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雾笼罩着南隅,使这座海滨城市变得神秘莫测。汽车亮着车灯在雾里缓慢穿行,像旧时的乡间元宵节夜晚,花灯人海,鼓乐喧嚣,十分热闹。每一座建筑物都升高了,望不到顶端;颜色也都变得深沉了,带来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最初,太阳不知藏在哪里,后来,渐渐地从混沌的天隅现出一大片柔和的乳白色光亮,雾气变成袅烟缕缕,徐徐上升,太阳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终于把炽热的光又送回大地来了。这时,人们忙着脱衣衫,戴草帽,汽车熄了车灯快快地跑。
大雾消散,阳光穿透玻璃窗,照到范子愚的床上,他似醒非醒,大动作地翻身,将一床提花毛巾毯夹在两腿之间。昨夜他是九点钟上床的,一躺下就着了,睡得同死了一样。他真辛苦啊!大概至少有七个夜晚不是通宵就是熬到三四点钟才能睡觉,多年来积累的剩余精力,在这一段时间里全部用完了。再坚持-天,一定会晕倒在地,爬不起来。这种苦干精神是自发产生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器重,从来没有担负过这样大的责任,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样高级的党内机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让自己的才能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尽管经常受到江部长的训斥;在这段时间里,他从江醉章和邬中的身上学到了许多新鲜知识,使他感到自己的头颅比以前饱满多了;在这段时间里,他还得到一种满足,很多人在他的指挥下团团转动,指东到东,指西到西,这是权力欲的满足。短短的几天,做的都是二十八年来从未做过的事,虽然很辛苦,但辛苦得十分幸福。彭其已经送走了,扫尾的工作也做完了,一场激战暂告段落,敌人又不是手里拿枪的军队,不怕他重新集结,反攻上来,只管大胆地睡觉,痛痛快快地睡一个饱觉。
邹燕把稀饭、馒头、酱菜放在写字台上,自己躲到老远的地方去了。那馒头最先是冒着热气的,后来不冒热气了,再后来便结了一层硬皮,而范子愚还是没有起床,也没有看见桌上的食物。
太阳光照着他的脸,他做了一个烤火的梦,像是在炉前炼铁,又像是用开水洗脸,他耐不住了,终于半醒过来,隐约知道是阳光的照射,打了一个大翻身,滚进床角落去,又睡着了。但这回睡得不深,外面小孩子的嬉闹,隔壁哼歌的声音,偶尔有汽车从门前开过去,种种声响都听见了。只是手脚不能动,像被贴紧在床上,挪动一丝一毫都不可能。身上的筋肉好像都放在香水里或醇酒里泡过一回,有一种极轻微的痒搔搔的感觉,舒服死了。鼻子嗅到的气味像檀香,像饭香,像茶香,也舒服死了。越来越舒服,越来越清醒,脑子开始活动,想起一些甜蜜的问题:“胜利了,干了一件大事,造反上了正道。……这回很高明,人家再不能说我们造反派只会冲冲打打了,整个斗争组织得很严密,有戏剧的节奏,有突起,有铺垫,有高潮,有尾声。很高明,确实很高明。……那些机关干部算得了什么?部长、处长们算得了什么?你们有机会接触这样的大事吗?你们有能力把这样的大事办好吗?……陈政委也不过如此,老老实实的老头子,被我们捉弄了一番。……彭其,自称老奸巨猾的彭其,滑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他很狼狈,原形毕露,也不过如此,摘掉领章帽徽就是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不过,他有点可怜,唉!人到了那个时候为什么连舌头都硬了?大概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那样。把他送走啦!我的任务完成啦!他倒定了,倒定了,现在这年头,倒一个人算得了什么?……他倒下去了,我们应该分点胜利果实,我能得到什么?江醉章可没有讲过,只说是培养接班人,接谁的班?当然不会接彭其的班……他不会是骗人的吧?他妈的!这个人很滑头,到时候会把你忘了。得要提醒他,靠自己努力,不能放松。……我在这里睡觉,他在那里干什么?他妈的!别把功绩独吞了。我提出要到北京去送材料,他怎么迟迟不答复?一定有鬼。还有那个轻易不放屁的邬中,是个厉害角色。……文化大革命完了,还要我演低级特工人员?他们唱主角,我永远是反面的、低级的,他妈的!不行!不能睡了,找江醉章去。”他忽然坐起,揉揉眼睛,像紧急集合时一样快速地穿衣服,用湿毛巾擦一下脸,懒得漱口,看见馒头稀饭,咕嘟咕嘟连喝数口,三口一个馒头,另外拿一个在手里,急急忙忙走出去,目标高干招待所。
