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终于醒了过来,仿佛刚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挣脱出来。
在那个奇诡的梦里,他变成了一台无喜无悲的机器。无数的试卷和辅导书被机器吞了进去,然后被暴力地撕碎、分解、消化,最后成为机器的一部分。肌肉和血液在逐渐硬化,身体的热度一点点消失。从口鼻中吸进的不再是氧气,而是无数裂解的黑点——仔细一看,那黑点有的是有机物的分子式,有的是歪歪扭扭的力学公式,有的是模糊不清的三角函数,有的是密密麻麻的细胞器结构和功能图……无数黑点弥散在空气中,在阳光下跳跃着,撞击着他的身体,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去。
黑点进入了他的每个细胞,重组了他的DNA ,改造了他的身体。他的胃变成了一个齿轮,脊椎变成了坚硬的轴承,四肢是凸轮和连杆,血管则变成了传动的皮带。
在那个梦里,他仿佛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症。他对很多事情逐渐失去了兴趣。他不再穿上球鞋去绿茵场上奔跑,也不再为曾经喜欢的摇滚音乐驻足倾听。本来就不常联系的家人,更好像完全从脑海中消失了。即使是现在,在他的回忆里,亲人的样貌和神情仍是一片模糊。
他唯一的目标,或者说这台机器唯一的任务,就是做题,做更多的题。把印着黑色铅字的试卷揉成一团,吃进肚子里,产出一条用红笔打着分数的排泄物。
在近腾时,他并没觉得这有任何不对,恰恰相反,他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但离开学校返回地球后,他反而不适应了。再也没人让他带着电击项圈上课,也没人把他摁在水里做题了。他觉得很迷茫,不知道如何是好,成天坐着发呆。
自己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呢?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道如蛇一般隆起的疤痕。童年带给他的几乎全是痛苦——嗜酒如命的父亲,一喝醉就砸家里的东西,打起家人来毫不客气,简直像个疯子。而好赌成性的母亲,则成天泡在麻将馆里,借钱也要打牌。在大部分情况下,自己放学回家后,家里都空无一人。唯一对自己还不错的,就只有大自己七岁的姐姐。大概也是因为厌恶了这个家,姐姐很早便嫁了人。从那以后,这个家里唯一的暖色也消失了。
从初中开始,自己便申请了住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般都不愿意回去。每次回家,全是因为要交学费,或者生活费即将见底。自己上初三那年,父亲因醉酒摔进了路边的水渠,从此不得不依靠轮椅生活。他对父亲坐轮椅的画面记忆犹新。那熟悉的面容竟然变得无比沧桑,头发一夜之间也白了一大半。
“阿木啊,你回来啦。”那是长这么大以来,父亲第一次亲切地跟自己打招呼。
他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理睬地绕过父亲,径直回了自己以前的房间。
“你爸现在已经戒酒了。”母亲对他说道,“你有时间多陪他说说话吧!”
“凭什么?”他的眼里有一块封冻的寒冰。
的确,父亲不再喝酒了,性格也变了很多。但父亲每次主动和他搭话时,他都冷漠以对。倒不是说心里还有多少恨意,更像是长久以来的互动模式的惯性还未消除。
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和成长,阿木从小便格外内向。他不仅很少和家里人说话,与同龄的孩子也极少交流。他自己给自己写信,然后再给自己回信。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总是偷偷躲在厕所里,不想去操场。因为体育课上总要进行一些集体活动,他对任何的人际关系都心怀畏惧。
无聊的时候,他就翻开课本发呆。渐渐地,他开始对课本无比熟悉,连每一页的插图都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大概是因为初中的考题还是比较依赖知识的记忆,他的成绩越来越好,最后竟考上了近腾高中,并且享受了政府奖励的补助金。报考这所高中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它实行全封闭式教学,而且整个高中三年都不用回家。
大概从那时开始,他就逐渐进入了那个自己想象出来的噩梦中吧。
现在想来,颇有些不可思议。那段时间,他几乎完全封锁了内心,虚构出一个坚固的金属外壳,只为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因此,就算索罗将他带回地球,他也完全没有想回家的念头。但最近,他心中的坚固外壳逐渐消融了。
露丝经常找他聊天。他知道她是索罗的女儿。刚开始,他对露丝说的话毫无兴趣,而且通过翻译器发出来的声音,总显得生硬。露丝喜欢骑着电摩在公路和原野上飞奔,她经常提起见到的新鲜事——哪里又发生了暴动,哪里的野牡丹开得很漂亮,偶尔也自豪地提起政府军的战绩,说起那些在她父亲的领导下重回光明的人……
有一次,她好奇地问他,那些石碑上题目的答案,是不是真是神明告诉他的?他很想说不是,因为他很清楚,并没有什么神灵,自己也不是什么祭司。这些东西都是索罗编造的谎言,为了更好地控制民众和军队。可他无法解释那些答案是如何得到的。那些身体中的齿轮,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转动着,无数知识的碎片融成了燃油,在他的头颅中被点燃,如汽缸中的柴油,推动着机器不停地运转。他只好含糊地应对了几句,承认自己确实是个神使。
几天后,当露丝再次邀请他一起骑车出去时,他终于点了点头。这是他回到地球后,第一次离开居住的小屋。虽然只是在公路上飞驰,可在他的世界里,他先是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之中疾驰,从日出到黄昏,然后他看到羚羊从水花四溅的急流上一跃而过,两侧是被水流侵蚀的高耸峡谷。他看到夕阳下的雪山,通体发着红色的微光,如异兽般沉默地盘踞在原野上。偶尔也可以看到荒芜的小镇和废墟般的城市,藤蔓爬满了垂直的水泥高墙。
他感觉有某种东西松动了。机器的核心开始齿轮松脱,轴承空转。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惊醒,很多尘封已久的东西开始随着记忆泛起,如同死寂的大海中忽然升起一座岛屿,整个世界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我不想再做题了,”他对索罗说,“送我回中国,送我回家吧。”
索罗沉默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会送你回去的,我保证。但不是现在。”
生活区和教学区只坚持了三天就沦陷了,整个太空站九成以上的区域陷入了停电的困境之中。
在此之前,校长赵国强召开全校师生大会,通报了这次停电事故,同时也说明了学校所在地的真相。从那天开始,学校正式停课。学生们被要求待在自己的宿舍里,静待地面基地派来大型救援飞船。
“大家放心,我已经和基地取得了联系,马上就有救援的飞船到达。”他仍然表现得很镇定,“我们还没有输!”
