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变得火红火红的了,就像那晚霞长留在这里,永不离去。每一垛墙上都写满了红色的标语和毛主席语录,每一个窗户都画着或贴着红色的“忠”字和葵花,表示像葵花向太阳那样永远忠于毛主席。夜来,营区到处是红色的灯光,因窗洞里的光线都被“忠”字染红了;日里,遍地是红色的阳光,因红色标语和语录造成了强烈的反射。胡连生处长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在哪里弄来这么多红土?几天之内就使整个军营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营区里这几天警卫森严,每一个岗门都上了双岗,岗亭里面安上了直通司令员家里的电话。哨兵的手上都拿着红绿两色小旗,以指挥出入的车辆通过卫门。昨天听说广州发生了冲击军区的事件,这里闻讯,连夜在各个岗门设置了障碍——用两个树杈,上面架一根杉树,汽车来了,需要把那根衫树抬开才能通过。这是为了防上造反的群众开车来闯。各个门口都新设了一个接待站,由群众接待办公室派干部轮流值班,二十四小时不断。
一九六七年春节那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空四兵团政治部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刚亮,邹燕装作有事的样子,匆匆走进政治部大门。
“哪个单位?”哨兵问。
“文工团。”
“有什么事?”
“我找江部长。”
她进去了,走进办公楼,左顾右盼到处转了一圈,然后来到宣传部那排办公室末尾的房门前站了片刻,转身走了。当她再次经过岗哨回团去的时候,接待站值班的干部望着她的背影产生了怀疑。
政治部全体部长、处长、科长和干事,在床上接到紧急通知:春节停止放假,立即进入一级战备。
上午八时半,文工团的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从不同的方向朝政治部大门靠近。范子愚一声喊:“走!”立刻汇成了四路纵队,唱着《造反有理》的歌,浩浩荡荡开向政治部岗门。哨兵老远挥动小红旗,示意不许通过,但队伍没有停止前进,步子迈得更宽、更整齐,歌声更响,震动着整个营区。
忽然,从院墙两侧开出一个排不带武器的战士,组成两行横队,手挽着手,严严实实地挡住岗门。接着,机关干部们也从办公楼开出了一支队伍,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与文工团的队伍面对面走来,双方停在大门里外,中间隔着手挽手的警卫排。
门外唱着《造反有理》,门内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声循环反复,声势越来越大,互相都企图压倒对方。机关干部怎能唱得过文工团呢?他们渐渐地败下阵来,再无精力了。群众接待站的一个值班员从墙上露出头来,把一个直流电手提式扩音器伸出墙外,混杂在歌声中向文工团的人喊话:“同志们!同志们!请安静一下!请安静一下!”可是人们不理他,把歌声唱得更响。那位值班员只得将就着开始了他的宣传:“同志们!首长要我告诉你们!请你们回团去!搞好本单位的革命!有什么问题请派代表来谈!请派代表来谈!不要冲击政治部机关!不要冲击政治部机关!”
“怎么办呢?”赵大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斗争,免不了有点心慌,把范子愚从队伍中拉出来问。
“坚决不撤退!”范子愚将手掌往下一砍。
“可是进不去呀!”