他来到一○九号房门口,敲了一阵门,里面没有反应,又打了个电话到宣传部去,宣传部的值班员说:“今天是星期天”。范子愚早就忘记日子了,几个月来从未有过星期天,经值班员一提醒,才想起来今天大家都是不上班的。
他出了高干招待所,七弯八拐来到校官宿舍区(因这里在未取销军衔以前住的都是校级军官,故名校官宿舍区,现在早就没有军衔了,校官宿舍区的名称还保留着)。经打听,找到了江部长的家,但他家里人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回家。
转念一想,大概邬中和刘絮云知道他的下落,便到门诊部宿舍去找邬中,不料邬中两口子一大早就锁上房门走了。刘絮云是不是在门诊部值班呢?邻居证实说,这个星期天没有她的值班任务。
这时,范子愚已经敏感到有一出新的阴谋戏剧正在背着他排演之中。为什么在这个星期天,那三个重要人物同时失踪了呢?当然也许是偶然的,各有各的事去了,但范子愚情愿不这样想。自从参与了巧妙地绑架彭其以来,他看人看事的眼光变了,对于阴暗面和阴暗角落不再是瞎子了,而且特别注意着那些地方。
他心里想着事,走路没有抬头,差点踩上前面一个人的脚后跟。抬头一看,“糟了!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回来了?”胡连生走路一摇一摆,像刚从马背上下来一样。他当了一回反革命,又当了一回疯子,重新在军营里出现,自然要引起人们注意,认识他的与他打个招呼,不认识的目送着他过去。有的问他怎么回来了,他答复说:“搞他不清,都是些阴谋诡计,娘卖X的!彭其找不到,陈镜泉也找不到,都搞阴谋去了。”范子愚不敢跟他碰面,旁边又没有岔路走,只得有意放慢脚步,想跟他把距离拉开一些。不知胡连生为了什么突然转身往回走。范子愚吃了一惊,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他担心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会当面骂他一顿,或者干脆动手打人。怎么办呢?也转过身来往回走?显得太怕他;迎面走上去?又怕发生不愉快的冲突。正在犹豫不决时,胡连生开口了,喊了一声:“革命家!”便擦身走了过去,并没有采取报复行动。范子愚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表示反感,非常难堪地假笑了一下,便各走各的路。走出去相当距离以后,范子愚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在想:“这个人倒是一个好人,就是不突出政治,嘴巴讨厌,但心地善良,不搞阴谋诡计。”
“江醉章他们搞什么去了?又在策划什么阴谋?”他低头想着,身影倒映在大水塘平静的水面上,无力地移动着……
这一天,连海面都是比较平静的,海上餐厅那座船形的建筑在海水里投下相对稳定的影子。一阵哈哈大笑声从船头一个窗洞里传出来。
“哈哈哈……!小刘你真会讲话,你这张嘴呀,比这糖醋鱼还甜。”江醉章夹起一块糖醋鱼送进嘴里。
邬中在他侧面站起来,提起酒瓶给江醉章斟酒。刘絮云不喝酒也不吃菜,手上拿着一块果绿色的小手绢,斯斯文文在嘴角揩了一下,甜美地笑笑。他们三人都是穿的便衣,江醉章穿得很朴素,一件白府绸长袖衬衣,卷起了袖子,下面就是平常穿的蓝色布军裤;邬中的天蓝色的确良衬衣看来是头一次上身,那凡尔丁的灰色长裤则有点旧了;惟有刘絮云的穿着特别讲究,颜色并不以鲜艳见长,却以特殊的黑色丝绸小褂使她在水上餐厅的全部女顾客中突出来。那件小褂非常合身,长一分短一分都会使她的身段失色。有了这件小褂,下身的穿着可以随便了,哪怕是配一条打了补钉的破军裤,刘絮云仍是刘絮云,不跟别人一样。
“这可不是我说得好听,事实比我说的还好。”刘絮云赞美道,“要是把您跟陈政委调换一个位子,那我们这儿的面貌就会大不相同了,全军都会要鼓着眼睛看我们。”
“你小声一点,”邬中提醒说,“这里是公共场所。”
“就是要在公共场所,才好谈大事。”江醉章把筷子倒过来指着天上,眼睛则盯着那一盘盐灼鸡。
“江部长,”刘絮云降低了声调说,“我到现在还没有懂,把录音改掉了,他到那里不承认怎么办?”