他并没有说谎。当基地得知学校的情况后,立刻承诺马上派飞船来接学生返回地球,但他心里清楚,现在基地也正处于极端困难的境地,恐怕不具备马上发射大型船舰的能力。最好的情况也仅仅是,让学生分批搭乘中型飞艇返回,但基地是否有能力执行这种连续发射任务,也令人存疑。可就算基地拼尽全力救援,时间也来不及了。因为,即使每隔一天就发射一艘可以装载一百人的中型飞艇——这已经是相当频繁地发射了——要完成全部转移任务,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而停电之后的太空站,大概要不了一个月,其生态系统就会崩溃。那时,大气成分会变得不适于呼吸,温度也会骤降到零下几十度。
但这些就不能对学生讲了,现在要极力避免恐慌。他想,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恢复太空站内的电力。这并非是没有希望的——他从基地提供的资料中得知,在美国的一些地区,情况已经开始好转,但细节尚待核实。据传言说,在美国,一个神秘人物成功解答出石碑上的题目,从而让周边地区恢复了供电。在这样的神迹之下,他的名声迅速传播开来。在连续让几个城市恢复电力之后,他的声望更加卓著,甚至有人宣称,他其实是上帝派来拯救人类的使者,现在每周就有上百万信徒前来朝圣。之后,他不知用何种手段,竟取得了政府军的控制权。而这个人,便是前金融大鳄索罗。赵国强一看这个名字瞬间明白了一切,他为何要偷偷潜入学校,为何要提前进行高考,为何要带走那个叫“阿木”的学生,以及如何在众多地区恢复电力。
他让技术部门仔细调查了这次停电事故的全过程,特别是最先出现异常的监控室。不出所料,在事故前一天,监控室的一个温度传感器意外损坏,便更换了一个由补给船新运来的传感器。进一步的调查显示,那个传感器正是灾难的源头。随后,补给船上的全部物品都被隔离检查,结果令人震惊:飞船上几乎所有的电子零件都出现了局域性的绝缘相变。很显然,这艘飞船已经被完全“感染”了。
令人疑惑的是,工作人员发现了一个并未出现在物资清单上的电子元件。
在事故报告中,调查人员认为这是基地装载货物时出现了纰漏,但赵国强从不相信巧合。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是有人故意将其藏在货舱里的——一个精巧的特洛伊木马!是谁干的呢?除了索罗,他想不到其他人了。他的动机再明显不过:把太空站除掉之后,“263计划”无疾而终,他就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电力之神”了。
这就是战争啊。
只可惜,唯一解出过正确答案的那个学生已经被索罗带走了。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是,在太空站的生态环境完全崩溃之前,有学生能再次解出石碑上的古怪题目。之前的答案已经毫无用处了,因为现在出现在石碑上的题目,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在上课的最后一天,这道题写在了黑板上,让大家抄题之后带回寝室。
这道题就成了新的高考题。
很多老师觉得这毫无意义,因为在公布真相后,大部分学生都已无心解题了。他们为自己的处境恐慌不已,甚至有人开始在绝望中做出很多极端的事情。在这样的校园氛围中,学生很难保持解题所需的良好心态。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一些老师提出,在极端的压力下,说不定能激发学生的潜能,所谓背水一战,说不定反而会有意外的收获。
就这样吧。
赵国强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学楼,看着天幕上那仅剩的几根照明条,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几天之后,当所有的照明条都断电,太空站将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那时候会发生什么呢?或许可以打开侧面的遮光板,让一些阳光透进来,但作用不会太大,聊胜于无罢了。有人可能会点燃木材或其他东西来照明,但必须阻止这种行为——在空气循环系统失效后,氧气就成了不容浪费的宝贵资源。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还能控制住学校的场面吗?
他缓慢地行走在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不知是真实的还是幻觉,那一向稳重的步伐似乎变得有些轻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