她后面走进去。
“怎么啦?”刘絮云转头用询问的眼光望望邬中。
邬中谦谨地笑笑,没有做声。
“恭喜你成了主任夫人。”江醉章说。
“什么?”刘絮云吃了一惊,因为这“主任夫人”的“主任”之谓有江主任之嫌。
“邬中升主任了!”江醉章点破说。
“他能当什么主任!”
“空四兵团党委办公室主任。”江醉章用拿烟的手高高举过头顶画了一个圈。
“来正式命令了?”刘絮云问。
“来了,还没有正式宣布,我先给他透了消息。”江醉章吮着香烟说。
“还不是江主任一封信起的作用。”邬中适时地说了此话。
“你可不要忘了咱们主任,没有他的关怀,谁知道你姓邹的是老几呀!”刘絮云教育她的丈夫。
江醉章嘬起嘴喷出一条烟龙来,然后并无多少直接原因地哈哈一笑,同时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摇晃了一阵,全身上下都动了。这样的动作在他视察机关各部时没有出现过:
“小刘你来干什么?”江主任非常随便地问一声。
“我……”刘絮云没有把来意说出口,望了邬中一眼。
邬中表示不明白地看着妻子。此时江主任因昂头望着窗外的夜空,没有发现蹊跷。
“怎么不讲啊?”主任仍未转过头来。
“我……主任,……主任!”刘絮云是要把江醉章叫得摆过头来。
“什么事?”他终于扭头了。
“主任,”刘絮云吞吞吐吐地说,“您……您叫他出去吧!”
“什么重大机密呀?连你丈夫都听不得。”
“是真的,主任,先让他出去一下。”刘絮云表情严肃。江主任到这时才认真起来,连忙将手上的烟蒂往地下随便一扔(记得他曾经批评过组织部长不该把烟灰弹在地下的),对邬中说:“那你就出去一下吧!”
邬中莫名其妙地在迟疑中转身走到门外去,房门被带上了。
“主任,”刘絮云沉下脸来,显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十分紧张,结结巴巴说了一些反常的话,“我不知道主任到……到底是……怎么看我的。自从受到主任的教育以后,我可是全心全意……我决心全心全意在路线斗争中锻炼自己。我对毛主席司令部的人……感情,这您知道。也经过一些考验了,我反正自己……我的心是红是黑,您也该看得出来了。可我……我不知道主任是怎样看我的。”
“怎么啦?小刘,你怎么啦?”
“我……主任,您相信我吗?”
“我怎么不相信你呢?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知道我的意思嘛!”
“我知道……可是我……哎呀主任,我害怕。”她尽可能装出娇小纯真的样子。
“你害怕什么,讲嘛!”
“我是应该讲,不讲是不对的,可我又……我怕……”
“小刘,”江醉章有点不耐烦了,猛然站起来,在刘絮云面前走来走去,脚步坚实,踏得地板喀达喀达地响,表示他有力量,借以为刘絮云壮胆,以首长的身分,一句是一句地说道,“你怕什么?你怕谁?要是别人想对你怎么样,他也应该考虑考虑,你不是孤单的,你的背后还有我呢!只有连我都要害伯的事,你才值得一怕,那么,你说我怕什么?我怕谁?哼!”他轻蔑地一笑,“对别人,你不值得一怕,这是肯定的结论。是不是怕我呢?如果是这样,那你小刘太多心了,说明你还不了解我。我讲实话给你听,目前我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很少,可以说是只有你们夫妻两个,而比较起来,又只有你小刘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还有什么怀疑吗?就我的心愿来讲,你要担任的职务应该比邬中更重要。但是你要知道,你的基础是个普通护士,还要过几天才能正式解决组织问题,一下子提得太高了,舆论难以对付。中国人有重男轻女的老习惯,劣根太深,破格提一个男干部意见少些,女干部特别引人注目。当然,对这种腐朽的旧意识,我们不能迁就,要顶住,要斗争,要冒一点风险。当然,我们一方面要用实际范例来打破几千年来重男轻女的旧传统;另一方面也要讲究策略。策略不是退却,而是为了更好地前进,以求达到最理想的目标。这就是我对你的态度,也是我对你的希望,你还能不相信我吗?还要怕我吗?讲实在的,相反,我倒是有点怕你。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你是女性,是最新崛起的力量,新生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听得津津有味的刘絮云,这时也忘了她先前的情绪和预先构想的谈话内容了,情不自禁地热烈赞美起来:
“江主任,您真是出口成章,这要是有人把它一字不漏地记下来,根本不要修改就能拿去登报。怪不得您的文章水平那么高哩!您连随口说话都是这么……这么精彩,写起文章来那还用说?主任,我听了您的谈话,自卑得想哭了。都是一个人,怎么您就有那么高的才华,我们就这样无用呢?唉!”