“哈哈哈……!”江部长喝一口酒咽下肚说,“好办不好办,关键在领导意图,领导如果要护他,就是他真那样讲也不能算数;如果决心要打倒他,随便你改录音也好,写假旁证也好,只要能达到目的,所有假的都会变成真的。而且我们这个录音还有一个特殊作用,能够用他的交代去压其他人。彭其交代了,你还想不承认?其他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人生拉硬扯交代出另外一些重要材料来,又可以反过来再压彭其,再压别的人,这个反党阴谋集团就定案了。”
“真的呀?”
“太幼稚了,小刘,你太幼稚了。”江醉章把筷子一放,准备点烟。
这个海上餐厅不知是什么人设计的,想法非常别致。一条弯弯曲曲的桥廊从岸边伸进百公尺以外的海湾里,一条具有民族特色的游船停在桥廊尽头。其实,那船是不能动的,就像远处那个油轮码头一样,用钢筋水泥的桥桩打进海底,托起上面的建筑物。涨潮的时候,海水淹近船舷,退潮时,船就浮上来了,好像卸完了货物似的。船的主舱是一个大餐厅,船尾是厨房,船头有三间互相隔开的小房,每间只有一张餐桌,专供购买名贵海味的顾客使用。江部长今天特别慷慨,要了一个燕窝汤,所以获得了在这个小间用餐的权利。一般情况下,这里是安静的,只是间或有好奇的游客伸进头来望一眼。
“陈政委已经跟我谈了,”江部长忽而又以平常的部长派头说话,“他因为要随时准备到北京去参加斗彭,家里的运动要有一个人管一管,这个任务落到了我头上。虽然就职务来讲,我不合适,但现在是路线第一。我听说中央文革小组还有二十三级的干部呢!我这样的正师级干部……”
“就是到中央文革去也是骨干力量,不当个副组长也要当个分组的组长。”刘絮云及时接上他的话,加了适当的补充。
“陈政委可能就是考虑到目前是文革非常时期才做了这样的安排。”江部长接着说,“我一接手,第一件事就是把胡连生放出来,实行开明政治。”
“把他放回来干什么?”邬中问。
“这个等一下跟你们讲。”
“你别打岔,听江部长说吧!”刘絮云斥责她的丈夫。
“第二件事就是派一个人到北京当斗彭的联络员,把那里的情况随时向陈政委报告,以便他做好准备,免得北京一来通知要他去时心中无数。这件事陈政委已经同意了。”
“派谁去?”刘絮云问。
“你看我会派谁?”
“派文工团的……”
“不,”江部长连续摇头,“那些人靠不住,总有一天会出卖你,他们是水上浮萍。只有一个人,我正在考验他,如果行的话,将来准备培养培养。”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范子愚这样的,不行,不行,是草头王,做不了大事。他昨天还缠住我死活要求到北京去送材料,我怎么能叫他去呢!”
