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定律被发现并非是牛顿一个人的功劳。早在十七世纪初,开普勒就发表了他关于行星运动规律的重要发现,也就是开普勒三定律。随后,伽利略、笛卡尔、胡克等人都据此发表了很多关于行星引力的重要观点,甚至已经推导出了引力与距离之间的关系。正因为有这些前人开路,牛顿最终才凭借自己已清晰把握的力学和运动学原理,构建了一个简洁的公式来描述宇宙万物之间的引力相互作用,这就是所谓的万有引力定律。”
讲到这里,李翊军背过身去,面向黑板,沉默了许久,似乎在和某种未知的力量进行着无声的顽强抗衡。直到身后响起窸窣的细语声时,他才颤抖着拿起粉笔,艰难地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简短的公式:
写下这个公式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叹了口气,双手用力撑在讲桌上,低头沉声道:“大家看一下这一节的例题。”然后便逃离了教室。直到走过这层教学楼的转角,看到云雾缭绕的远方时,昏昏沉沉的脑子才稍微清醒。每次在课堂上讲这些荒谬的“知识”,在黑板上板书这些内容,都让他痛苦不已。
“你也在疑惑,是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转身看去,他很快认出了说话的人——是叶文,也是同学口中的文仔。
“你怎么出来了?”
文仔并不回应李老师的质疑,而是直直地看着对方,再次问道:“你也在疑惑,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翊军转过头去,不敢让学生看到自己眼中惊慌的神色。
“呵呵,好吧,那我不妨把你心里的疑惑说一说。”文仔不疾不徐地讲了起来,“万有引力定律,是艾萨克·牛顿在1687年出版的经典之作《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中首次发表的研究成果。他指出万物之间的引力与物体的质量成正比,与彼此的距离平方成反比——这个著名的引力定律,也让牛顿享有了‘宇宙立法者’的美誉。可以说,在现代社会,只要受过中等教育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个定理的。”
李翊军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些什么,但还没等他说出口,文仔突然厉声说道:“可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的教材编写者,我们的整个教育机构,却集体篡改了这个伟大的定律,竟然无耻地把距离的平方改为了距离的一次方!你难道不想要解释一下吗?”
文仔皱起眉头,瞪着眼睛看着李老师。
他是真的生气了。教材上的知识越来越混乱,不管是化学教材、物理教材还是生物教材,都有一堆的问题和错误。而且,大部分错误都很奇葩,仿佛要和整个现代科学体系决裂。今天,文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听老师如何教授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因为,他真的不能再忍受了。他决定找老师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很好!”李翊军转过身来,一点也没生气,反而露出了笑脸,“你是第一个对我提出质疑的学生。看得出来,你之前就接触过万有引力的相关知识,所以你知道引力是和距离平方成反比的。可惜啊,大部分学生并没学过万有引力定律,所以我说什么,他们就立刻当真了。”
“那是他们太蠢!”文仔对李老师出乎意料的坦率感到有些惊讶,不过他仍然不能接受这种“因为之前没有学过,所以就无法判断其对错”的观点。“科学理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自洽性。不管是在逻辑演绎上,还是在数值计算上,一个正确的理论应该能自圆其说。所以,判断引力和距离的几次方成反比,并不需要是否‘学过’这个定理,而只需将其进行简单的推演。”
“哦?”李翊军颇有兴味地看着文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随便举个例子。假如我接受教材上的万有引力定律,承认引力和距离的一次方成反比,那么我们来计算一下地球围绕太阳的线速度是多少吧。若将万有引力作为向心力,我们把两个公式连接起来,作为一个方程,代入太阳的质量和地球的公转半径,再结合万有引力常量——啊哈,算出来了!答案是一千一百五十二万千米每秒。那么请问老师,光速是多少?”
“三十万千米每秒。”
“太棒了,地球的公转速度是光速的三十八倍!看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错的,光速并不是宇宙的速度上限。”
“你说得没错。”李翊军赞同道,“你也许还没有看到,在新教材的最后一章,关于光速是宇宙的速度上限的提法已经被删除了。”
“他们还真干得出来……”文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好了,老实跟你说吧,我很清楚,这些教材里写的全是鬼话。问题是,我也没有办法。”李翊军叹了口气,“我几次三番地向备课组长、校长反映,可是一无所获。校长曾经多次向我暗示,这次教改是国家最高层直接布置下来的,要我当作政治任务去完成。”
文仔越发疑惑了。事情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
“那我们怎么办?真要按这样的教材继续学下去吗?”
“暂且先忍耐一下吧。”李翊军向四周看了看,然后低头靠近文仔,小声吩咐道:“你下去联系一些学生,等我安排。”
“安排……什么?”
“我们逃出去——逃出这个学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翊军的声音愈发低沉了,“学校已经封锁了一切对外通信,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很久没有和外界交流了。我怀疑只有校长一个人能够和外面联系,近期教委的所有通知都是通过校长来传达的。”
“不错,自从‘禁书’过后,所有通信都切断了。”
“我怀疑外面出了大事!”