“请地方造反派来支援,把声势搞大点。”
“不!”赵大明顾虑着说,“那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现在都是军人,部队内部的事,出了点问题也好办。地方造反派一来,你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造反派,革命左派。”
“恐怕……”
“你不行,你不行,”范子愚边说边挽袖子,“你没有到北京串联,还是那个保守思想,温良恭俭让,你不要管,我来。”范子愚跑进军人俱乐部去了一阵,出来时把灯光师从队伍中叫出来,附耳向他交代了一个任务,接着又来找赵大明。“你赶快写篇稿子,”他喘着气说,“揭露兵团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写上我们的要求:第一,严惩反动路线的打手——工作组组长;第二,立即把整群众的黑材料交给被整的人。要说服机关干部和战士,叫他们站到我们这边来。快!扩音器一装好就要广播。”
赵大明痛快地接受了任务,躲进俱乐部写稿去了。院内的手提扩音器不断在重复喊着原来那些话。院外的造反者仍旧在唱歌。夹在中间的警卫战士,完全被动地没有表情地齐声诵读着毛主席语录:“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陈镜泉政委和他的秘书徐凯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上了车,命令司机把车子往小楼后面开去,在那里钻进了一条通往地下指挥所的秘密通道。这通道不宽,仅够两部轿车并行通过。洞顶亮着柔和的灯光,洞底的道路平坦光滑,弯弯曲曲向前延伸。行车不久,便来到地下指挥所外面的停车处,司令员的黑色轿车已停在那里。
政委下了车急忙走进指挥所,司令员已坐在那里吸烟,邬秘书在挂电话,还有几个参谋和干事在旁边等着分配任务。“我早就晓得他们会来这一手,怎么样?来了吧!连春节都不让过了。”司令员脸部表情轻松,简直还有些得意,见政委一进门就大声地迎着他说。
“情况怎么样?”政委问。
“政治部组织了一些人挡在门口,僵住了。”一个干事回答。
“要说服,要说服,要耐心说服。”
“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司令员说,“他们不会听你的。”
“道理讲清楚,会听的。”
“唔,你看吧!”司令员吐了一口烟,吹出去很远。
“我们今天莫发脾气呀!”政委提醒司令员说。
“不发脾气,”司令员慢悠悠地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个要发脾气的吗?”
政委把一个干事叫到跟前吩咐道:“告诉电影队,把广播喇叭架起来。”又转向司令员说,“你看呢?”
“要得。”司令员说。
“那你去吧!”政委把干事派走了,又对徐凯说,“你起草一个稿子,交给政治部向文工团宣传,告诉他们,这里是海岸前线,部队担负重大的战备任务,现在又是春节期间,要提高革命警惕,不能把兵团领导机关搞得瘫痪了。内部的事好解决,不要采取这种形式。就是这些意思。”
徐凯记录下政委口授的内容,找了条凳子坐在指挥台旁边,开始起草了。
政委又把另一个干事叫来,吩咐道:“你到政治部大门口去,情况有什么变化,及时打电话告诉我。还有,把那里的实况通过作战指挥系统传送到这里来。”
那干事领命去了。
司令员像无事人一样,一只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背在后面,在指挥室里踱来踱去,眼睛望着周围的墙上,发现这里也变成了“红海洋”,好像有点惊奇。他见徐秘书拿着写好了的宣传稿出去了,走过来对政委说:
“你的都布置好了?”
“好了。”
“那好,先看你的吧!等你失败了,再来看我的。”他说完,把手上的半截香烟往烟缸里一戳,转身走向一部电话机,拿起话筒说:“接高炮独立二十六师,找他们师长。”不出几秒钟,电话已接通,司令员说,“我是彭其,你的高炮连什么时候能到?……不行!一小时以内必须赶到,现在是……”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十点三十五分。”放下电话,又对邬秘书说,“你给我找两个人来,政治部保密室主任,宣传部新闻干事。”又补充说,“要会照相的,来两个,带照相机。”
陈政委惊异地望着他,等他把一切安排完了以后,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呀,”他笑一笑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情况是复杂的,我们要做复杂的准备。”
政治部大院门口,文工团的人已经改成四列横队原地坐下,开始了静坐示威。大门里面的机关干部也靠大路两旁整齐地坐下,在一位科长的带领下,人人手里拿着小红皮书《毛主席语录》在大声朗读,内容大都是针对文工团的非法行为的。那个灯光师已将扩音器安放在俱乐部门口,两个高音喇叭一个对着大门,一个对着政治部大楼的楼上,目前正在引电源,等电源一接上就可以哇哇大叫了。
赵大明急匆匆地从俱乐部出来,找到范子愚说:“稿子写好了,你看看吧!”