“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江主任问。
“哦!”刘絮云措手不及,赶紧把自己的情绪驱回原来的样子去,“我是……”她低下头,“我不怕了,主任,您跟我这么一说,我不怕了。”
“那么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
“是这样,您叫我注意文工团的动向,我可是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刚才又去了。”
“发现了什么?”
“有人诬蔑您。”她咬牙切齿,做出仇恨和愤怒状,“说您……他妈的!范子愚不是玩意儿。”
“我早就知道,那样的人是靠不住的,只能借用于一时。他怎么啦?”
“他说他看到一个叛徒的交代材料……”
“什么?!”
江醉章全身一颤,出现了一秒钟的极度恐慌,接着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刘絮云没有抬头看他,她是有意不抬头的,因为如果看见他的脸部表情绝对没有好处。但她注意着他的腿,发现了腿的突然战栗。
“说是跟您一起……”刘絮云尽量保持原来的坐态和声调,“被捕的,又是一起写了……悔过书。”
啪!办公桌一声暴响,桌上的烟缸跳了起来。江醉章把手拍得通红,脸也涨得通红,跳起一尺高,破口大骂:
“昆蛋!他妈的混账东西!血口喷人!像疯狗一样乱咬!咬到老子头上来了。哼——!哼——!……”他气得一声声地嚎叫,胸脯搧得如拉开了风箱。
刘絮云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江醉章,张着口颤抖起来,不知面前发生了什么事。
办公桌的强烈震动影响到窗户,窗外有一只壁虎趴在玻璃上狩猎蚊子,因突然受到惊扰,立即仓皇逃窜,倏而不见影了。江醉章爆炸性的反应逐渐平静下来,意识到刚才缺乏理智,又见刘絮云惊恐异常,担心后果不好,便赶快收住怒色,一变而为狂笑,接连摇头,重新坐下去,点了一支烟,平静地说:“简直是黔驴技穷了,来这一手,哼!小刘,你听了这个谣言害怕了吗?”
“谣言有什么可怕的!我是怕……江主任会怪我……”
“怪你干什么?你做得很对,这是你忠于……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表现。完全应该嘛!如果听到了不来告诉我,那就成问题了。你讲吧!把全部情况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
于是,刘絮云将她怎样机灵地躲在暗处偷听范子愚夫妇的谈话,谈话的全部内容,以及最后怎样应付危险局面的过程一一叙述清楚。完了还补充说:
“找一听他们说到您的名字,就像看见有人当面强奸我的母亲一样,他妈的!我恨不得一下子扑上去咬断范子愚的喉管,我差点儿控制不住啊!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想,只有纯朴的阶级感情没有斗争策略是不行的,我咬紧嘴唇听下去。后来越听越气,越听越来火,全身都发抖了,差点儿弄出声来,可我还是下死决心忍住。主任,我今天受了一次特殊锻炼,总算没有引起他们怀疑。”
“好!小刘,你很有勇气,又很有韬略,了不起!”江主任伸出拇指来发出衷心的赞扬。
“从他们家出来以后,”刘絮云只顾往下说,“我思想斗争很激烈,要不要告诉江主任呢?告诉的话,等于是当面用畜生的言语来攻击自己敬爱的首长,简直是犯罪;可是不报告又不行,尽管他那是凭空造谣,但如果让谣言传出去了,不知真相的人会要受骗哪!当面不对您说,背后嘀嘀咕咕,多讨厌!凭我自己的地位、能力又没法马上制止他,让他们去说?让他们背着江主任搞鬼,一直逍遥法外搞下去?不行!我要告诉江主任,马上采取坚决措施,狠狠打击这种造谣诬蔑的人。我知道,将来范子愚他们一定会怀疑是我告密的。那我不怕,你攻击江主任就是攻击我自己,找我拼命都行,我奉陪到底!”
