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陆地真美!
彭其将军坐在他的专机上,将前额贴紧机窗玻璃,贪婪地俯瞰着地面上千变万化的色彩,露出了微笑。
他这架双引擎的螺旋桨飞机曾经载着他几乎游遍了整个中国。黄河中下游的莽莽平原,江南一大片烟波水网,西北高原的浩瀚戈壁,南岭丛山海浪般的峰波,都以各自的不同格调互相区别得清清楚楚地印在这位老红军的记忆中。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飞机的轰鸣声是随着地面景物的变化面变化着的。当横越黄河的时候,飞机唱着浑厚延绵的低音合唱曲;当低飞于江南水网地带时,听到的是琴声和雨声;当翱翔于戈壁、草原之上,耳边时而有牧笛高吟,时而又是大风呼啸;当遇上南岭屏障,飞机高高腾起时,直觉得海浪松涛交相起伏,给人以壮丽辽阔之感,一切忧愁都随浩波远逝。从南隅东飞,经骰山沿海一线,彭其的专机来往最多,所有地形地物早就在他心中画成一张图了。惟有一样他是永远记不清的,就是那地面上变幻无穷的颜色。去年春天,那条小河的水是湛蓝湛蓝的,今天来看,变成一线灰白了;早上望见海滨金光跳跃,傍晚又变得深沉莫测了;那一大块荔枝林园年年五月是红绿相间,一片杂紫,但有时偏红有时偏绿,叫人捉摸不定;即使是那些大体为灰色的蜿蜒如带的公路,也像百节蛇一样,一段与一段颜色不同,因受着沿途不同景物的影响,对比和渗透使它千差万错。当然,粗心人是看不出变化来的。彭其将军细细玩赏着天空下面这幅丰采多姿的图画,凝神在窗前,像古玩鉴赏家一样爱不忍释。这是祖国的大地,是自己领兵守卫着的花园!辛勤的工匠们在日夜奔波劳累,热汗浇了一地,变出这许多丰姿异彩来。有谁来蹴一脚,就可能荒掉一片,那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感到自己乘坐的飞机是一块盾牌,非常灵活。在昊空中巡弋比关在办公室里舒服得多,开朗得多,连呼吸都通畅得多。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挥散着郁气,使心地坦坦荡荡,洁净如洗。你看大地是那样广博,天空是那样高远无边,一个人算得了什么?就如一粒尘埃,落进海里不会影响海水的颜色,浮在空中也遮不住太阳的光芒。尘埃时而扬起,时而落下,亿万年如此反复,无须慨叹、赞美、树碑立传,平平常常而己。但人与尘埃究竟不同,人有思想和精神,是尘埃乃至飞禽走兽所不能共有的。人只要有了忘我的精神,热爱人民的精神,就能把自己的肉体看作如尘埃一般微小,扬起落下都无关紧要。彭其将军此时的微笑正是出于这种心情。
专机来到骰山机场着陆,司令员走出机舱,径直朝外场值班室走去。老资格的地勤战士很远就从他走路的姿势看出了来人是谁,互相传递着消息:“彭司令员来了,师长政委要挨剋了。”
他在外场值班室向值班飞行员详细询问各种情况,不断地点头,不断地皱眉思索,拿出中华牌香烟来一人分给一支。他从值班室出来,正好遇上一部轿车开到他面前停下,里面走出师长和政委向他行礼。他装作没有看见,向停机坪望了一眼,直对塔台走去,又绕过塔台走向跑道。失职的师长和政委尴尬地跟在他后面追来。
他在宽阔的跑道上弯下腰去,拾起一粒绿豆大的沙子,气得怒瞪着眼睛像看见了敌人一样。回身指着师长命令道:“去把场务连连长喊来!”师长跑步到塔台打了一个电话,场务连连长箭一般跑来了,一边喘气一边听着司令员的严厉批评。
他横过滑行道,走向飞机大修棚。师长、政委跟在司令员后面,轿车又跟在师长、政委的后面,排成了一列奇怪的队伍。大修棚里,有一部冲床在冲压毛主席像章,另有几个女兵正在用护士的注射器将珐琅质涂料注到像章面上去。战士把各类品种的毛主席像章选了一大堆送给司令员,司令员频频摆手:“不要,不要,不要。”他问战士,从开始做像章以来一共用去了多少铝镁合金,战士说:“不多,只用了半架飞机的材料。”
他上了轿车,开到基地办公楼前停下,在师长、政委陪同下,走进了他们的办公室。他把军帽取下来往办公桌上一扔,发火了,开头是质问,后来便是滔滔不绝的谈话,师政委要把他的指示记下来,他制止了。
夜晚,仍是在师长、政委的陪同下,用小车把他送到了附近的一个雷达阵地。雷达连的指导员正在向全连战士讲课。司令员问:“讲什么课?”指导员答:“学习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关于突出政治的指示,批判单纯军事观点。”司令员把脸气红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批吧!批吧!把你的雷达砸烂算了!要它做什么!”
