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又是几夜没睡好。
人们谈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人们最不了解的。所以没有几个女孩子躺在一起不谈男孩子。同理,也没有几个男孩子躺在一起不谈论女孩子的。何况现在是春天。
上完晚自习,息了灯,他们就开始现场演唱,现演,现眼。
没有一句歌词不带女字旁。
“…你在我心里,我不知道,多么爱你,妹妹呀你大胆…轻轻地捧起你的脸,为你把鼻涕擦干…朋友,你是否爱过,爱的滋味难以琢磨…”
电足与不足的手电舞动起来,白光、黄光,很好的舞台效果。想着隔墙有耳,顶上就是女生,歌兴更盛。
我要睡觉。
堵上耳朵,作狮子吼:“别唱了!”
稍稍静了点。
“把我兜里的钱都给你们,别唱了!”
他们停了停,互递一下眼色。
“秋水?”
“干嘛?”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祖宗们!
早上,又起床得很晚,猫吵的,闹春的猫,叫得像小孩哭。
大概是夜里,不敢和这帮祖宗比谁更惨,就改时到早晨了。
春天了。
来到班上,他们就为我做宣传,说我最近非礼不听,一定怀了孟子之类的东西。一个女生冲我嘻笑,我也冲她笑。指着他们当中最欢的一个,对她说:“瞧,咱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让他们笑他们的吧,我有我的孟寻。
孟寻递给我一块抹布。
“把桌子擦擦,一夜了,好多土。”
“免了罢,我胳膊比他黑,”
她替我擦了。像是无意地顿了顿,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指我的胳膊。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必须承认,我骗过别人,可我还有个好名声。我对他们说,我从不说谎,不同意?举个反例,我何时何地几分几秒骗过你?他们什么也说不出。
“那个人很丑,很古怪,不会可爱的。”
“人是因为可爱才美丽,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说来说去,这样吧^”
我拽过纸,摊在她面前,边写边让她看。
“晚上,家里让你出来吗?”
有些话想得出写不出,有些话写得出说不出,或者说,说出没有写出的味道好。
她点头。
“七点,操场,第三棵杨树,等你,来吗?”
她点头,表情很严肃。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我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厉害得和第一次一样。
心在胸膛里上下狂跳,这也是我用笔不用口的原因——生怕一开口,那颗狂跳的心从张开的嘴里蹦出来。
为这,我感谢上帝,上天给我们每个人很多好东西,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很爱惜地保护他们。如果一个人一直持着那颗好奇的童心,那无疑是牛顿、爱因斯坦。
如果,一个人一直保着青春年少时的爱心,初恋时的羞赧,它无疑是卜伽丘、屠格涅夫。
人们常说的文人的才气,说白了也就是对异性的敏感程度。
才尽了,是因为他对她再也没有兴趣了,随之,对世界的兴趣,也就淡淡如水了。他也就只能去做学问了。人们就说他老了。
大家仿佛是顺流而下的货船,每行一段,货被风吹走一些,被雨淋烂一些,为某种目的卖掉一些,一直到完结。
月夜。
一规圆圆的月饱嵌在一线黑魆魆的树梢上。
快七点了,学生们都去教室上晚自习了。这里很静,没有虫,没有鸟,屏息凝视,能听见月光泻在地上,很精细的响声。
就是这样的月夜,莫泊桑的小说里说,一对男女谈情说爱,一个教士撞见了,觉得神圣,轻轻地去了,不敢惊破情禅。
记不清多少次了,我把我的热情说给月亮听。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它这种冷静,脉脉地看着你,不赞同,不反驳,由着你顺性说,不厌、不倦、只是脉脉地看着你。
于是,时时渴望,能有一个月亮一样的朋友,当我的夜把你裹住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伴着我。不助不忘,因为对我的信心,相信我能干成想干的一切,现在需要的不过是默许。
尽管阳光灿烂时,我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因为她不习惯于锦上添花。
写过一首《然后》,很短,念给你听:
然后
是新月,是你佳邸?然后
是满月,是你的面颜。
然后
是残月,是你冷冷的唇脸。
听经过沧浪的人讲
他见过一个水潭
渴了还有,渴了还有
不渴,水就总是满满的不干
我到的时候,孟寻已经在了。
“来了?”
“恩。”
咬着牙唇,头略偏过一边,浴在月光里的她,眉眼间有一股绝尘的动人的情致。
讨女孩子喜欢,最便宜的办法就是夸她漂亮,我没讨别人欢喜的习惯,可我更不习惯隐瞒心意。
“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很有趣,很动人。”
“你又来了。我很丑,很丑,用不着你提醒。我很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总想抱哥哥,抱姐姐,我知道他们很漂亮,很好看,而我很丑,很丑。每到这时候,爸爸就来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可我笑不来,我知道,他们是可怜我。他们不是喜欢我,他们是我的父母,有义务爱我,尽管我很丑很丑。”
“我必须声明,我坚持我的观点,在我,至少在我,您很美,很美,比她们都漂亮。在她们的眼睛里,我只能读出一二三四五,有的连一二三四五也读不出来,但在您这里,幸运得很,我读到了许多我很想读,却从来没读到的东西。跟他们很多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发愁该谈些什么,怎样把难堪的沉默捱过去,我总认为这沉默全是我的错,可我想来想去,觉得就是没什么可说的。我跟您在一块,恰恰相反,我很自在,我直发愁,怎样把自己想说的话分个轻重缓急,排个先后,怎样把心里的东西好好地表达出来。可是,你瞧,我还是没做到,还是语无伦次。人就像一幅画,外形的好赖是画布,是颜料,是镜框,是无关主旨的东西,重要的是人表现出的元气,在画,也就是流溢在线条色块间的激荡人心的东西。有些女孩子,是天生的和氏璧,在他人眼里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卞和却认定她是无瑕的美玉,折了胳膊,打断腿,还这样认为,死不改悔。”
“你很会讨人喜欢,至少,总能让我高兴。”
“我只说真话。”
“那你上课时,茹亚说的,也是真的。
“当然。““能讲讲我听吗?““很俗气,很俗气的故事,你不会爱听的,”
“关于你的事我却想听。”
“那是很久以前了…”
“很久?”
“很久!”