“没有时间看,你念给我听听。”他一边听赵大明念稿子,一边对另一个造反群众说,“你赶快选一些毛主席语录,要有针对性,等一下在广播里念。”
赵大明念着他的稿子:“机关干部同志们!警卫战士同志们!请不要误会,我们到政治部不为别的,是为了找有关领导同志商谈对工作组组长的处理和解决前段运动中整群众的黑材料问题。我们是响应毛主席关于‘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才这样做的。希望你们跟我们一道,共同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斗争到底。亲爱的同志们!我们都是毛主席的战士,我们有共同的爱和共同的恨,我们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
范子愚听着,不断皱起眉头,好像有一只蚂蚁爬到他背上正在不停地咬他似的。没有听完,他已经听不下去了,急急忙忙地说:
“不行不行!文质彬彬,没有一点造反劲儿,现在这年头还能这样写文章?”他接过稿子边看边说,“开头要有一条毛主席语录,还能找到一条林副主席语录就更好。毛主席语录就用‘造反有理’这一条。……什么‘误会’呀?改成‘你们不要受走资派挑拨。’……‘商谈’不行!什么年头了,还商谈?要改成‘斗争’。‘领导同志’改成‘负责人’你知道他是不是‘同志’?不要把结论下得太早了。不行,措词软弱无力,对工作组组长,要严惩,不是什么随便处理一下就完了。‘希望你们’这里还要加一句,‘不要做保皇狗,不当保皇兵。’……不行不行!太温和,不像个造反的样子。最后要有这样的话:‘造反的欢迎一道走,保皇的滚他妈的蛋!’”
赵大明实在忍不住了,便说:“你这样,能起到宣传作用吗?能争取到人心吗?杀气腾腾,开口骂人。”
“人心?什么人心!毛主席指示最得人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烈的行动,现在这年头,你还讲那些,快改吧!”
“我改不了。”赵大明固执地说,“要我写,我就是这样!要么,你自己去写。”
“嗐!书生气十足。”
“什么书生气?这是斗争策略,没有正确的策略,斗争就不能胜利。”
“嗐呀!”范子愚烦躁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人材呢!原来你是……”
话还没有说完,扩音器已经装好了,充当广播宣传员的邹燕在催着要广播稿。范子愚无奈,只得就地取材,在墙上撕了一张标语纸翻过来,提笔疾书,写了一些口号,交给邹燕说:“快喊!快喊!”
喇叭里的口号声震动了军营:
“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坚决揪出军内一小撮走资派!”
“打倒兵团内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反革命黑手!”
“要做造反派,不当保皇兵!”
“谁反对革命造反,砸烂他的狗头!”
“谁想当保皇狗,去他妈的蛋!”
“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
“走资派,不要躲,见见群众怕什么!”
“保皇狗,快走开!造反大军开过来!”
邹燕把这些充分体现了造反派脾气的口号反复地呼喊了多次,有点觉得不新鲜了,便把赵大明起草的那个广播稿要去。一看,她觉得很好,未经范子愚同意,就自作主张广播了。广播稿的宣传效果远远超出了赵大明的预料,那些机关干部和警卫战士们听着听着都不做声了。他们至少是感到惊奇,居然也有这样讲道理的造反宣传品!在文工团造反群众中间也有一部分人赞成这种宣传,他们在议论纷纷。
范子愚不知忙什么去了,广播稿念了两遍才见他在扩音器那里出现,他耐着性子等邹燕把第三遍念完,立即伸手把稿子夺过来说:“够了够了!快加点火,喊口号。”
地下指挥所。
墙上挂着一排质量最优的纸盆喇叭,原是指挥作战时用来收听前线实况的,现在从其中一个喇叭里传来的是政治部门口的造反实况。一方面是政治部楼上在广播徐秘书起草的宣传材料,另一方面是邹燕的造反口号,完全压倒了对方。政委焦急地坐在藤椅上静听,显得束手无策;司令员则简直是个幸灾乐祸的样子,走来走去,时而嘲讽地笑笑。
“听见没有?”他对政委说,“不是为了什么黑材料吧!要坚决揪出军内一小撮,讲得很清楚。……怎么样?他们不感谢你吧!你是反革命黑手,你挑动群众斗群众,要打倒你。我以为戴回高帽子就完了?没有完,没有完……好,不当保皇兵,都放下武器,缴枪不杀。……对,去他妈的蛋!……你看,他们连死都不怕,你有什么办法?……要你见群众去,你去吧,再戴回高帽子吧!……开过来了,好了不起的造反大军,看你这个走资派怎么办。”
“不像话!”陈政委居然发火了,蓦地站起来,对徐凯说,“你去传达我的意思,他们提出的要求,兵团党委将认真研究,请他们明天派代表来谈。队伍必须在半个小时以后撤退,否则,后果自负。”
徐秘书答应一声走了。
“有什么后果?”司令员走过来说,“你敢拿他们怎么样呢?”