一阵凉意突然从脚底窜起,瞬间笼罩了文仔的全身。是的,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切的根源正是来自于外界。教育部大幅修改的课纲,其内容的谬误可谓丧心病狂。这必定不是毫无缘由的。
外面一定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件——文仔坚信这一点——严重到就算篡改万有引力定律也在所不惜。
陈松再次伤痕累累地从测试的教室里走出来,用手轻轻地揉了揉肩上灼热的部位,一股难忍的刺痛袭来,像是有某种异物正往自己的体内钻去。
“你错了五道题吧?”
背后传来的声音很熟悉,陈松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我今天也被电了一次。”古河走过来,拍了拍陈松的手臂,“你没事吧?”
“还行吧。”陈松咬了咬牙。
“有件事我很奇怪。”古河犹豫了片刻,然后问道,“我发现,只要有水的分子式,你都会写错。从上周开始,我就发现你有这毛病。可为什么你总是一直错下去呢?你没有看过新教材吗?”
陈松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你也许不相信,我还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知道水的分子式怎么写了——那是我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分子式——一个氧气分子,像圆圆的脑袋,两个氢分子竖立在两边,像站立着的四只脚。”
古河饶有兴味地听着,“挺形象的。是谁教你的?”
“我哥。他那时已经上高中了,每个假期他都帮我辅导功课。我有时会因为好奇翻看他的课本,看到什么就问什么。那些问题其实都挺无聊幼稚的,而我也只是无聊了,想和他说说话,可他总是无比认真地回答我,好像真觉得我能听懂一样。
“哥哥的功课一直很好,家里的墙上贴满了他从学校领回来的各种奖状。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很无聊的人,因为他除了看书,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我放学回家之后,要么是和隔壁的小孩一起去晒谷场踢球,要么偷偷地去水库摸鱼,一点也不像我哥。我一看到书就头疼。有一次我问我哥,你已经是学校的第一名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看书?他想了想,然后认真地告诉我,看书并不是为了考试,我们之所以学习,是因为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为什么太阳总是从东方升起,为什么有白天黑夜,为什么磁铁能够吸铁,为什么鸟儿可以在天上飞,为什么会有闪电、地震和台风,为什么人不能像鱼一样在水里生活,等等。人对于自身所处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好奇——这正是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
“‘我就可以在水里生活!’那时,我对他的话一点都听不进去,反而反驳道,‘我一次可以在水里潜三分钟。’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自豪得很傻吧。他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
“看来你从小水性就很好啊。”古河赞叹道。
“是啊。有一次,我在水里玩得太晚,我哥来水边叫我回家吃饭。我突然冒出一个鬼点子,想捉弄一下我哥。于是,我故意装作腿抽筋的样子,在水面扑腾起来,大声叫喊了几句,然后便扑通一声扎进了水里。我在水里看着我哥着急的样子,不禁得意地偷笑了起来。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可是周围都没有人影。在水底静静待了一分多钟后,我正准备冒出头来再吓他一下,不料他却突然跳进了水里。”
古河看见一抹泪水在陈松的眼眶里打转,突然觉得事情不妙,连忙问道:“你哥会游泳吗?”
“……不会。”陈松猛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道。
古河没有再问下去,陈松也沉默了下来。两人便这样靠着教学楼的水泥柱子,一起看着天上雾蒙蒙的太阳发呆。
水的分子式到底是H2O还是H2C,对于古河而言,仿佛并不要紧。可是他明白,对于陈松来说,这简单的分子式里,也许还隐藏着某种更深层的意义——宁愿被电,也要坚持认知的正确。
事实上,古河小时候也很喜欢看书——当然不是课本,而是小说。不知为什么,家里竟然有一套凡尔纳的小说集。那时,每天放学回家,他便会偷偷溜进书房,拿起小说津津有味地读起来。他为书里主人公的奇遇而惊叹,也为那些恢宏壮阔的场景而心神荡漾。可是等他上了初中以后,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书房里的凡尔纳小说都不见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因为怕影响他的学习,家人偷偷地把这些书当废纸卖掉了。
这件事并没有打击到古河,反而给了他一个启示。他发现,城西的废品收购站里,常常会埋藏着很多好书。从那以后,他便经常光顾那个霉味浓重的地方,在高高的纸堆下翻找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只要有所发现,他就会第一时间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从老板那里买下来。就这样,他熟知了凡尔纳、威尔斯、克拉克、阿西莫夫等许多大师,也常常迷失在一个又一个波澜壮阔的奇妙世界中。
他渐渐知道,这些小说,都属于“科幻小说”——那是一种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幻想文学。
可是现在,连教材上的科学知识本身都变得乱七八糟了。他突然觉得,这事儿好像也挺“科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