从前,有个黑瘦的小男孩,他很快乐。
每天放学,他总是走通向小丘的那条黄土路。低着头,细数他的脚印给大地的戳记。夕阳,把他狭长的影子抛给大地,仿佛抛给他一个墨凝的叹号,敲得它当当响。
每当他数到三千八百六十一时,他会舒舒服服地躺在青春的蔓草身上,闭上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黑蚂蚁和红蚂蚁如何为了争夺一只死甲虫,在狗尾巴草下会战。
看茅草们受了风的怂恿,如何如何气愤地用一杆杆锚栓刺向云彩,云彩被刺疼了,呱呱大哭,留下了一大堆泪,人们把它们叫做雨。
看小酸枣树如何如何想掀开天空,看看天外的世界,结果只戳了几个小洞,人们把它们叫做星星。
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夜极少是黑的更多的时候是发暗的玫瑰色,星星并不是一闪一闪地眨眼,而是天外的人们拉他们的窗帘,它们也不是蓝的,而是向他们那世界一样五颜六色。
当他的肚子“咕咕”叫时,他沿着原路回家,把霜似的月光踩得吱吱咯咯地响,把肚子喂得不再叫喊。
于是钻进他两平米的小屋,反锁上门,拉上窗帘,睁开眼睛,看他的世界。
看庄周如何如何变成蝴蝶,鲲如何如何化作大鹏,看曹子建如何如何叹“人之出殊道”洛神如何如何回风摆雪。
看李太白从水中捞起月亮,柳永的笔尖如何如何敲响雨霖铃。
那天,他遇见了她,一切就都变了。
那天,他十三岁,她二十三岁。
她第一次走上讲台,教他和他的同学们语文,她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觉得从前妈妈的眼睛嵌在了她的脸上。他忽然觉得比他大六岁的姐姐的笑隐在了她的眼底。他忽觉得透过星星看到了天外的人儿,蕴着和她一样的心。
窗外的太阳不再如往日那般耀眼了,屋顶飞到云彩上去了,地板沉到地球那端去了,他的目光杀死了所有的同伴,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她。
从这天起,他不再去土丘了。
每天放学,他乖乖地趴在位子上做功课,看她伏在讲台桌上批改考卷,看她,就像妈妈还在的时候,他在灯下看童话,妈妈借着余光,缝着他爬树剐破的红肚兜。
她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满桌子废纸很难受,她把它们一张张地展平,折成小船,让他放铅笔屑,叠套小衣服小碗,让他留着好玩。
她莫名其妙觉得他老半天不抬头看她,只是写呀写呀,很是难受,叫他过来,和他比谁能把一分硬币立在桌之上,怕输了挨弹,她见他立了起来,就偷偷把它吹倒,耍赖皮,他说和她玩个游戏——看谁能把太阳想成蓝色,她完成得很出色,她的太阳蓝得像他的梦。
她莫名其妙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同他讲,于是他们就一起争论小熊的妈妈是老虎还是青蛙。
当窗外的白杨,把那钩弯月挑上树梢,他就收拾好书包,顺路陪她回家,分手时塞给她一朵路上随手摘的小黄花。
然后,蹲在她门前的老槐树下,看她把窗子如何溢出灯光,就像从前看第一颗星星如何升起,继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蹦跳着回去。
她送他的纸玩意儿塞满了一书桌,他送她的小野花,干了也藏满了一锦盒,他觉得她有资格去尝他做的石子当葡萄干的狗尾巴草馅饼。
他就闭着眼问她,让她闭著眼回答,是否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看那颗特别象她的小花树和它妈妈——如同过去蒙上姐姐的眼睛,给她把竹剑,领她去杀魔鬼青蛙。
她却说不行,这些日子她仿佛在做莫名其妙的梦,她好怕“十三。二十三”不是“二十三,十三”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倔劲上来,说他要等她,等她,等她,她不去也等她,为她准备一份馅饼,冰激凌和小虾。
她死命摇头说不行不行,她忽然想起了忘了老多老多年的哭,大书?上常叹的生命。
一次,两次,她没有来。
他把她那份埋在特别象她的小花树下,问它味道如何,和它谈天,不觉睡着了,好像吃饱了妈妈的奶,闭上眼睛,开心地笑了。
第三次,她来了,咬着嘴唇,告诉他来的不是她,不是她,绝不是她,是她正梦游的灵魂。
他觉得真好笑,就告诉她等她,是他是他绝对是他,然后请她吃小虾。
他拉她手坐下,她抬眼瞟他,低下头轻轻咬嘴唇。他笑着问她,嘴唇好吃吗?她闭上眼睛,微微抬起头,让他自己尝。
第二天,人们告诉他,她死了,死得很安详,她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说什么也不相信,说她只是睡熟了。
人们给他一封信,说是她给他的:
“你十三,我二十三,其实你不是十三,我也不是二十三,衡量生命应该以心灵不应该以时间,神同意的,人大多不同意,我去了,不是死,你相信轮回吗?我投胎于一个女婴,再过二十年,你三十三,我二十,那时,神同意的,人也会同意的,这二十年你就当我睡去了,要是想我,就去看看特别像我的它,忍一忍,二十年后,我就能叫你哥哥了。
他想是明白点什么了,看了眼窗上自己的影子,仿佛不认识他是谁了,从前平静的世界不再是对他有一丝吸引,他渴望明白有关那一点的一切。
渐渐的,他不再相信,山那边的还有多深了,他觉得一个人看星星是愉快的,但若没有双她那样的眼睛同时看着你,却要令味百倍?。
不久,人们发现河边的一棵树下多了一座小坟茔,每天坟上都会插一朵小黄花。
人们又发现,一个黑瘦的男孩子大白天提着灯笼在街上走,问他,他说在找人,人们说,他疯了,太阳说。他长大了。
从前,有个黑瘦瘦的男孩,他很快乐。
讲完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看着天,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而是天上最黑最暗的地方。眼睛亮亮的。
月亮更静了。
接着,便是铃声,便是下自习的学生冲出来,便是大呼大叫“妹妹哥哥“。
月夜破了。
“再见。”她说。
“再见。”我说。
“回去躺在床上,我要是哭了,你不会在意吧?”
7
心情真好。
孟寻的心情也很好,和徐盼用泡泡糖一人吹起一个大泡泡,相互一撞,破在面前,俩人很高兴地笑。
所以眼里的大家心情都很好。
和二百五十六趴在窗台上,撅着不大的屁股鉴赏楼下的女孩子。
“瞧,那个穿背带裤的,鼻子长得多有特点,巨好玩。”
“什么呀,简直是天安门,大鼻子,大嘴,俨然不敢轻犯。”
“快看,那边那个,多古怪的一个脑袋,一个大辫子,古色古香的。”“哪边?哪个呀?”
…
就象两个饿了一天的穷小子,钉在“肯德“鸡店的玻璃窗前,闻着浓浓的奶油味,看刚出炉的炸鸡。
许多外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起外号,是门学问。要把一个外号起的形象合理,夸张适度,声律和谐,易记易传,难!
书记——谐音书籍——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梯子。
支部书记茹亚就这样又得了一个雅号。
其实还活在人们嘴上的那些著名的诗句,都很简单。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过诗句里描写的那种感受,(否则,他还会喜欢它了),但人家就是天才,你就什么也不是。所谓诗人,只是能说出人们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罢了。
很难说清楚这时候的男孩子,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昨天二百五十六还多?我说他的不痛快,他的小朋友如何被别人霸过去。我说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他说那是另一个问题。今天,又像往日一样无所挂虑,自由自在了。
可能到底还是没长大,他们现在看待女孩子,就象小时候看待玩具,玩具在男孩子眼里没好赖,没有高级不高级,只有新鲜不新鲜。每件都觉得可爱,每件都有别的没有的好处,所以每件都想要。拿到手里,舞弄一阵,又觉得也不过如此。玩过一阵,或是放在一边,或是索性丢了。
可有一天,忽然发现别人玩得津津有味,才觉得是去得可惜,后悔起来。
羞羞摸摸想再要,就如同自己从来没有过一样,想得厉害。不过,这样很短。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真正的男孩子也不会为一个女孩子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到了不得不吊死的时候(这是很少人的福分,自杀也需要一种勇气)也得找个结实漂亮的。这和老人挑自己的寿材没大的区别。
又听见不远处的一个女生问前面的学伴:“又过了一节课,你高兴吗?”