“您到底叫谁去?”刘絮云又问。
邬中已猜到八九成,但他不说,连忙给江部长斟满了酒。
“你去。”江部长指着邬中说,“明天就走,带着那两盘磁带,那份材料,彭其写的那张废纸片。还有,我要写一封亲笔信给你,当面交给首长。别的话你就不要讲,我会把所有要讲的话写在信上,包括向首长介绍你的情况。”
“怎么要他向陈政委汇报呢?”刘絮云又问。
“哈哈哈……!小刘,你怎么那样天真?”江部长以长辈的身分说,“你说不向陈政委汇报怎么行呢?他是兵团政委,党委副书记,彭其垮了,他就是第一把交椅,你不向他汇报,这个人能够派出去吗?我江醉章有权单独派一个人到北京当联络员?当然啰,邬中你心中要明白,你的主要任务……”
“这我知道。”邬中点头。
“这样看来,我就没事儿了?唉!我一个护士,能干啥呀!到时候年纪大了,把军装一脱,能到地方医院混碗饭吃就不错了。”刘絮云丧气地往旁边一扭,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以刺激江醉章。
“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江醉章不以为然地说,“你在这场斗争当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无产阶级司令部不会忘记你。谁讲了一个护士没有用?现在就是要培养女同志,你不了解,你还想不到其中的重大意义。”
两个好奇的男学生伸进头来,看到桌上摆着那么多菜,却只有三个人吃,他们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扯了一下,走到船头嘀咕去了。三个穿便衣的军人目送他们走开,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也去看看海色吧!”
江部长兴致盎然提出建议,邬中和刘絮云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三人相继垮出了小门。
海水一片墨蓝,往远看,颜色更加深重,再远一些却又变了,被朦朦胧胧的雾色冲淡。在这种情况下,天和水没有明显的界限,好像是互相溶化在一起似的。太阳的光茫穿透疏淡的薄雾,比往常更显得辉煌,乍看起来,造成这辉煌景色的不是太阳,而是海水的功绩。两侧的海岸线像两条细长的臂膀向左右斜伸出去,又像是大鹏展开双翅,正在云雾里翱翔。港湾外面的两个小岛犹如乌龟和螃蟹在那里斗法,岛上不知有什么,远远地望去,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使人产生一种幻想,希望能长出翅膀来,飞到那里去看看。灰蓝色的海军舰艇似隐似露沿远处的曲岸摆成一线,它们绝不来惊扰海上餐厅和桥廊上的顾客和游人。浪花抚摩着船舷,每一次伸出手来都跟上次的形状、姿势、动作不同,但它是那样深深爱慕着这条永不启航的船,摸一千次、一万次,仍不满足。这里是海鸥聚集的地方,它们那轻盈的长翅膀好像经常互相搅打在一起,但实际上谁也没有把谁打落下去。如果有一只海鸥突然与水面接触了,那是它自己愿意去的,因为发现了一样可以啄食的东西。
邬中望着海水不禁慨然,发表了一段议论:
“我看这海水有点像一床软缎面的棉被,把海底世界盖得严严实实,连缝都不露一条。从上面看,它很平静,闪闪发光,又很漂亮;实际上棉被底下很肮脏,臭虫、跳蚤、虱子,不知有多少。望了这么久,不见有一条鱼蹦到水面上来,也没见哪个地方忽然掀起大浪,不识海性的人以为底下什么也没有;有点海洋知识的人才知道,里面每一秒钟都在进行厮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不知又吃什么。一方面是厮杀,一方面是努力求生存,杀掉弱者是因为强者要生存,逃避强者的追杀,是弱者求生存的办法。还有的既没有杀死别人的本领,又没有逃开被杀的本领,就只好拼命多生儿女,像对虾就是这样。如果有一年所有的海洋动物都发誓不吃对虾,也不吃对虾卵,可能全世界的海洋都会被对虾塞满了。所以,我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不能改变的,一旦改变就会成灾害。不知到底什么东西是海中之王,海要真有一个王就好了。因为海王能主宰一切,它可以叫它的百姓过得好一点,长得肥大一点,多繁殖一些后代;也可以相反。要是渔民能找到那个海王,跟它达成协议,请它让它的百姓把日子过好一些,渔业收成就会大大增加。唉!可惜这是胡思乱想……”
江醉章听着他的议论,开头还没有怎么注意,到后来,他简直有些吃惊了,从侧面仔细望着邬中那淡漠的面孔,在心里叨念着:“我以为他真是个只会做不会说的人,哪里知道,他一旦开了口,还能滔滔不绝。说出话来那样古怪,这个人心里不简单,不简单,不能把他看得太老实了……”
邬中暗中发现江部长已在神态异常地注意着他,意识到不该多话,便匆忙收束了,赶紧寻思补救办法。他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择场合大发起议论来?……是因为他派你到北京去,心里按捺不住高兴,由得意到忘形,犯了自己的禁忌。糟糕!很糟糕!”