“对!”江主任深受感动地说,“你想得很对,很对,很对!你放心,小刘,江主任就是你,你就是江主任,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彼此。”
“刚才我一来,看见邬中在这里,”刘絮云该说的还没有说完,“我犹豫了一下。为什么呢?我想现在谣言还没有传开,只有他们夫妻俩知道,就控制在这个范围为止,没有必要再多传一个人。邬中不知道,就不要让他知道,所以他在的时候我就不讲。”
“唔——!是啊!是啊!你每一步棋都是走得很稳的。小刘,你是一个好助手,好助手啊!”
到这时,刘絮云才把她谈话的计划完成了,从江主任的一再赞扬中,她已知道效果比预料的还好,不用再费神了,等着江主任的下文吧!
江醉章很快地思考了一下,立刻产生了有力的对策,随即命令刘絮云去把邬中找回来。刘絮云应一声去了。
又一支新点上的香烟在江醉章的手上闪闪跳动,抖得白色的烟灰零零碎碎落下地来。在刘絮云出去找人的短促时间里,江醉章在心里念经:“难道我要坏在这个小子的手里?他怎么东钻西钻钻到那里去了?怎么偏偏又叫他看见了那个东西?真糟糕!不迟不早,就在大整叛徒的时候。写交代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写文章是有意用笔名发表的,他们几个毛学生想找到我的下落是大海里捞针,根本办不到。要不是该死的范子愚这个小子,我本来可以高枕无优的。畜生!在太岁头上动土了,好!等着吧!不过……光堵死这个洞还不行,还要在北京铺好保护网。干脆!来个主动,把这段历史私下里告诉上头,只要那里有底了,翻了天我也不怕,打击我就是打击文化大革命,帽子在我们手里,几个毛学生没有什么用。哦!对对!还可以请上头派人去干预一下,叫那个家伙收回他的交代,办法有的是,对付一个那样的人有什么难处?不怕!我是文化大革命的功臣,我效尽了犬马之劳,我将来的用处比现在还大,一定会保我。”到此他独自发出了狞笑,“范子愚呀范子愚!你活得腻烦了,好得很!好得很!……”
刘絮云把邬中带进门来了。江醉章叫他们坐下,部署了一场紧急战斗。
“文工团要立即整风。”他恶狠狠地说,“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不能贯彻执行,革命大联合始终搞不好,天天打派仗,争吵不休,谁的话也不听,这里边一定有坏人。阶级敌人混进我们革命队伍中来了,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正在蒙蔽着群众,不把敌人抓出来就不能取得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现在地方上已经抓出黑手来了。有人躲在领导机关内部,幕后操纵那些社会上的牛鬼蛇神,也把黑手伸进我们军队来了,不能麻痹大意,对阶级敌人的兴风作浪要坚决打击!”他一拳砸在桌面上,使语言的力量扩大了十倍,“邬中,你要马上动手做一件事,提供一个整风宣传队的组成名单。人员的要求是这样:到部队找几个年轻干部和战士,要农村出身的,部队驻地又是在高山、海岛那些偏僻地方的。不要什么能力,只要认识几个字就行,要惟命是听,不动脑筋,没有见识的,机关干部一个也不要,懂得吗?另外,还要找几个工人,可以到军械修配厂去找,那个厂设在山里头,与外界接触少,思想不复杂。要找老工人,最好是一字不识的,平时表现要好,叫他批判就批判,叫他加班就加班,告诉他是黑就是黑,告诉他是白就是白,就是要这样的人。由这两种人组成整风宣传队,带队的我准备……叫保卫部长亲自挂帅。你……三天以内能把名单交给我吗?”