看来,唯一痛苦的就是讲台前面挨数学老师批评的几位。
挨批评的原由很有意思:星期五吃包子,看邻桌没人,三位不够吃的大肚汉一人偷了一个,可巧被饭主任瞜见,便扭送至班主任处。
所以数学老师着急上火,还是找不出该用什么说他们,于是:“你们,你们…”地不住。
那三个,高的,虾米似地弯着腰,和蔼可亲地望着比他矮半头的先生,先生说个“你们”他们就说个“是”点一个头(你们是“什么呢,我奇怪了)。老踢球的,双手交插在体前,小心地护住裆部,就仿佛身后就是球门,他是一部分”人墙”要防住对手将要开过的任意球。还是第三个老实,脸一耷拉,象是前天就死了爹。
可气的不是?,看到这幅情景,捞起本书当手鼓,背着老师,当着他们的面挤眉弄眼,跳起新疆舞。
三个人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古怪,仿佛憋了一泡尿。
我要是老师的话…
我曾一度很想当老师,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有几十个规规矩矩地听你神侃。他们要是胆敢不听,我就教育他们。
…我就对他们三个说:“你瞧瞧你们这么大了,偷点什么不好?不好,这体面?壮观点,偷偷银行。雅点偷偷书。最不成事,也可以偷偷人,偷偷香,总比偷包子还让人抓住强。…”
或许也因为春天,李老先生身上净出新鲜事,老伴给他新做了件中山装,李老先生平生第一次把想随身带的零七碎八都带上,四个兜象填满了吃食的嘴巴,鼓鼓的。李老先生高兴得不行,于是忘带了假牙,说话漏风,音发不清楚,我们就有了节自习。
我乐得在缩进我的角落,让世界缓缓地顺着眼波引的路,缓缓流过身体,冲过心床,缓缓地踏响翁合的心瓣。
窗外的花还没有开,一簇饱透的花蕾挤在一起,小脸憋胀得圆圆的。
还是看屋子里不比花逊色的脸吧。
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美,我总觉着分属两个类型,象一个英国人坦白的:“我觉得任何一个有血色的英国姑娘都比维纳斯美。”——欣赏西方人的美,需要的是本能,是下意识的动。而东方人的美,很少让目瞪口呆,身飞天外,这种美感是一种适感,然人觉得舒服,觉得愉快,仿佛一小杯恰到好处的碧螺春,没有淡到无味,没有酽到苦口,只是清清纯纯,轻柔美好。仿佛一薄片上好的金华火腿,瘦处火红欲然?,肥处温润透明,含在嘴里,熏制它的桂花香,曲酒香,一味一味在喉舌间缭绕开去,仿佛深山古钟,余味无穷。欣赏这种美需要的是所谓的修养,玄妙点说是种欲之上的东西,是静。所以书上有时候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看着一张张起伏不大的脸,我忽然灵机一动,把它们想象成朱文的印面:
鼻直口方,眼圆耳弯,是方圆的变化,面颊是“宽处疏可以走马”眼鼻是“密处不可透风…”
不谈漂亮与否,这些都是名实相符的天工。看八字划的粗细、宽窄、疏密、笔势的歪斜、方圆、曲直,形体的长短、肥瘦品品呼应起来,散聚离合,找找吴昌硕的浑穆古拙,黄士陵的刚健劲挺…
至于常言的“气质”在这,便是文?表现出的气韵,咂摸它是如何在不同的脸上怎生地流动,如何显出秦权,诏版,镜铭古陶的意态来。
挺好。
我的牙生得很有特点:一是傲然不群,没一颗在应该的地方呆着。二是空灵,尽得中国古典诗歌的衣钵“行气如空,行神如虹”
自然,有人摇头晃脑“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我也就索性每天多叫他几声,让他在狗洞子里多进出几个来回!(所以身上公认的优点少得可怜,但各科先生,各位学友一致认为,我至少还是很有礼貌的,见面总不忘打招呼)。
可心里清楚,这是赌气,不是科学,上帝保佑,今儿在“印面”这个比喻里找到了合理解释,这叫残缺,这叫破边,这叫古朴。懂么,老外?
挺有经验的人讲,中国之所以人口多,是因为有八亿农民,很多地方相当落后,没有电,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电影队一年难得来一,二次,于是日头一下山,大家就上床干那件最简单方便的娱乐。与此相似,学生坐在学校里,没有电视,没扑克,只有书,书,书,也只好学,学,学。
我的骨子里大概天生有种不安分的东西,总想改变点什么,我们这样的年龄不应该为又熬过一天而欢心。
于是星期五,拉上几个同志(好在不是人人都像黄根)趁着月黑风高,溜出门去,电影、录像、浪荡他一晚。十一、二点再翻墙进来,人鬼不知。有一段几乎成了惯例,直到有一次叶胡豁出去睡个晚觉儿,突击检查,天公不做美,抓到了两个没聊完的小朋友和正翻墙的我们。星期六的回家就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
骑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唱回去,天好蓝,树好绿,有几枝迎春也开了,疏疏的几枝,黄得可爱。卢浮宫关门了,蒙娜丽莎就不美了,今天,这天,这地,才属于自已。
街上的行人赶路像是逃难,全然不理会周围有什么变化。他们当中,一百个里也未必有一个,约略知道柳树哪一天返翠,哪一天漂了第一场春雨。比起他们我应该知足了,一周里还能有一两钟点,什么也不干,细细听听自己的魂灵说些什么,随它天南地北,心游万仞。
平常不坐公共汽车,是怕耽误时间,以现在的观点,周末偶尔坐回也挺好。学校虽然还是老样子,白汗衫,蓝裤子,日历牌样几张面孔,可学校外的世界变化真快,一周不见,人又漂亮许多。一个车厢里,总有一两个稍稍耐看的,旅程就不会无事可做。首先,得挑出她长的缺陷。尤其对化过妆的,更要拨乱反正。这一点至关重要。人对至美的东西有股恐惧,挑出了错才能安心。然后可以慢慢看了,看看她到底哪点耐看。
她跑不了,车挤又躲不开,也不好说什么(太对不起人家了)。记得有一次,遇见一个人,长得很高,难得的是,不显得不均匀,不显得傻。咂摸一路她的高,以至下车的时候自己的脑袋撞到了车门的上梁。好疼。
遇上对自己路数的人,彼此笑笑,望几眼,心情好的时候,闲扯几句,很浅的一种欢喜,下车后大家各奔东西,无再见的道理,很浅的一种失落,一种惆怅,心板上便又铃了幅浅浅的影子。
两个人仿佛两条直线,不平行,变在一点,又注定永远分开,只有这一点的缘分。古印度人认为两条河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圣地。我想,两颗心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彼此的圣地了。
仿佛抬头望见朵极美的云纹,一眨眼,便被风吹散了。
不觉到家,见了比往日天天见显得更亲更慈爱的妈妈,欧,久违了,我的丑丑的小屋,我的书!