他还要到雷达团团部去,告诉他们团长要撤掉这个指导员的职务,车到半途,又改变主意不去了。
第二天起床军号一吹,他命令师长搞了一次师部机关的紧急集合。师长亲自整理队伍,司令员在队前讲了话。声音越讲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队伍中瞪着一对对惊讶的眼睛。他又上了专机飞到另一个基地,看到那里的飞行员在做地面弹射跳伞练习,他非常欢喜,兴高采烈地与飞行员们打招呼,讲话,比比划划。最后还竟然亲自坐进假设机舱,也参加跳了一次,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过,气浪把白烟推向四周,彭司令员乘坐的弹射座椅从白烟中心冲出来,射上数丈高的空中,停在滑梯顶端。他低头望着地面的飞行员们,一阵哈哈大笑。
他乘车来到一个驻守海岸线的防空兵高射炮团,老远就看到红旗飘舞,听到锣鼓喧天。小车驶进忠字牌楼,只见战士们夹道站立在两旁,高呼着如下的口号:“热烈欢迎兵团首长前来视察!”“高炮战士永远忠于毛主席!”“突出政治,狠抓根本,创造更多的四好连队!”……司令员叫司机停车,走出车门,便有团长、政委前来迎接,他指着他们的鼻子斥问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赶快撤了!上阵地去!”
他走到一个高炮连阵地,见营棚前面的平地上用红白两色碎石头镶了一个天安门的图案,用葵花和忠字团团围在四周,并有一幅对联摆在左右两侧,写道:“战士忠于毛主席,日夜守卫天安门。”司令员对连队干部说,“你们用什么来守卫天安门呢?就凭这红旗锣鼓?当心敌人把你的天安门炸了!”
他的专机又离开机场跑道,射向万里无云的天空,变小,变小,渐渐消失……
※※※
邬秘书推开那扇外面摆着金桔盆景的窗户,伸出特有的小脑袋朝门卫和前面的小道望了一眼,揉揉眼睛,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在他的身后,保险柜敞开着厚铁门,里面的文件、地图、本本、夹夹堆得一团稀糟,有的滑在地下,有的搬到了办公桌上。桌面上摆着一个没有印页码的本子,显然不是保密本,有一支金属笔套紫红色笔管的自来水笔脱帽躺在旁边。他伸完懒腰,又走回办公桌前坐下,飞快地抄录着什么。显然是连续写过很多字了,没有写上几行便扔掉钢笔揉搓着手指和手腕,又打了一个哈欠。
这次司令员下部队视察,没有叫他同去,他也并不主动要求同往,跟往常的情况有点不同。虽然首长不在,但他仍旧很忙,甚至比首长在时还辛苦得多。人人都知道司令员下部队去了,很少有人打电话来,倒是他自己常常把电话摇出去,每摇一次电话就检查一次房门,看看是否关严了。他也经常离开这里,但白天出去的少,晚上出去的多。几天以来,他走路的步子加快了,为了快些走路,还脱掉皮鞋换上了解放鞋。尽管那么忙碌,每天还要反反复复地去向许淑宜问寒问暖,跟彭湘湘搭讪着讲几句话,司令员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他都很关心,要办的事情都办得十分妥当。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表面上沉默寡言,实际上心地灵巧,举止利落,工作效率很高。
电话铃响了。邬秘书略微感到惊异,走去看了看房门,便急步回头拿起了话筒,只听他对话筒说了一句话:“……回来了?好!”
他放下话筒,神色十分紧张,立刻把摊在桌面上的本子收起来,将那些文件和材料胡乱地一抱,扔进保险柜去,两手齐下,忙着整理。还没有整理完毕,忽然想起了什么,小跑奔向电话机,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稍顷,他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叫人无法理解的话:
“就是现在,同昨天说的一样,听见了吗?……好了。”他放下电话,又去收拾保险柜,不知为什么那样慌乱紧张,草草整理了一下,砰的一声关上铁门,刚要上锁,又把门打开,原来那个不该放进去的本子也放进去了。他锁好柜门,抬手看看表,又在办公室里这头望到那头,这边望到那边,最后走去把窗户关紧,拉上帘子,把军帽正了一正,检查了一次风纪扣,再次看看表,便走出了司令员的办公室。
他首先向许淑宜报喜:
“司令员回来了,我马上去接他。”
又敲开彭湘湘的房门说:
“湘湘,你爸爸回来了,我去接他,你去吗?”