“要查坏人,这里面有坏人。”政委说。
“好吧!”司令员坐下来,“等半小时,看看他们听不听你的命令吧。不过,据我看,这些年轻人是害了一种病,怎么说也说不服他们,只有想个办法使他们冷静下来,才好说话。”
电话铃响,有一名干部拿起了话筒,听完后报告政委说:“政委,门口报告,来了一些地方群众。”
司令员立刻站起来。
政委问:“多少人?”
“三千人以上,还有一些在源源不断朝这里赶来。”
政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要看我的了。”司令员果断地说。
邬中自动走过来听命。
“你把他们叫来。”司令员说。
“是!”
邬秘书走进参谋人员休息室,旋即出来。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长得像非洲人的高炮连连长,一个是政治部保密室主任,另外两个背着闪光灯照相机的是宣传部新闻科的干事。他们一同来到司令员面前,分头行了军礼,站着候令。
彭司令员首先对保密室主任说:
“要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不会造成重大泄密吧?”
“不会。”
“已经放进去了吗?”
“放进去了。”
“好,你走吧!”
“是!”
保密室主任走了。
司令员又对新闻干事说:
“照相机是好的吗?”
“是好的。”
“检查一下。”
“是!”
两个新闻干事将摄影镜头对准地下,各自按了一下快门,闪光灯相继闪了两下。
“报告,一切正常。”
“好,”司令员指示说,“只要他们冲进大门,就开始照相,要照得能看清每一个人的脸。进了什么地方,通通要照下来,拿了什么东西要照下来,你们自己觉得还有什么要照的,都照。”
“是!”
“慢点走,还要给你们几个兵,保护。”
他最后对高炮连连长说:
“你的人都明白意思了吗?”
“明白了,俺反复强调了。”连长是山东口音。
“唔,再选八个机灵点的小伙子,分头保护新闻干事,特别要注意,保护照相机。”
“是!”
“去吧!”
高炮连长和新闻干事急匆匆走了。指挥室里的人全都注目在司令员身上。司令员走近无可奈何的陈政委,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就看戏吧!有好戏看。”
“你要抓人?”
“那不一定。”
“会闹出什么后果来呢?”
“怕什么!放心!走,我们到司令部楼上观战去。搞了多年的空军,没有打过陆地仗,今天这一仗有点看头。”
政委犹豫地站立起来……
南海上空的天气与中原一带不同,冬天也会打雷下暴雨,海风呼呼地吹着,将积压在海面上的厚厚的浓云驱赶到陆地上来,笼罩着整个的南隅。雷声由远至近,时而压住空四兵团政治部大院里外的高音喇叭声。造反大军有点人心惶惶了。地方造反派打着很大的造反红旗,队伍松散,像羊群一样从马路上拥来,临近政治部大院门口时,一齐呼起了口号,声势浩大无比。
“坚决支持解放军造反派!”