下午,补一觉。床已经小了,我头顶上沿。脚踹下沿,仿佛在充电器里充电的电池。小屋没变小,是我长大了。
觉醒,衬着脑子清醒,涂黑几页稿纸,调制一篇两千来字的文章。
晚上有晚上的事。几乎每天夜里,我临街的小窗户却能捞进很好的星星,任你去读。
还有两墙的书,一本本死盯着你,看你怎样分出谁是妻,谁是妾,今晚要谁陪。
缓缓地陷进从旧市上捡回来的老式转椅(包着铜钉,雕着花,很贱),觉得自己是一个富有四海的君主。
8
花开了,春光浓浓的,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杨花柳絮漫天,漫地的飞起来,笑着追人跑,少年人的心溶在眼睛里,眼神也就学那杨花柳絮,近着亲着心里梦里不知不知念过多少遍的那个粉红的名姓的主人,柔柔的风透进衫子,轻轻拥托着你,走起路来飘飘的。
我们的球踢得多起来,邻近的玻璃店主任对采购员说:“多进点3毫米的,旺季来了。”
我这帮小兄弟踢起球来,不顾一切。球就是一切。我说不清楚踢球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是跑出得一身臭汗?是撞破在胸口上,英勇勋章一样的伤疤?是大呼小叫引来的似无意的眼神?但我清楚,在一个冲顶,下边啃着地,看着球从右角斜飞入球网的时候,在涮过俩人,轻拨入网,和跑过来的同伴轻轻一拍手的时候,…有一种醉人的力感,有一种被承认的幸福——“我,不可战胜。”我永忘不了那次得了冠军,抬着空气水箱,往回走,队里最弱最小的根2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小到做出一道半天没抠出来的难题,读出两三句《道德经》。大到横刀立马几十万军队飞灰烟灭,轻轻的点起一枝香烟。力感,力感,被世界承认自己强有力的感觉。这是男孩子一辈子追求,享受的东西,女孩子只是其中不大的一部分。
其实,他们干什么都这样,不顾其它,学是学,玩是玩,想她是想她。
这才是真正的洒脱,所以,难怪成天玩的男孩子往往比天天啃书的女生学习成绩好。鬼知道是她看书,还是书看她,鬼知道是她想看书,还是她想人家看她看书。所以,踢球上对草坪里偶开雏菊道“早安”没人夸你风雅。
最美的是星期五,第四节体育课,踢出一身泥,冲个冷水澡。
“芦柴棒。”
“板。”
当然是说我。
“你大爷。画报上说夏奈尔时装店聘的独家模特,一米八一,五十五公斤,和我一样。”
“可惜,投错了胎。”
“当了你娘。”根2和我同是天生丽质,当然帮我。
对面小铺买牌啤酒“奥雷”将就“五星”更好。就是不能要11度的“清爽”型。五香的花生米,锅巴,油炸土豆片,虾条,钱松怎么都好说。
酒后一觉,黑甜。醒不了,下午第一节课就免了,只是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小心别把拖鞋穿上去。
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真实行起来,还有不少麻烦。摒去揣酒入校要骗过叶胡(倒不是小气怕他们喝,是怕一请他们大家谁也喝不成)等等琐事不谈,还有两种。
第一,懒。都累得贼死,胜了的有功,输了的有气,谁也不敢指使谁。
“秋水,你好吗?”
我知道,一说“好”他准说:“好就跑一趟吧?”所以:
“不好,一点也不好,远没你好,还是你去吧!胖人多活动活动有好处,减肥。”
有人提出经济政策,出钱的不出力,跑腿的白喝。难办的是大家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度,反正钱不是自己挣的,钱是妈妈的,钱是王八蛋。
有人提出按姓氏笔画排列顺序,有人反对,因为他姓“丁”他又提出按姓氏的拼音顺序,姓晁的又不干。
感谢上苍,在矛盾激化的不可调解的时候,给出了两个解决方案:1、战争。这狗都会,君子不耻。2、抓阄。
第二,钱。大家都习惯寅吃卯粮。陪小朋友出去几趟,买几本书,多少大富翁就这样变成了穷光蛋。
借?对门是男生,肯定没有。楼上的同志们有,可我又没司马相如的脸皮,乐得用文君取酒钱。他们更没有。
爬在地上找吧!钱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还是有的。小时候,老听姥姥讲,过去有个贤惠的媳妇,丰年的光景,每天从缸里抓把米,荒年就救了一家。我们挥金如土的时候扔着玩的钢蹦儿捡聚来就够一包花生米。兜里剩的零毛票只够一瓶酒,四个人也就凑合,终胜于无。
不患贫,患不均。为了公平,我们找来了50克装雀巢咖啡的空瓶子当量具,一人一满瓶,外加一瓶底,还剩下一瓶底。
为争夺那一平底,刀子、剪子、布,分组淘汰。有一次“二百五十六”
趁别人争夺的时候把它偷喝了,大家伙气得不行。一致决定让他写检查,一式四份,自留底稿。
前几天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某个单位保证学校的肉类供给,条件是学校收下他们的几个子弟。以肉易肉,两不吃亏。
按理说,占便宜的应该是我们,可几天过去了,一切如故。饭主任仍是那句老话:“你们有选择的权利,你们有权利吃,也有权利不吃。”
的确,猪有权利飞,兔子有权利下蛋,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权利。
走读的学生晚上还可以补一顿,最惨的是我们住宿的。
我们不能对不起别人,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妈妈告诉我:“别在乎钱,没了只管要。”离学校半站路有家熟食店,肘子酱得很好,平时,每周都免不了犒劳一下自己,给肚子加回油。
这个月却不行——一套《阅徽草堂笔记》让旧书贾敲掉了半月的伙食费。
上课不敢盯着语文老师看。前排的学生报告,老师的肚子已经由上衣的第二个扣子长到了第一个。我怕看长了,难免把他的一些部位想象成“白云猪手”之类不敬的东西。
剩下可做的,只是给难兄难弟讲讲自己吃过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个大张着嘴,仿佛要把我的话吞进肚里,一位没留心,馋涎坠到地,长长的液丝在半空断了,很有弹性的一缩,再缩回嘴里。
“真那么馋肉?”徐盼忽然转过身来,问我。
“嗯。”
“好,我请你一回。来不来?”
“地点?”
“我家。”
“时间?”
“今天中午。”
“人物?”
“你,我。父母都出差了,他们平时很少在家。来不来?”
“当然。”我有点奇怪,她今天怎么有这种雅兴,以前她没这种毛病呀?
楼不高,四层,看上去活很细,砖是砖,缝是缝。一楼的住户就是窗户前兜出两米见方的一块地皮,种上些牵牛花,常春藤,大叶丝瓜,或是大耳朵豆角之类能爬高的植物,蓝汪汪的牵牛花伴着一串串淡紫的豆角花,开得挺热闹,只是小孩踮起脚伸手够得着的地方,就剩绿绿的叶子了,藤蔓的触角高高低低像潮一样涨去,有的侵上了三楼的阳台。远看去层层叠叠,象王维用披麻问斧法皴出的春天很深很静的感觉。
她家在二楼,三室一厅,很干净,干净得让你放不下脚去。看来佼佼者易污也不是总有道理。
“踩了?”我抬一下大拖鞋。
“踩吧。”
踩在晃得出人影的地板上,怪刺眼的大鞋印。
徐盼理也不理,说:“我换一下衣服,你先到大屋坐坐。”
她家的沙发样子很好,可没我的老转椅坐着舒服,现在沙发讲究不用弹簧,里面塞着海绵,棕垫和其它莫名其妙的东西,象古代中国人心中的女人的肚子。
我问反锁进另一间屋子里的她:“你家就你一个孩子?”
“嗯,没福气。爸爸说太麻烦,妈妈说太拖人,就只要了我一个。”
“你父母的观念倒现代得很。听说现在法国人口逐渐减少,只是因为法国女人怕生了孩子坏了身型,腰粗的男人两只大手合不拢了。不过,这很有福气。”
“怎么有福气?”
想起我上铺那位学理的“疯女人”同志给我讲的故事:在小朋友的恳请下,他老先生唱着“易水寒”星期六下午去了她家,还没进门,邻居老太太就给了她一大眼,仿佛它是违反了楼的“小商小贩禁止入内”的禁令,来卖菜刀豆包布的。家里除了她,还多了个倒霉弟弟,死缠着她讲“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刚打发掉他,门铃响起,一看门镜,她说她好凶好凶的哥哥来了,温柔的爱亦无处躲藏,他只好进了厕所。通风不好,光线不好,他听见那位大哥对妹妹说,刚灌了两瓶啤酒,爽快,接着就听见脚步声向自己走来…
徐盼出来见我笑着,就问:“我知道你的心思又飞跑了,又想谁呢?那个她?”