然后,他碎步下楼,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打开车门钻进去,说了声:“临海机场。”
※※※
刘絮云背着药箱吱扭吱扭出现在司令员的小院门外,百般妩媚地向警卫战士点了点头,便扭进院子来了。她来到楼上,直接走进了许淑宜的房间。
“许妈妈!您好啊?”
“是絮云啊!你来找邬中?”许淑宜放下手上的《资本论》,摘下眼镜说。
“我才不找他哩!他虽然不算个什么人物,可工作重要啊!家里的芝麻小事,用得着耽误他的时间?”
“你坐吧!”
“好!”她把屁股一歪便坐下了,“许妈妈,您的风湿药我给您带来了。”
“麻烦你了。”
“这还用客气?”刘絮云打开药箱,东翻西找,拿出一大堆药物来,有瓶装的,有硬纸盒的,还有玻璃管的,一边翻药一边说,“我总是给您留心着,有什么新出品的好药想给您拿点儿来,可是这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的了,制药厂好像都关门儿了。”
“这就行了,够麻烦你的了。”许淑宜接过那些药物说,“我这腿也没有什么治头,能保住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错了,站得起,还能走几步路,不要人扶,已经是万幸了。”
说了一会儿话,听到轿车的喇叭声响了,刘絮云掏出手绢来无目的地在手背上擦了又擦。
司令员上了楼,不看女儿,也不看妻子,径直走进了办公室。刘絮云随后跟进来。
“报告!”她在司令员面前不敢轻佻,认真地像个军人立正站在门口。
“进来吧!”司令员脱下军帽说。
刘絮云走了进去,闪电一般地与邬中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站在办公室中间等待司令员转过身来。
“你有事吗?”司令员问。
“我们方主任叫我来一下,问问首长从部队回来身体怎么样。”
“方鲁怎么晓得我现在回来?”
“呃……”刘絮云慌了,幸而她很聪明,立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是这样,邬中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就告诉了方主任,方主任才叫我来的。”
“叫你来,你会看病吗?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他有事脱不了身,叫我先来问问,如果您身体不大好,他马上赶来,如果没有什么,就……就不用来了。”
“没有什么,”司令员坐下,端起邬中给他准备的热茶,揭开盖子轻轻敲了两下,闻了闻香味,“你告诉他,不要把人看得那样娇贵,下部队转了一圈有什么了不起的!经不得一点风雨还能带兵?有病我会自己找他,不找他,就说明我没有病。”
“是。”
照理,刘絮云是可以走了,可她毫无想走的意思,磨蹭了半天,找出一句话来。
“司令员,”她走了过去,“您在部队这几天睡眠情况好不好?”她不用吩咐便挨着司令员坐下去。
“好,好,比睡在家里还好。”
“要不要一点安眠药?”
“安眠药还有的是。”
“我这里有一种比以前那些更好的。”刘絮云说着,不怕麻烦地解开药箱的扣襻,准备取药了。
“不要,不要,你不要拿。”司令员看来有点不耐烦。刘絮云只得重新把扣襻扣好。
“你们两口子回去吧!”司令员关心地说。
“急啥呀!还这么早哩!”她借机看了看表,转头盯着司令员的脸,好像有什么重大发现,大惊小怪地说,“呀!司令员,您好像……”
“我怎么了?”
“您好像脸色不大好,是有病瞒着我们吧?”
“我没有病。”他再次声明。
“不,”刘絮云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我给您探探脉吧!别的我不会,探脉还能探出点道道来。”
彭司令员把手一收,干脆下了逐客令:
“小刘,你要没有事了就回去,你们两个都回去,我要静坐一阵,休息一下子,回去吧!”
刘絮云望了邬中一眼,邬中不易被人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而后看着刘絮云的眼睛说:“你回去吧!司令员没有病,你就回去告诉方主任嘛!免得他不放心。”
“那我走了。”刘絮云站起来,按照正规的一套,行了个军礼,向后转走了出去。
剩下勉强留在这里的邬秘书也有一点尴尬,正好在这时,彭其提出了问话。
“我走了这几天,有什么事吗?”
“别的没有什么,只是……陈政委已通知下面的党委委员赶到兵团来开会。”
“开我的会?”