“打倒军内一小撮走资派!”
“誓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血战到底!”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
革命家范子愚忽然变得讲究策略了,他站在静坐的队伍前面,发表了一通演说:“造反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现在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地方的广大革命造反派支持我们,机关干部和战士从内心里也是支持我们的,兵团一小撮走资派彻底孤立了。我们现在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请同志们站起来,分头向警卫战士做工作,说服他们站在我们一边,请他们让出路来让我们通过。走资派一定要失败,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赵大明从地方队伍那边急急忙忙跑来,拖着范子愚进俱乐部去,在楼梯底下喘着气说:
“不能这样搞了,赶快体面撤退,另想办法。”
“你这是右倾机会主义。”
“你那是左倾盲动主义。”
“你算了吧!”
“不行!地方来了这么多人,我们控制不了局面,一旦冲进去,后果严重啊!你想过没有?”
“他们不会冲的,是来支援的,我跟他们讲,主要是造造声势,给走资派一点压力。进院子的只有我们,他们不去。这在电话里已经讲好了。”
“你给谁打的电话?”
“大学,大学,造反派。”
“讲得出人的名字来吗?”
“我又不认识他们。”
“你看看,一旦出了事,我们找谁去?”
范子愚被问得哑口无言。赵大明激动地又说:
“老范哪,我们要珍惜毛主席给咱们的造反权利呀!如果有坏人混在地方队伍里面故意来捣乱;如果台湾派飞机到海岸线上骚扰一下,部队贻误了战机,这都会把罪名加到我们造反派头上啊!刚刚建立起来的造反组织,我们不能自己把它搞垮呀!”范子愚这才觉得赵大明有道理,果断地说:“好吧!我们去找他们各个组织的头头,请他们把队伍带到体育场坐好,最近的也要离院墙三十公尺,请他们各自维持好秩序。但斗争还要继续进行。”
范子愚不由分说,已按照他自己的主意开始行动了,其他的头头也让他一个个拖去分头找地方造反组织联系。
地方造反派开来了两部宣传车,每部车上装有四个高音喇叭。有一部车上在广播《红旗》杂志关于揪军内一小撮走资派的文章,另一部车在高呼口号。除了喇叭声还有柴油发动机的响声,把文工团的广播喇叭压得听不见了,政治部楼上的喇叭则完全变成了哑巴。文工团的造反群众一个钉住一个地向警卫战士做说服工作,战士们像聋子一样根本没有听见。地方群众的声援队伍正在缓慢地后撤到操场上去。风声更紧了,乌云正在滚滚东移,雷电不时临头劈下来,造反者们纷纷发出惊呼:“大雨要来了!大雨要来了!”
大院里面出现了异常变化,原来聚集在路旁的机关干部在渐渐退去,不久便几乎看不到人了。门口的警卫战士也在换人,换上来的全是一些皮肤黝黑的大个子兵,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文工团的造反头头们见情况突变,产生了警惕,他们分析可能是要抓人了。队伍中有些群众出现了不安情绪,斗争面临着考验。新兴革命家范子愚不愧是一位造反英雄,他当机立断,气概昂然地对他的同事们说:“现在到了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头头,群众看我们的,我们坚定,大家就坚定,我们动摇,队伍马上就会垮。我们当头头的要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来!跟我来!站到前面去!”