“没有,我想起个挺有意思的故事,凶杀色情,儿童不宜。”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男是泥做的骨,他就不知道再往后说下去——女孩子若是纠缠上什么爹爹,哥哥,弟弟,外甥,就仿佛水对上泥,就成了泥汤子。
这才看见她换上的衣服,背带裤,白底大团大团淡黄色的梧桐花簇在长圆的叶片间。头发用同样的布条束了,束得很低,宽松松的,头发泻了半肩。色彩的节奏感掌握得很好,有点森英惠的风格,仿佛一个泥土,青草味的春天的早晨渡进我的眼里。
她站在门口,手玩着手,像个等高考成绩的不安的考生。
“自己做的?”
“嗯。”
“本事呀!漂亮呀!怎么在学校没见你穿过?”
“上星期六才做的哦。”
“周末不出去玩玩?”
“玩什么?怪没意思的。看电影?看见人家三三两两的,觉又睡不踏实。
还不如买块布,自己随便弄点什么玩。”这倒象我姐姐。妈妈说我俩谁也留不住钱,我有钱就去买书,她有钱就去扯布。
再仔细看看,领子上还粘着几丝布丝,轻轻帮她弹了。
“你是不是总这样看人?““对自己感兴趣的。”
“这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你也喜欢很多人是不是?”
我只有傻笑。傻,鼻涕泡。
“还记得去年夏天吗?黄根破天荒穿了裙子,你和根2讨论裙子上印的是羽毛还是凤凰。他说是羽毛,你咬定是凤凰,声音大了让黄根听见了,翻你一眼,骂你‘讨厌’。还记着吗?““那天是太奇怪了,你说是不是那条裙子简直是至今为止我发现的,唯一能证明黄根性别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那天她可爱多了。”女孩子可能难看点,但不能没脾气。琼瑶里的人物在云彩上谈尘缘,受骗的小人儿就学着“纯呀纯呀。”可我还是爱喝调料做的汤,不爱蒸馏水。所以说,没鼻子,也不能没脾气。”欧,孟寻。
“光说了,我得快去做饭了。…你别在这看着我。我做东西就怕别人看,去,我手占着,把那边的围裙拿过来,帮我系上。好了,没你事了。
我屋里有点书,可能有你感兴趣的,你随便翻去吧,壶里有茶,自己倒,我不管你了。…去吧,去吧,饭好了叫你。”
书架里很干净,没有小猫,小狗,布熊之类小玩意儿,也没有胶水,唇膏,牙签等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读书人的书架就应该是这样,不是摆给谁看的,书架就是书架。
书架里一水的法国小说和《小山》、《乐章》、《漱玉》、《饮水》之类慢词。
大多是服装。
“都看过了?”我问她。
“没有,买来怕涨价的。”
“《包法利夫人》看了吗?”
“翻过。”
“里面有什么好树名”
“我没怎么细看,只是想见识见识什么叫名著,才翻这些名著的。”
“你的态度很对,我的也没错。”我忽然发现架子上还有本《金刚经》,版本不错,看来是金陵刻经处刻的。
“佛经也是你的?”
“噢,那是拿来找觉儿的。”
“用政治书,语文课本不是一样吗?”
“看那些太麻烦,老想喝水。”
又找出一本讲芭蕾的书。
“你练过舞蹈?”
“嗯。”
这就难怪了,为什么他行走坐立让人看了舒服。
“饭好了。”
一切都好:两副碗筷,纸包鸡、青炒蟹粉、榨菜汤。二菜一汤,填得满满的,大碗看来是我的了。
“多吃点。”
“再多吃马也长不成大象。”
她端起那只牛眼大的碗。
“节食?”削足适履的新例。
“不,习惯了。”
不管那么多了,道声感谢,我就开始大吃起来。菜做得不错,相当不错,再是饿了,我吃得很香,很仔细。她很快吃完了,看着我,看着我很香地吃她做的菜。她很高兴。妈妈是这样,姐姐是这样。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看别人吃饭。
“你吃饭太慢了,一粒一粒地,女孩子似的。”她笑了。
“这是认真。现在很少有人有饿这种感觉了,大家一日三餐,与其说是需要,还不如说是规矩,是习惯。什么东西变成定例就没意思了,就会丧失很多东西。有些事,不大,总忘不了。小学四年级,我们种了两棵桃树,天天浇水,花开了轮流去守,有了杏大的小桃子就每个课间都去护着。终于,果子熟了风吹雨打,这时候只剩下两个,拳头大小,青青的,没太多血色。老师用折刀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相信吗?我们三十几个人,每人分到了四块。大家都嚼得很仔细,仿佛嚼出了以前的二百多天的岁月、阳光、雨水、空气、我们在桃树边的嬉戏…还有很多很多再不会重有的东西。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她点头。
“快吃,菜要凉了。”
吃完,她说这家里她说了算,命令我到她床上躺一会儿,上课好有精神,她收拾桌子。我说我脚不臭。她说也不会香,反正香臭她也不在乎。
这觉好酣。奇怪,什么也没想。如果这是孟寻的床,我知道,我的胡思乱想会让我一分钟也睡不着的。
9
班主任老师笑了进来,脸上花团锦簇,春光明媚。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班被评为社会实践优秀班集体了…”
顿了顿,发现听众反映木然,索性不去发现,接着讲下去。
“这是我们全体同学,全体五十四个,包括男生,女生,共同努力的结果…”
黄根两掌夹头,苦读如故。斜后面的两人,感情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生怕一不说话对方就会以为他(她)是哑巴,至少是在装哑巴(这样更糟)。
所以不择巨细,呼气一样说出所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明天买裤子去,水洗裤,不要太贵的,料子看上去也别太暗。”
“这说明,只要努力,我们班还是不错的,还是有潜力可挖的。集体的荣誉,是最最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每个人都要努力去为集体增添…”
“那天去你家,你妈真棒,真热情,真…唉!告诉她,我喜欢她。”
“一些小事情,往往能反映大问题,品质问题,一个人的素养,家教。
就不能早起几分钟?不就可以不迟到了吗?就不能问声‘老师好’?别的老师就会说咱们班的学生多有礼貌。记住,你出去不是你,你在学校就代表咱们班,在外边就代表咱们学校,咱们北京市,咱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家不知道你是谁谁谁。地上有纸,随手就捡起来,有什么难的,恩?老师和你说话,一定要站起来,…”
“你给我的那本岑凯伦的书,太不错了,那情,那深,不读真是遗憾,对了,叫什么名来着?”
…
…
过去,一个学问很深的人告诉我,多读点闲书,多走走,多听听别人的海聊,自己觉着没什么,了无所得,骨子里就有长。这种无用之用最是难得。
略文一点的语汇里,不说“脑子”而用“脑海”人脑袋里的确有潭水,破过的书越多,经过的路越长,潭就越广越深。一事,一言,一人,一个似无意的眼神,收进眼来,落进潭里,就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潭越大,涟漪就越多,漾的范围就越广。初行路,读书,做人,潭很小,很静,太阳老是一掬笑容,山是山,水是水,我是我。后来见多了,潭大了,山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比如山可能是尖冲上放的窝头,也可能是她皱起的眉峰。
如今我又明白了曾百思不得其解的两个问题:一是一男一女,呆在一起,一月,一年,一辈子,究竟有什么可说的。二是很有一批语言修养高深的人,能声音铿锵,用词不重地讲上三两个钟头,而最终起到和一句话没说一样的效果,究竟发轫何处。?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是肯定的。就主体而言,是源于禅宗。千变万化的机锋,究其路数,也不过三四。其一,是玩语言的魔术,诡辩。如《古尊宿语录》卷十四记的: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道是什么?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两句。
大师夫在第二句装傻充聋,徒弟就接着傻问。颇有点像希腊的智者派。
如高尔吉亚论无物存在,那么在存在这一点上,不存在的和存在的就是一个东西,但两者不是同一个东西,因此反证成立,因此两者都不存在。
其二便是用肯否来否定,说了这跟没说一样,如同卷的:
问:如何是祖师两来意?
