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冰的铁门,上面印着“气口检修NO.203”的淡灰色字迹。门把粗糙,似乎并不常开启,摸上去顿时沾了一手的棕红色锈迹。接着,郭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铁门,踏步进入门后的管道状通路中。
随着他的前行,不断有声控灯在前方亮起,而身后的灯光则次第熄灭,又复归于黑暗中。管道两旁分布着梯子似的装置,也许是扶手,但郭凯觉得毫无必要,他大步地向前走去,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他本就是个心大的人,很多时候做事情仅凭一己好恶,并不去考虑后果。在这悠长曲折的管道里,他越往前走,好奇心便越重,渐渐连自己逃跑的事情都忘记了,一心只想搞清楚这管道里到底有什么。
渐渐地,他听到前方似乎传来“呼呼”的风声,在拐了一个弯后,他面前的管道里出现了一扇圆形铁门。铁门上装着一只旋转门阀,旁边贴着一个三角形的符号,似乎是某种警告标识。他把脸贴在门上,之前听到的风声清晰地传入耳中。看来这门后的风还挺大,可管道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风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手脚不停地旋转门阀。随着咔的一声脆响,铁门向外一震,封闭的闸口被打开了。
他向内拉了一下铁门,铁门微微打开了一条细缝,可是立马又合上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加大了拉门的力度。铁门慢慢地打开,可是只要他一松劲,门板张开的角度便又开始缩小,仿佛门后有个大力士在和他较量。他只好鼓足了劲儿,把门拉开到一个能让自己通过的角度,然后贴着身子探到了门口,再慢慢挤进门去,想看看门后到底有什么。
门后是一条更加庞大的管道。
这条管道的直径足有十米,表明光滑,在灯下泛着陶瓷般的光泽。在这条大管道中,空气以极快的速度流动着,发出凶猛如狂风的呼啸声。他将头探了出去,想看到更远处的情形。这时,门板突然一晃,一股巨力猛地将铁门关上。郭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风中的吸力裹挟着,卷进了这股空气的洪流中。
这主管道倒没什么大角度的折弯,即使有一些弧度,曲率半径也很大。郭凯在风中紧闭着双眼,用双手捂住头,只剩下双脚在无力地挣扎着。突然,不知什么原因,仿佛重力消失了,自己飘浮在疾风中,偶尔和管壁擦撞一下,立刻就会弹开,重新回到管道中央,仿佛有一股力把他牢牢固定在管道的中轴线上。他感觉呼吸困难,即使用尽全力,也很难喘上一口气。胸口越来越闷,之前和管壁擦撞过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起来。
郭凯不知道的是,让自己跌入管道的力量,与把自己稳定在管道中央的力量,都有同一个来源,那就是气体的伯努利定律。管道壁和中轴线上,因为气体流速不同导致的气压差,像一把钳子,牢牢攥紧了他的身体。不过,此时此刻,他在惊惧之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突然,他感觉到风口一转,一个前所未有的急弯出现。他蜷起的身体重重地撞在管壁上,然后向管道外弹了出去。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那最后的意识感觉到四周突然变得极其空旷,耀眼的光芒遍布整个视野。
然后,他就坠入了无尽的黑夜中。
李翊军被调离了教学岗位,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学校并没对他进一步的处分,只是让他写了份检查,“作深刻的反省”。这倒合了他的心意,他早就厌倦了教授那些荒唐的知识,而得知的真相更让他充满了迷惑和惊惶,也再难有教书育人的心境。同样考虑到他泄密的可能,人事科特意将他调离了校本部,转到了后勤部门——也就是太空站的维护部门去工作。因此,他现在对整个太空站的运行和维护状况都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总的来说,在太空站的维护工作中,除了各种日常的机械检修外,最重要的是实现两个循环——水循环和大气循环。
水循环的主要工作是搜集那些渗透到地下的淡水,净化后,通过人工降雨的方式从太空站的中轴线上重新释放出来。在太空站的筒状大地上,有三个大小不等的湖泊,这些湖泊连同地面蒸发出的水蒸气一同进入大气循环的路线中。大气循环相对复杂,因为太空站里的植被有限,也不像地球有大片海洋,所以很难产生出足以维持几千人生存的氧气。因此,维持大气中各种气体成分的稳定,很大程度上要依靠人工干预来实现。在大地上有很多隐蔽的气体抽取口,通过它们收集近地大气,并最终汇集到众多环绕太空站的螺旋状管道中。控制系统会自动分析出这些大气的成分,通过释放氧气和吸收二氧化碳等方式,将其重新变成适宜人类呼吸的空气。
这些新鲜的大气,大部分会被输送到位于太空站中轴线附近的气口释放掉。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促进整个太空站的大气实现从中心到四壁的循环流动。在太空站上,因为大地的旋转而带动近地大气的旋转,使得这些大气也像在地球上一样,受到一个近似于重力的等效作用。然而,在太空站中心处的大气,却并没有随着太空站进行旋转,也就是说,这些大气并没有受到这种等效重力的作用。准确地说,根据牛顿黏性定律,从太空站中轴线到筒状大地,其大气的旋转速度呈现出从零逐渐递增的趋势。不同的旋转速度意味着不同的离心力,或者说“重力”。因为在太空站的大气系统里,不同位置感受到的重力不同,也因此造成了在不同高度上,大气压强和气压梯度也有很大的差异——中轴线处的大气压强最小,气压梯度近似为零;地面上的大气压强最大,气压梯度也最大。如果没有外界扰动,这种大气压强的分布,将导致其内外气体很难实现对流。因此,从中轴线排出的新的大气,就可以把原先的大气向四周挤出去,从而让整个大气圈“活”起来。