于是,头头们全都站到第一排去了。他们亲自出马,与警卫战士缠在一起,有的苦口婆心劝说,有的给战士扣大帽子,有的把整套整套的道理搬出来,有的嘲笑他们是保皇狗。天气在急剧地变化,眼看大雨就要来临,造反者们心情急躁起来,站在后面的也企图使自己的高明宣传让战士们能够听见,产生了向前挤的力量。就在这时,竟然有一个地方出现了缺口,战士们好像有点惊慌失措,竟未能立即堵上。范子愚振臂一挥:“走!”一声喊,拥进去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三个是头头。他们刚刚跨进大门,照相机就开始闪光。赵大明看到情况不对,立即挤进去拖住范子愚说:“快退出去!上当了!”可是范子愚不理睬,领着人直奔政治部大楼而去。等赵大明回过头来时,战士们已重新挽起手来,出不去了。不管他怎样争辩,怎样抗议,就是不给他出路。挡在外面的人担心范子愚他们吃亏,也想挤进来支援,可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动那垛人墙,原来这些皮肤黝黑的大个子兵一个个像铁汉一样强壮。
范子愚领着那六个造反者冲进政治部大楼,一直朝宣传部存放文工困黑材料的那间房子跑去,机关干部们都像看稀奇似地望着他们,既不劝说,也不阻拦。范子愚原打算踢破门进去,没想到门是虚掩着的。推门一看,里而有一个不认识的军人正在清理东西,见有人来,连忙到门口来阻挡。造反者们把他一推,他像弱不禁风似的,立刻倒在地下。就在这时,闪光灯亮了一下,抬头一看,新闻干事正从窗外向里面拍照。范子愚一面找到预先侦察好的存放文工团材料的那口道具箱子,搬起来,一面命令他的部下说:“叫他把胶卷交出来。”有两个造反者跑近窗口,只见四名大个子战士站在外面,新闻干事不见了。范子愚命令:“撤退!”便由两个人抬着箱子,其他人在后面保护,急急忙忙往大门跑去。一见大门被重新堵上了,只得跑向围墙,企图越墙而过。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跑出来一个排的战士,将七个造反者团团围住,喝令把箱子放下。慌乱中,箱子掉在地下,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倒出来。造反者们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黑材料,都是一些打有“秘密”和“机密”字样的文件。照相机的灯光又闪了。范子愚知道已落入了圈套,向同伴们使了个眼色,扔下东西,夺路逃跑。战士们在后面吆吆喝喝,口称“别让他们跑了!”却不见认真去追,看着他们爬上墙去。
“我抗议!”
冷不防听到有人大叫一声,正在爬墙的造反者和在后面追赶的战士们都一齐摆过头来看,原来是突然出现的赵大明。他昂首挺胸站在那里,满脸通红、愤愤不平地指着忙于拍照的新闻干事和其他人嚷道:“我们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忠心,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担风险,受歧视,饿肚子,忘我斗争;而你们,秉承反动路线代表人物的意旨,挖空心思设下陷阱来坑害我们。你们对得起毛主席吗?你们还配当人民解放军吗?”
“抓起他来!”大个子连长在喊。
七八个战士一哄而上,轻而易举地把赵大明扭住了。
已经爬上墙头的范子愚等人,慌忙溜下墙去,立即把赵大明被捕的消息公诸于众。造反者们被激怒了,所有的广播喇叭一齐打开,高喊着愤怒的口号;所有参加静坐示威的人都呼啦一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向围墙逼近;所有的拳头都挥舞起来,口号声一浪盖过一浪,与天上的电闪雷鸣汇合在一起,几乎要把这座军营整个地吞噬下去。
正当人们准备把这场斗争发展到更大规模的时候,赵大明被释放了,于是,人们又狂热地欢呼起自己的胜利来。造反者们一个个扬眉吐气,深信自己的力量是了不起的了。
风云雷电酝酿了一阵,终于酿成了一场大雨,哗的一声把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地方来声援的队伍有的开始撤退,有的虽然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也已经在自动散开,寻找避雨处去了,只有文工团的人还坚持在原地挨浇。
这场斗争还将怎样进行下去呢?只知前进不知后退的造反英雄范子愚也不得不正视现实,决定暂时休战。但在撤退前还发表了一个声明,由他自己抓住话筒来喊:
“兵团一小撮走资派听着:不要把我们的有计划撤退看成是失攻,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斗争没有结束,你们如果顽抗到底,不立即把整群众的黑材料交出来,我们就要……就要叫你们和你们的反动路线一起,滚他妈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