师云:庭前柏树子。
不同的,可能是这样做的动机。按政治老师的话说,新生的要对旧有的进行扬弃。
“你笑什么?”孟寻仍在算着题,没抬头:声音不大,大概不想让前面徐盼听见。
“没笑什么。”
“你笑了。”
“有些人,特别包括我,有些时候,做事就是因为想做这件事。没什么内容,没什么目的。比如没头没脑地大喊一声,再比如对街上一个陌不相识的人说声‘你好’。”
“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了。”
“噢?我真想听听。我发现好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别人比我自己清楚得多。”
“当然。中午菜不错,是不是?现在还在回想。”
我摇头。
“你刚才说没什么理由,现在又为什么说我的理由不对呢?我知道了,菜好不好无所谓,这只是个不能缺少的借口,关键是人好,对不对?”
她脸沉下来,显然没在等我的回答。我偷眼看她算出了些什么,只见纸上乱一团笔道,仿佛电脑图。
“嘘,听,张老师要点睛了。”
“…这次我们班获得这个荣誉,其中,团支书茹亚(茹亚?茹亚?)同学作了很多工作…”
这才是正解。元明以来的文人,本无斋馆,就寄兴牙石。诚实的文彭供认,他的书屋,大多在印上起造。我们班的社会实践活动,也大多是在茹亚的嘴上活起来的。
说到底,我不能不佩服茹亚。和什么人都谈得来,成绩很好,政治突出,还会作现代诗,也能和我这样的聊上几句李卓吾和斯威夫特。在中国料理的食单里,最贵重的原料有个共同的性质:无色,无味,无臭。例如,鱼翅,银耳,熊掌,燕窝都是。味全在于伴它的汤,仿佛茹亚。
比起她来,我就如同北京的豆汁,西北的羊肉泡馍之类的小吃。对少数人,是离一日想一日,离两日难受两日。对另外一部分少数人是提起来就反胃,上街绕道,怕过豆汁店,焦圈,咸菜丝,真端上来的时候,又不敢领教了,只此而矣。
佩服归佩服,我仍保留一点疑惑:人又不是金洋钱,怎么能招每个人喜欢呢?
下课铃响了。
“秋水,请教你一个问题。”茹亚挨了表扬,态度更加谦和,表明自己一点也没怎么折腾,衣领该不会这么歪的,手也没去整。
“那天你在诗社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敏感的地方,你不小心碰一下,能记你一辈子。
“没什么特别的恶意。我只是谈谈我的教训。其实,谁都有这么一段。
我开始也学过一段这种诗,因为它最容易学,也最容易学象。写到第十遍‘幽幽的天空在枝头颤出童话’,自己都觉着腻了。把自己扔到床上,招过本《圣经》,随手一翻,就听见耶稣说:‘饶恕他们,他们说的他们不知道。’既然人家饶了我,我也就到此为止吧。看来,不少时候,所谓捷径就是去魔鬼那里最短的路。除非特别独特的人,因为好象有些人有在魔鬼眼里看见天堂的本领。一般的聪明人最大的聪明就是不走捷径。象你们这么有才性的人,更要注意。我看入手还是从平实一路为较好,有个底子,笔耕砚田就能任你们糟蹋。不然,就怕飘上去,下不来了。”
茹亚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我也可以把直累了的腰软一软:“难得听见你夸别人,真担待不起。…那你说,什么是底子呢?”
“简单地说,就是李逵、焦大也能有,曹植、李贺也不能说有马上就能有的一种东西。具体点,比如能背五百首唐诗,五百首宋词,看过一百部外国小说。诗词一定要背,只读不行。读诗就象嚼泡泡糖,嚼得时候,只觉满口清凉,音律铿锵,吐了之后,人家的诗还是人家的,怎么进去还怎么出来,你什么也没得着。至多牙口好一点,和别人砍时多点谈资,可以夸夸自己读过什么什么一系列。”
“这样读书不是太痛苦了吗?命令今天自己必须读下《哈姆雷特》,明天必须读下《巨人盖茨比》。读书应该是种享受才对,硬让自己读下什么是会消化不良的。记得过去硬着头皮读《简爱》,只觉着有几个人在不停地说呀说、不停的说教、不停的长长的景物描写,可前几天再一天,才品出味来,确实不错,很难得。我看还是别强求什么才好。”
没想到茹亚还有这么开明的观点:“咱们俩的论点并不矛盾。读书好比吃饭。触龚说了,‘稍进嗜食,有益于身’。你可以吃西红柿,也可以吃茄子。
你有吃什么的自由,但你没有不吃的自由。同理,你有读什么的自由,但你没有不读的自由。是这样的,俗话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孔丘说,五十读易。不同的书得不同的时候读,对一个人来说,早也不好,晚也不好。你翻得有兴趣,觉得想读下去,就是不早不晚,正可好。不仅如此,同一本书不同时候看,也各有所悟。比如《红楼梦》,我第一遍看,看宝黛吵架,一场一场,好不有趣,觉得吃醋和撒娇一样是可爱的缺点,喜欢林妹妹。第二遍看,看初试云雨,贾琏薛蟠,女色娈童,好不热闹,喜欢晴雯。
第三遍看,就只爱活生生的王熙凤了。…”
上课铃响了。茹亚塞给我本手抄的诗集。
“有功夫看看。”
“谁的?”