“我才知道你是个天才,”江部长说,“你的话有很深的哲理,你……看人看事看得很透啊!”
“呵呵!您以为是我自己的?”邬中谦逊地摇摇头。
“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从一本书上背下来的。”
“什么书?”
“是一本小说,还是念初中的时候看的,里头有这么一段话,我们有些同学还把它抄下来,很多人都会背了。”
“什么小说?我怎么没见过?”
“是外国人写的,好像叫什么《海盗……》什么什么吧,后面还有四个字,是一个外国人的名字,我记不得了。”
“哦……”江醉章将信将疑,不了了之。
在他们两个男人一问一答的时候,没有听到刘絮云插一句嘴。江醉章忽然记起了她,略微感到奇怪,最爱说话的人怎么没有说一句?回头一看,她靠在另一侧的船边,望着那些抢食的海鸥发愣。
“小刘,你怎么啦?”江醉章走过去问。
“唉!”刘絮云心情灰暗地叹了一声。
“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您看这海鸥,多可怜!”刘絮云话中有话地说,“不断地搧翅膀,守着这个地方,好容易才从船上扔下一点残菜剩饭来,为了一根臭鱼肠子,你争我抢像得了宝贝似的。唉!靠人家过日子真可怜!人家不扔给你,你就吃不上。”
江醉章品出她的话里五味俱全,不好发表什么评论,只是说:“进去吧!服务员会把菜盘子收掉的。”
他们重新回到餐桌边坐下、各想各的心事,好一阵没有人开口。仍是江醉章打破了沉默,他问刘絮云说:
“胡连生在医院里的事,你负责到底了没有?我因为专心专意管彭其那个事去了,这一段时间忘了问问你。”
“怎么没有呢!您要我做的我样样都做到了。”
“搞了电疗吗?”
“搞啦!那个精神科主任被我一哄一吓就怕得要命,马上把他当成真疯子来治。”
“好,好,我这回把胡连生放出来是有用的,你担心你没有立功的机会,怎么会没有呢?”
“有啥呀!”刘絮云生气地一扭,“我们这样的人倒是听话,您江部长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可是到头来还是受人欺负。您不知道我们方主任多么恨我,我写了那么多心得笔记,他不但装聋作哑不为你说一句好话,还在会上含沙射影说什么有些人学习态度不端正。有他压在我头上,我永世别想翻身。唉!算了!打个复员报告,一走了事。”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是小孩子脾气。”江醉章把头伸过来,小声说道,“你那件事情要继续搞下去,我把胡连生放出来,就是为了给你找一个立功的机会。”
“只要我今天还没有复员,还得给江部长当一天走卒啰!”刘絮云言语尖酸地瞟了江醉章一眼。
“什么话!”江部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是为了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是严肃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怎么是为我做走卒呢?小刘,这话没有政治,你可得注意。”
“我说错了。”
坐在那边的邬中只顾自己吃菜,不插一句嘴,好像他们谈论的问题与他毫无关系。
“这样,”江部长挪了挪凳子,与刘絮云附耳嘀咕了半天,不断地说,“懂得吗?……”
刘絮云微笑地点头,又点头……
※※※
范子愚找江醉章找不到,找邬中和刘絮云也找不到,上午扑空,下午又去,还是扑空。直到晚饭后,他又想到二○九号房间去,正好在路上碰见邬中,只见他拿着一个黑色的空旅行包,匆匆忙忙往家里走。范子愚截住他,问他干什么去,回答说是陈政委派他到北京当斗彭联络员。问江部长在不在招待所,回答说不在。范子愚不相信,仍往招待所走,终于找到了江醉章。但这位部长不但不接受他上京的要求,而且还打了一阵官腔,什么搞好本单位和本部门的斗批改之类,还故弄玄虚地说什么下一步还有重大任务等等。
范子愚越来越犯疑,立即赶回文工团去,拖住赵大明钻进了离营区不远的望海公园。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公园里一些属于四旧和有四旧嫌疑的建筑物和美术装饰都被砸烂了,至今没有修复。管理人员都参加革命去了,公园成了垃圾堆。因此游人越来越少,只有个别不识时务的情侣有时光顾一下;那些在钢笔上刻名字的自由职业者,曾在公园门口大捞了一笔,那还是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现在也不来了。
范子愚提脚踏在一只睡倒了的石狮子头上,脱掉衬衣说:“我们上当了,你知道吗?”