李翊军很喜欢待在“云室”里。所谓云室,本质上就是围绕太空站的中轴线所分布的大气和水蒸气的喷出口。云室上,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几平方米的检修间,李翊军第一次站在检修间里时,几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在自己视野中的每一个尽头处,都是大地的影子,那些恍惚可见的楼宇和道路,连同花草树木、山林湖泊,一切都连成了一个庞大而封闭的圈,而自己就位于这个世界的中心。
就在不远处,无数气口正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新鲜的空气或浓密的水蒸气。水蒸气喷射出气口后,慢慢沉降到距离气口约一百米的高空中,逐渐冷却并凝聚成大片的云朵。从气口喷出的空气不断扰动着这些新鲜的云层,改变它们的形状,并驱动它们向着低空和远方移动。与云室紧邻的,还有一个红亮的发光体,那是人造太阳,或者说“昼夜模拟系统”。整个白天,它都发射出与太阳光谱近似的人工合成光线,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着发光强度和光线频率。“阳光”照耀在云层上,给后者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边。在云层表面,光影流动,景色绚烂而奇妙,浑然不似人间。
然而,就在他沉湎于这煌煌奇景时,却突然看到一个异样的黑影从气口中冲出。目光循着黑影仔细看去,那竟然是一个人!那人穿着学生的校服,随着气流在空中浮沉,没有挣扎的迹象。
他赶紧扑到墙边,打开设备间的门,手忙脚乱地穿上检修服,戴上氧气面罩,然后从检修间里弹射出去。由于他对喷射引擎的操控还很生疏,急切中,位于腰部的控制手柄上全是汗珠。他一度靠近了那个学生,但下一次喷射又让自己错开。好歹这里是太空站的中轴线附近,那学生的身体几乎不受离心力的作用,因此不会像在地球上那样加速掉落到大地上去。但随着气流的涌动,其身体也逐渐向着远离云室的方向而去,同时也开始慢慢偏离太空站的中轴线。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因为一旦大幅偏离了中轴线,在大气的裹挟下,其身体就会逐渐出现一个切向的线速度,这会产生一个离心力,让他向大地掉落而去。
他好不容易才操控起喷射手柄,这时,他和那个学生已经离云室非常遥远,在太空站的轴向上前行了相当长的距离。终于,他追上了那个学生,用一条绳子将他和自己连接起来,然后立刻把一只备用的氧气面罩压在了对方的脸上。之后,他开始调整位置,让自己重新回到了中轴线的高度上。
这时,他茫然四顾,突然不知该去向何处了。重回云室应该是不行了,喷射引擎的动力仪表显示,剩余气体的量已经不多。他叹了口气,看着这个学生,突然发现他还是自己班上的。印象中,虽然他成绩一般,但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学生的活泼劲儿。检查了他的身体后,发现脉搏和呼吸都还挺正常,李翊军稍微松了口气。
他怎么会从气口中喷射出来呢?李翊军摇了摇头,暗想,真是见鬼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带着学生逃跑时,曾经到过中控室。那地方就在太空站中轴线的尽头处,离自己现在的位置应该很近了。于是,他找准了方向,向着轴线的一端继续前行。果然,不多时,他又看到太空站轴向尽头处的那堵“世界尽头”般的巨大墙面。
十分钟过去,他终于摸到了墙面上的门阀,握着门阀柄转了两圈,一扇铁门打开了。他拎着学生的身体,跌跌撞撞地爬了进去。关上门后,他手握扶杆,飘在空中休息了好久才缓过劲来。
这是一间类似气闸舱的房间。太空站中轴线上的气压只有约零点九五个正常大气压,因此,这里可以作为转换两种气压环境的一个过渡间。他听到不断有气体充入房间的声音,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房间里绿色的标识灯亮起以后,他才摘下了氧气面罩,打开房间另一头的铁门。门后是一条走廊,他拖拽着学生飘了进去。
走廊并不长,两侧有些小的分支,那都是通往各个电梯的出口,当时自己和学生们便是从电梯里上到这里来的。尽头处就是中控室的大门。
很奇怪,中控室的大门似乎并没有关紧,他握着门阀只旋转了半圈,大门就晃晃悠悠地打开了。中控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李翊军朝里面望了一眼,正准备回头离开,从电梯下到地面去,突然,在中控室旁边的一间储藏室里,发出了一阵细碎的声响。
他拖着身后的学生,好奇地来到储藏室的门口,打开了面前的小门。然后,一幅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画面出现在眼前——校长赵国强,被一根铁链绑在了一只文件柜上,嘴巴用黄色的胶带牢牢地封住了。大概已经被困很久了,现在的他看上去奄奄一息。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见到李翊军之后,委顿的身躯似乎迸发出了最后的力量。他挣扎着扭动了几下,瞪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人。
巧合的是,就在此时,身后的学生也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