“别管了,告诉我哪些你喜欢。”说完,赶快走了。
“怪舍不得的,是不是?”孟寻放下笔,揉揉眼睛,已经解出了道挺难的题。“脑电图”不见了,桌角上添了堆撕得很碎很碎的纸屑,仿佛是在准备做静电试验——用塑料尺子在头发或小兽毛皮上蹭蹭,就能吸引轻小物体。
10
下雨了。淋淋沥沥,不大不停,春天常见的那种雨。雨滴从树叶,楼角,屋檐,所有淤水的地方滴下来,滴到土地上,水泥路上,花岗岩的墙围上,不同的响声,细分去,很好听。着了。雨的树,象眼皮里包泪的小姑娘,退得远远地,盼着人软语亲近。
黄根白了窗外一大眼,把眼镜向上推了推,书端得和脸更贴近了些。仿佛在嗔怪雨水影响了采光,会降低她的视力。
茹亚眼神注在一线一串,时断时续的雨上,把魂嵌在一滴上,魂儿就在花蕊头上凝住,晶亮着。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灵魂里的诗意太浓了,花儿草儿经受不住,从上面滴下来,落进下边的阴沟里。
进境迅速的两个里的他,穿了件奶色的西装,她见了喜欢,嗅个不住,从袖口的三个颜色不一的扣子到宽得夸张的垫肩,一路小嗅上去。爱情之火需要木柴,懂事的情人总保持距离或不断给对方以惊奇。他兴奋,激动,害羞。面色黑里泛红(难怪后管他叫黑妹),一时年轻的心不清楚应该用什么表情盛马上就要投过来的各种目光,神色古怪。半晌,不见有什么反应,反倒镇静了许多,告诉女孩子,上面喷的不是花露水而是香水。香水很贵,要几十块外汇一小瓶。
我得承认,这是一种幸福。孟寻就坐在旁边,应了菲茨杰拉德那首小小的柔巴依:一卷诗抄、…一个面包,你也在我身旁。这是一种幸福。头转过去,总有一注目光候着。手伸过去,总有一只手温热地搭在椅沿上。找到什么柳暗花明,总有另一颗心在仔细地听,同你的心会意一笑…这还不是幸福的本源。轻些,更轻些,别人听不到了,除了你我,只有头上很高很高的天。轻些,再轻些,甚至连你也听不到了,你是世界,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不知道爱她的人。我爱着!我被爱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概念!什么样的感觉!仿佛在很遥远又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宝藏,多得花不完,搬不完,看不完,甚至想不完。对眼前的浮华,我就能笑得很淡然。
大家夸我越来越平和。的确。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在乎。我有一个你们从没有见过、听说过甚至想象过的世界,只属于我的世界。那里有很高高的树,瀑布的水落下来,溅起很清亮的水花。当眼前令我厌倦的时候,我就可以飞到那里。去那里很容易,少年人的爱恋只需很少的养料。一个笑容,一串音符,一阵脚步,从门边掠过绷金线的一牙裙边。只需彼此见到,彼此想到,彼此感到。这太容易了,连不这样都很难做到。我是天空,有无数的眼睛看着你。我是土地,随时随处,奉着你的脚,你的鞋底。我的世界,到处可以是你。诤棕的溪水里有你的声音,溢香的花朵里有你的笑意,树林里有你的身体,你水绿的花裙。心里有了这样一个世界,就象身后有座很高很大的山,我敢对前面的岁月喊:来吧!风!雨!看我怕你们吗?你们可以把我敲裂成碎末,可你们打不败我!我有她的发丝,能冲去我的血污。我有她的双唇,能熨合我的伤口。我有她的怀抱,能拢起我的好梦。…
我得承认,我有一种恐惧。对于婚姻,从来就觉得它不合理:让两个从截然不同的环境生长起来的,不同爱好的,不同脾气禀性的人结合在一起:
让一个人把生命交给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可怕。多少好小伙,结婚了,有了孩子。再一苦笑,就有了白胡子。爱伦坡,巴尔扎克死了,在刚刚结婚之后。
呜呼,多少好恺撒,竟都变成拉里东!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反正很早以前了,忽有一天,开始怕看见姐姐梳头。卸了发夹,蓦地一摇,沉颠颠的头发瀑下,直泻到腰后。阳光直照的地方,是金色。阳光侧照的地方,是绿色。
一幅大师的巨画在学子的眼前豁然抖落。我吓坏了。这是一种恐惧。现在,是另一种恐惧。她的眼睛,眼帘的形状剪裁得并不很好。可那养在清汪汪的水里的两丸瞳仁,在我的感觉里越来越黑,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仿佛广袤的宇宙深处,未知的黑洞,我的眼光射过去,陷在里面,出不来,自己也不想出来。还有她颊上的血红,微微上翘的睫毛,一低头,牙齿点住下嘴唇,自尊自卑在一起的表情…“哦,我是怎么了?”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绳索,交织成一网,牢牢地把我的身,我的心捆住,牵到大网的端头——她的身旁。
我挣扎,一直在挣扎。可唯一的结果,就是把绳子拽得更紧,陷进内里更深。
我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地流走,我再也不能象往常那样平静,那样旁观,那样悠然地坐在窗前欣赏风景,那样和别人大谈特谈女孩子了…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身不由己,我难道真的不能不投入了吗?
“我戒酒了。”宿舍的纱窗很旧了,绿漆谢了大半,靠近床的地方被床角顶了个豁口,被后用麝香虎骨膏补上了。透过纱窗,可以看见楼间绿地的一角。圆拱门的两端各有一个胖胖的小男孩骑着,底下的孩子正争着往上爬。
骑在墙头的男孩,饱饱的书包推在背后,铅笔抓得很低,一笔一划、垫着拱门尺宽的石灰顶,写先生布置的作业。
“今天几号?年?月?日?”后招出历史书,翻到大事纪年表,问我。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后在大事纪年表最后一行“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的下面,用黑钢笔工工整整地添了行小字: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四月十九日。
中国当代史开端。
“好了,现在你可以交代了,为什么?”
“我可能有点上瘾了。现在吃饭没有酒,总觉得缺点什么,别扭。好象到河沟里游泳没被叶胡禁止,踢球没女孩子看,满不对劲儿。酒能化腐朽为神奇,能把饭主任变成林妹妹,把叶胡变成格格巫。”
“英雄所见,戒它干嘛?”
“上瘾,也就是说对它有了某种依赖。我不想对什么有所依赖。缺了谁,地球也照样转。缺了什么,我也不想自己有什么大的不同。…我说不大清楚,你可能也不太明白。反正,戒了。戒了就是戒了。”
“我懂。我懂。我很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像你一样。哪怕再小些,再破一些,我也愿意。可我现在只有一个抽屉。我自己改装的锁。昨天看篇英文,一个小男孩五岁生日的时候对他妈妈说:‘妈妈,我能保护你了。’明天,我就十八了。”后笑一下,看了看袖口里长出的手腕,很细。
“生日快乐。”我把准备好的礼物给他“本想明天给你的。这有点少见。
我知道。不过,管他呢,礼数岂为我辈设焉!”
他点点头,又笑了笑。气氛有点不对头了。我知道,这应该是个女孩子干的事。
“我发现了!我发现了!”上帝保佑!二百五十六滚了进来。
我给他一杯水,他喝了一口,喷了我半身。不停地咳喘,后给他后背一大巴掌,好了。
“后,这手哪儿学的?”
“别废话了,你发现了什么?”
“天大的秘密,DNA分子,希特勒只有一个睾丸,戈尔巴乔夫头上有块胎记,穆罕默德天生受割礼,包皮特短。…”
“再不说,我们可对你施行非礼了!”
“别。别。…我发现黄根儿不吃晚饭的秘密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水,一个大圆球从脖子上滚过去,节奏清楚“咱们吃晚饭的时候,她去校门口那家小铺。”
“买什么吃?”
“智力糖。不懂了吧,一个小方片,有挺亮的塑料纸,里面有0,1,2,3,4,5,6,7,8,9。+,-,×,÷。=。白白胖胖的,和黄根儿一样。黄根先吃个1…。”
“再吃个+,再吃的6,再吃个=,再吃个7。”
“对对。”
“只有一点不对,你到那儿干嘛去了?”后跟着我,就是有进步,联想丰富。“说,不是那个小姑娘把你勾搭上了?”
二百五十六摔到床上,作出个幸福的痛苦表情,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哎呀…被张士信窘辱的元镇,绝口不言,说:一说便俗。
“哎哟!”二百五十六弹起来“罪过罪过”从怀里供出支暴红的桃花来,
挑个较干净的空酒瓶,到隔壁厕所充了半瓶自来水,插了进去。
“信物?”
“不是。”说着,又从怀里摸得个物件。铁丝凹的半个小花瓶,刚好能挂到墙上。里面曼着几枝缠着丝绵的小杈,点着一卷小小的不知怎么鼓弄出来的红蜡烛油,猛一看,仿佛那句韦茫的词:一枝春雪冻梅花。我这才发现,二百五十六的床位最近变漂亮了,墙上钉了铁钉,铁钉上搭木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一共三层,仿佛阔人家摆古玩玉器的珍搁。
“小子,大茶小礼的,这是要初配还是改嫁呀?”
“不是,桃花,香。”
“你闻闻你那双球鞋,都爆米花味了。还桃花,还香?!”
“不是,秋水不是在老嚷没睡好吗,今天怎么不卧谈了,早睡,做个好梦。
桃花,香。哦,对了,差点忘了,今天还见几件怪事,黄根打乒乓球来着。”
“你放心吧。今天睡觉别脱裤子,门别插。”
“干嘛?”