“可以。不过……要不要跟陈政委打个招呼?”
“那好办,我是政治部主任,我有权决定,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以后,我再给陈镜泉打个电话就行了。他还住在医院,我们的工作不能因为他不在就停顿下来。实际上,不告诉他也没有什么话讲。你就用党委办公室的名义到部队调人。”
“我干点啥呢?”刘絮云主动要求工作。
“你,暂时不要公开出来参加这些工作,还跟过去一样,继续掌握动态。”
“是。”
江醉章布置完任务,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激烈冲撞的余波引发了他的感慨,他握拳抬起手,沉重地落在桌面上,站起来说:“同志们,要准备做无情的斗争。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事,不能够心慈手软,对敌人讲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不要抱幻想,不能太天真,只要他们人还活着,他就会要找我们算账的,今天不算明天算,现在不算将来算。你曾经整过他,斗过他,他一得势就会十倍凶狠地回过头来整你,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和平共处是没有的。彭其也好,文工团的阶级敌人也好,都是一样的,不能对他们来什么温良恭俭让,不能胆小怕事,畏首畏尾,怕听见哭声,怕看见孤儿寡母。任何时代都会有孤儿寡母,任何时代都会同时有人哭、有人笑。你要想笑,你就要叫你的敌人哭,在一片哭声中你的笑声才最美好。懂得吗?有思想准备吗?形势在发展,斗争在深入,地方上早就进入流血阶段了。不流血是阶级斗争,流血的也不过是阶级斗争,都是一回事。要善于说理批判,也要能搞刺刀见红,只有刺刀见红是解决问题的最彻底的办法!”
砰的一拳砸在办公桌上。
同一个时间,有人在急迫地敲击房门,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惊慌无措。江醉章坐下,向邬中努了努嘴,示意他去开门。
房门缓缓拉开,外面站着秘书处的值班秘书,在他的身后是陈镜泉政委。
陈政委诧异地望着邬中,邬中立刻向他行了正规的军礼。他没有回礼,也不说话,慢慢移步走进里间去。
“政委回来了?”江醉章礼节性地站起来。
“政委病好了?”刘絮云毕恭毕敬地行礼说话。
陈政委不吭一声,仔细把刘絮云看了三秒钟,又回头对邬中看了三秒钟,然后把目光转向江醉章去。
“做什么大喊大叫?”他这才开口。
“呃……”江醉章支吾着说,“我在跟他们讲阶级斗争的理论问题。呃……到外面坐吧!政委,到外面坐。”
江醉章亲自把会客间的灯打开,让陈政委坐在沙发上,自己在旁边陪着。邬中和刘絮云趁机溜到门口,没有吱声,悄悄地走了。
陈政委不说话,旁若无人地默想着什么问题。江醉章有点惶惶然,不知他为什么而来,不知应从哪方面准备应付。静坐了约两分钟以后,陈政委开口说话:
“你把许淑宜安排住在哪里?”
“在……修地下工事的时候住过警卫排的两间平房里。”
“我听说根本不能住人。”
“那不会吧?办事人员告诉我,那个地方不错嘛!”
“彭其犯错误,他的家属没有犯错误,许淑宜还是个老干部。”
“呃……这样好了,”章想赶快结束话题,“我亲自去看看,实在不行,换一换就是。”为了引开陈政委的注意力,他紧接着扯上别的事说,“政委,小盔入伍的事,我跟他本人谈了,他同意。明天就把手续办一办。”
陈政委无言。
那个被吓跑了的壁虎回来了,接着来了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厮杀,有一个壁虎被咬伤掉下去了。胜利者们又在自己的同伴中寻找弱者,又开始咬杀,打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