“是的。他还说,等您一回来,马上要开个常委会。”
“你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
“不用了,我去接您以前已经告诉他了。”
彭司令员显然又让自己的思想回到了老问题上,一下子坠入了痛苦和愤慨的困境。他产生一种童话般的幻觉,好像自己忽然重新穿上了战士的军服,胸前斜挎着子弹带和米袋子,腰间挂着手榴弹,脚上穿着草鞋,手上的步枪上着刺刀,枪托上有一个烧煳的疤。他的左右前后都是同他一起冲锋的战士,喊杀声哇哇响成一片。就在这一片英勇冲杀的呐喊声中,有一个魔鬼的声音老是在背后低沉嘶哑地嘀咕着:“注意他,彭其这个家伙,他妨碍你,把他干掉!快点干掉!就下手!马上!快!快!”他又感到,在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阵地上,从自己的战壕里时时闪着一种冷森森的幽光,有时还能发觉,那幽光是从一对绿色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仔细一看又不见了,当你不注意时,绿眼睛就在你身旁一闪一闪。到底那对眼睛长在谁的脸上呢?他完全进人了梦中,睁着眼进入了梦中,他感到胸口受到压抑,拼力挣扎,一点也不能动弹;又想呼救,向周围的战友呼救,但无论怎样也喊不出声来。对于魔鬼的嘀咕也好,绿眼睛闪闪忽忽的幽光也好,其他人全都不闻不见。他不是单纯地为自己担惊害怕,而主要的是想提醒所有的人,要是都能这么敏锐地感觉到,大家齐心合力来找一找那对怪眼睛;翻开石头,拨开杂草,寻出那魔鬼藏身的洞穴,清除这些干扰,以便集中注意力和火力,这支军队才能打胜仗。
呼喊始终没有成功,挣扎终于胜利了,他猛然像昨天在航空部队练习弹射跳伞时一样蹦起来,戴上军帽急步朝门外走去。
“到哪儿去?”邬中急忙抢步挡在他前面。
“到陈政委那里去。”他没有停步。
“陈政委不在家。”
“你怎么晓得?”
“呃……是这样……”邬中语塞。
“你刚才不是还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了吗?”
“是的,我是打电话去的,接电话的是徐凯,他说政委不在,我就告诉他了。”
彭司令员回转身来,站在原地没有动,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像要辨闻一种奇怪的气味似的。就在刚才,他隐约感到那对森冷的绿眼睛似乎在哪个墙角里闪了一下,仔细一看,又不见了。他思索了片刻,便向电话机走去。邬中又赶在前面抢先拿起了话筒,结结巴巴地说:
“打电话我……我来吧!您坐下休……息好了。”
彭司令员又一次感到绿色的幽光就在身边一闪,引起了更大的注意,为了查清核实,他伸手来接话筒,坚持要自己亲自拨电话。邬中紧张得手在发抖,无可奈何地将话筒递给司令员,却在对方没有接住的时候先松手了,话筒啪的一声掉在地下。他连忙弯腰拾起来,又是拍,又是打,又是吹气,又是喊话,连连念道:“糟了!糟了!可能摔坏了。”
是了!绿色的幽光终于找到了,就是他!在这个日夜跟随自己的秘书的眼睛里射出来。那奇怪的气味也辨闻清楚了,原来在办公桌旁边,在电话机那里,在保险柜跟前,在沙发上,藤椅上,整个办公室里,到处夹杂着那种气味,一种蛇腥气味。司令员像瞄准目标似地紧紧盯住邬中的小脑袋,步步倒退,一直退到沙发跟前,忽然大喝一声:
“邬中!”
邬中放下电话筒,被这一声大喝震得一噤:
“您……您这是……您怎么啦?”
“你,是……”司令员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紧说,“特务!”
“司令员!司令员!”邬中像呼救似地喊起来,“您怎么啦?精神不好?快休息去吧!我去找医生。”说着,试图从这里溜走。
“站住!”
司令员一声命令,吓得邬中不敢动弹。双方紧张地僵持着。正在这时,卧室里的电话铃接连不断地响起来,把他们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才使得这里的空气稍微缓和一点。
许淑宜接了电话,蹒跚着走出卧室,把电话的内容告诉彭其。
“海军来的电话。”她一五一十地说,“请你和陈政委到海军基地去一下,他们的舰队司令员来了,想同你们交换一下地方支左的情况。还有个意思,就是要请你们去尝尝从西沙群岛弄来的稀有海味,其中有一样是海龟蛋。电话里讲,本来他们的舰队司令要亲自来接你们的,正好往西沙方向巡逻的舰艇与美国海军相遇,随时要听取海上发来的报告,不能离开。还说,给陈政委的电话已经打通,他答应去了,咱们这里的电话摇了好半天不通,后来才改摇到卧室去的。完了,守机员还问了一下电话机的情况,马上就会来修。”说完以后,她问,“你去不去呢?”