“今天晚上里氏八点五级地震,震中就在咱们学校。秋水戒酒了,黄根打球。
小学学常识的时候你没记着?大地震之前都有异兆,比如鸡上树,鱼出水,老鼠和猫排着队上大街。秋水,你笑什么?不信?”“没有,我在等。”
“等什么?”
“等他再从怀里掏出点什么来,没准是个头发长长的小姑娘。”
雨歇了些,一点一滴,敲在地面上积水的洼处。一圈一环,水纹步骤清晰地撑开。茹亚合上手里的书,走了出去。外面,正是出诗的好天气。
翻开它给的那本集子——《木叶》剪风的封面,取六朝人墓门上的图案,群鬼乱飞。
“有闲心思吗?”翻着,随口问孟寻,没有抬眼。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可能吧。大概。”
“陪我走走。”
“尽量吧。诗,好吗?”
“你怎么对这玩意儿感起冒来了?老实讲,装祯不错。”
“我问的是诗。”
“小时候作文,《一个让我难忘的人》,《一个给我深刻印象的人》,做到了第四篇,真想给交上一句,我对这个人的印象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最后没敢,抄了篇文章了事,也想就此考考先生学识渊博的程度——很有名气的一篇文章,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味很正。茹亚那时的作法一样,北岛,舒婷,席慕容,郑愁予,再揉和上自己的。”
“也许人家是学赵明诚呢!”
“让我鉴定一下她的水平?”
“对。”
我端起孟寻的眼镜,仔仔细细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把脚缩出我的视线,很快。脚上是双新白袜子,以前没见过,后跟缀着两个小红绒球口。
“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奇怪。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你。”
天忽然阴下来,云彩一皱,凭空挤出许多雨来。茹亚回来了,身子更重要。手里捻了片柳叶,往铅笔盒里,陈列进一小片珍珠梅。
在城市的触角伸展的边缘,路的一边是将要竣工的十几层高的塔楼,另一边还是种瓜种豆的菜畦。路上有汽车压出的印子,和漏了的汽油,也有驴、马遗下的形状不同、颜色不一的卵粪,热气腾腾的,一堆一伙。
菜叶绿得晃眼,顺着田垅穿过去,不远是条不大的河。夹河是杂生的杨柳,树身略向河倾着,满头的枝条树叶披散下来,让人看不见树干,只觉一团绿,一团绿,沿着河的两岸线过去,终于在视野的尽头交在一点,把河掐断了。
现在,太阳叹了口气,被楼群吞下去,月亮吐出来,盘在天上,夹河的树只有深浅的不同,欢叫着,舞蹈着,迎引你去尽头,去鬼的殿堂。
“瞧,这就是那棵象她的树。”
树很壮,已经没有一点象那个她了(如果她还在某个地方,是不是也和这棵树一样呢?),伸出的臂杈仿佛要合拢过来的利爪。月亮面无表情,仿佛度过了一切痛厄,现在能洞察一切,要把它看到的一切告诉小职员的科长,小学生的老师,我的姥姥。一个阴谋家。我们,不怕。
孟寻的身子一侧,瞬间仿佛有个向我靠来的趋势,但马上扳了过去,离我三步、远着。
“四年前,我在它身子上和我胸口齐高的地方刻了两个字,瞧,现在,比我的头都高出半个身子了。我还是这付样子。”
她抬头,依晰能辩出来“无悔”当时可能刻得很躁厉,由于各笔划快慢不一,如今看去形变得厉害,一点古怪,一点可笑。
“今天,我很高兴,真的。难得,你能自愿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难得。是不是我总在逼你?是不是…我这个人很贱?你还是那副样子,你总是那副样子。我很傻,是不是?总想要一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哪儿的话。而且,而且我在改。”孔乙己的长衫套上了,一辈子也难甩掉。而且,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说不清楚,我怕。”
“所以,今天,我很高兴,真的。”
“喜欢树吗?”树比大老虎高明不了许多。——你喜欢大老虎吗?”
“小时候喜欢,枣树。奶奶家有棵树,棒极了。奶奶因为它,死活不肯搬家。小时候,很淘气,我讨厌裙子,还有扎小辫的彩色塑料球,我老缠着男孩子们带我去玩。后来,我比他们爬得还高,扔石头还准。什么都吃,生茄子,地瓜,知了,蚂蚱,什么都偷,桃子,杏,玻璃管,被抓着了就‘大爷大叔’地叫,找个空就跑。有年枣子熟了,你知道,最甜的枣子在最高的枝上,那儿的阳光冲。竿子不长,奶奶又不让折了枝子。我石子不是扔的特准吗?我摘了堆石子,枣子打下来的时候,我猛向那儿跑,先下来的是石子不是枣子。头破了个大洞,缝了好几针,开学的时候纱布还没卸,头发煎得短短的,可神气了。”
“我的历史可没有你这么辉煌。小时候我很笨,出奇的笨,三岁还不会说话。爱吃零食,话梅呀,蜜枣呀,人都说象个女孩子。可妈妈喜欢,姥姥护着。不合群,总爱一个人玩,总爱看别人玩。还呆得稀奇。夏天在姥姥怀里乘凉,总觉得屋角的星星很低。心想,这要够下来当灯使,不就不怕停电了吗。就拿了钓蛤蟆的竿子,踩在桌子上,不行,再加把凳子,还不行。一着急,伸长了胳膊一扑,嘣掉了一颗门牙。这不,就成现在这副样子。”
“真看不出来。你可能不知道,你很奇怪。至少是我觉得。高一一开学,你那么高的个子坐在第一个,我这么矮,却坐在最后一排。后面的个头都很高,一直身子,山一样,有时候我就从山和山的小缝里看老师,看你。你和谁都说,和谁都说得来。太能讲了。扫除的时候,你舞着大扫帚,给他们讲三垂线。语文课,你开讲武侠小说,尺子笔乱飞,真想凑过去听听。可又有的时候,你一两个小时,坐着,一句话不说,表情怕人。所以很想和你…聊聊。可当时,你根本就没注意过我。我知道,班上的女孩子,比如徐盼,都很漂亮。那时侯,你是学习委员。报名化学竞赛的时候,我找茬说:‘学习委员不报,谁还报呀。’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挖苦人。再后来,你的同窗诉苦,说老师抓不着你的把柄——叫起来你什么都会,就老拿他出气,想调到后边来,我就和他换了。那一段,我成心惹你生气,把你的钢笔拆成碎尸,把你的钢尺撅弯。教室里很静,我缠着你讲,休漠,叔本华,庄周。我也确实想听。…这些你都记不得了,我知道。你还要记好多好多的东西,你的朋友太多了,每个人都要占去一部分。怎么会记得这些小事情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戳在地上。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你离我那么远干嘛?我身上没刺,嘴里也没有剑齿。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过来点。”
“站近,显得我太矮了。”
“这么站着,别人看见还以为咱俩要私仇私了,要决斗呢。…你听过穆罕默德的故事吗?”
“哪一个?”
“山的故事。在信徒面前,他让山过来。他喊:山,过来吧。山不动。
山,过来吧。山不动。山,过来吧。山还不动。你说,作为圣人,真主的使者,应该怎么办呢?”
“他应该走到山那边去。如果他学过物理,学过相对运动。”
“好,圣人就走过来了。”
我走到她面前,很近。风过的时候,她额上的头发,一两丝,噌着我的下巴。听见心“砰砰”地跳,不知道是谁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很静,很短,很长久。终于,她说:
“太晚了,我想我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