“上什么当?”
“人家把我们当工具使,使完了扔到一边。”
“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两次三番向江醉章提出,要求上北京送材料,他不让我去,派邬中去了。”
“那有什么关系!不去就不去嘛!人家邬秘书比咱们老练,办事牢靠些,要是我领导运动也会这么办。”
“你太天真,秀才,秀才,书生气十足。”
“什么书生气十足!”赵大明不服,“咱们能干什么就干点什么,不要咱们干的就不干,免得干不好捅娄子。”
“可是咱们干的事不少啦!想退是退不回去的,只能进,不能退,进就是胜利,退就是倒霉,保守派一得势,咱们还是原样子,连原样子都保不住了。”
“你又有什么新想法呢?”
“我想,革命靠自己,他妈的!”范子愚将衬衣往肩上一搭,“现在这年头不能太老实了,老实人要吃亏。我刚才,又去找江醉章,他满口大道理,一下变成正人君子了。我看这个人非常滑头,靠他是靠不住的,我们要自己想办法为自己争前途。我为了这事儿想了一整天,越想越担心。你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兵团党委从来没有对我们表示过明确的支持,北京也不了解我们的情况,只有这个江醉章支持我们,他又是这么个态度,实用主义。文化大革命总是要结束的,到时候评起功过来,谁来为我们说一句话?走资派得罪了,保守派也得罪了,我们如果不取得彻底胜利,不把文工团的权掌过来,到时候还是老保翻天,那就糟糕了!一有机会,就得死在他们手上。”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要到北京去。”
“去干什么?”
“邬中能去,我也能去。他送材料,我也送材料。我比他还多一项任务,就是要直接跟北京拉上关系,说明斗彭的整个行动是我们干的,材料也是我们整的。让首长知道我们的功劳,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否则……真可怕呀!”
赵大明听范子愚这样一说,真是感慨万千。他不由得想起范子愚从北京串联回来那天晚上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可都没有想到今天这一步啊!造反才有几天?处境变了,人也变了,风风雨雨留在走过来的路上,斗争的漩涡把人们裹胁到陌生的地方来了!自信所向无敌的造反司令居然已经开始为前途担忧;自己这虔诚的青年革命者也已丧失了当时的热情,变得沉默寡言了。可怜的范子愚还蒙在鼓里,以为他们整理的那个材料有什么用处,他做梦也想不到,录音带已经做了巧妙的复制加工。赵大明多么想把真相告诉他呀!但他知道,告诉了范子愚是十分危险的,他会愤怒,会找江醉章大吵大闹,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来。其结果,决不会是江醉章倒霉,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犯再大的错误也不会倒霉的。要怎样才能使范子愚明白过来呢?除非是在大家都离开了这个营区,逃到江醉章的势力范围以外去。不,也许……
“你怎么不讲话呀?”范子愚感到奇怪,异样地打量着赵大明说,“最近两天我发现你心里有事。”
“别扯远了!”赵大明岔开他说,“要去你就去吧,不过最好是带着录音磁带去。”
范子愚一听他提起录音磁带,后悔得猛捶自己的头,原来他已经急急忙忙根据江醉章的指示把磁带洗掉了。
“没有办法,只好找你帮忙。”范子愚说,“其实也不是给我帮忙,是我们大家的事。你躲在二○九号房间到底是整的什么材料?能不能给我一份带到北京去?”
赵大明吓了一跳,那个材料怎么能让他带到北京去?谁知他会交给什么人!可目前怎么回答他呢?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你搞错了,那不是什么好材料,不,那跟彭其没有关系。”范子愚明显地感到,他不是讲的真话。昨天的亲密战友,今天变得这样冷漠、疏远、不交心,难免使他产生孤独、凄凉之感,更加奋发起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光明前途的决心。临走前,他慨叹一声说:
“唉!斗争越复杂,朋友越不齐心,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