司令员考虑了一下,决定说:“去,不去不好。”说完就起身要走。
“司令员,我……”邬中以哀求的眼光望着他说。
“你怎么?”
“我是想……”
“去吧!我不怕你监视,你越是要监视我,我越要时刻带着你走,给你创造条件。光明正大,搞什么暗鬼!”
在这样的情况下,邬秘书怎好跟着司令员去呢?而他却居然厚着脸皮跟着上了轿车。
黑色的轿车穿过三道营门,开上了繁华的海城大道。街上的景色又起了变化,到处写满了“打倒谭震林”的标语,更多的标语上写着“打倒南隅的谭震林!”据说就是那个谭震林,和一班在中央工作的不怕死的老帅、老干部,公开反对文化大革命,因此前一段在全国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低潮。这就是后来才知道的所谓“二月逆流”。看来谭震林他们已经失败了,造反派重新取得了优势,故而南隅的造反声势又再度高涨起来。轿车开得很慢,因彭司令员想看看两旁的标语。
过了海城大道,密集的商店没有了,这一带多半是一些机关和宿舍,再过去便是一排排的工厂。轿车不断地按喇叭,有时还被挡住不能前进。交通秩序很混乱,自行车大摇大摆地在街中心并排行驶,汽车来了也不让道。公共汽车不兴买票了,挤不上车的青年人有的坐在窗口上,头和脚伸在窗口外头;有的吊在车门外,大声地唱着造反的歌。在有些地方,愤怒的人群互相对骂,挽起袖子,挥舞着拳头,眼看就有可能动武了。有时还能遇上装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斜挡在马路中间,必须跳下车,十分谨慎地与造反司机说客气话,才能闪出路来让你勉强通过。
费尽周折,好容易才把轿车开上了没有阻拦的沿海公路,司机松了一口气,加快速度朝前驶去。不久来到一个茂密的香蕉林岭下,远远地望见岭上亮着一盏马灯。轿车爬着斜坡上去,见有四个大约是初中学生的女孩子站在公路两旁。其中的一个,手上拿着一面小红旗,频频向轿车挥摆。公路上横绊着一根粗草绳挡住了去路。司机把车停下来,邬秘书钻出车门去向女孩子问话。
“什么事啊?”
“请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再走。”拿小旗的女孩子回答。
“里面坐的是部队首长,”邬秘书愠怒地说,“有急事,快把草绳放开!”
“不行!”女孩子大声说,“不管多大的官,都要背毛主席语录。”
彭司令员恼火地从车上下来,走上前去,强压住火,低头对女孩子说:
“小同学,这不叫革命,晓得吗?”
“什么才叫革命?”拿小旗的说。
“只有你懂得革命吧?”另一个说。
“多大的官呀!了不起!”又是她们当中的一个。司机一见这情况也火了,干脆熄了火,走下车,想去说她们几句。
谁也没有料到,这时从公路两侧的香蕉林里悄悄地走出来十几个健壮的青年人,摸到轿车背后,其中一个把手一挥,一齐分头扑向前面的三个军人。由于毫无防备,三个人同时就擒了。司令员被五条大汉夹着,张口一叫,嘴里被塞进了一条毛巾,他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人抬进香蕉林去了。邬秘书和司机经过一番挣扎,也被用绳子反绑着手,两人连在一起,吊在轿车上。邬秘书一直在竭力呼喊,连嗓子都喊哑了,绑架者哈哈大笑,并不理他。
捆绑完毕,一个操着标准普通话的暴徒指着他的俘虏说:“回去告诉你们的陈镜泉政委,叫他不要担心,我们不是台湾来的特务,我们是北京来的造反派,番号是:揪军战斗兵团第三支队。你们的彭司令是一个军内走资派,罪恶滔天,至今不悔改。你们那个政委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毫无路线斗争观念,走资派就睡在他身边,他麻木不仁。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不相信他了,派了我们专门从北京赶到南隅来逮捕彭其。告诉你们的陈政委,叫他不要找人,也没有必要向北京报告,我们会把彭其带回北京去,交给无产阶级司令部依法处置。再见了!”暴徒们疾跑而去,四个女孩子也早就不见影了,前面不远处有一辆卡车突然亮起了车灯,发动以后,风驰电掣般往金波湾方向驶到转弯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