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蓝光一闪,像夜色里幽蓝鬼火闪烁,带着欲待攫人性命的杀气。
那步伐轻快的人却已经快步走近来,一眼看见了晋思羽,有点诧异他在这里,却装作不认识,伸手去拍他肩头,道:“这位兄台好会选地方,这里就清风明月喝酒真是再不错了……咦,这位怎么——”
他这一拍,震得晋思羽肩膀一抖,原本凝定在半空指向凤知微咽喉的指尖一颤,那点蓝芒顿时飞射而出!
晋思羽一惊,下意识伸手就去挡,却哪里还来得及,他的指尖本就离凤知微咽喉极近,这一下追光蹑电只在瞬间,大罗金仙也救不及。
一霎那间晋思羽眼神中掠过震惊、懊悔、庆幸、失落、遗憾、疼痛……种种般般复杂情绪。
随即他闭上眼睛。
“叮。”
晋思羽眉梢颤了颤。
他突然害怕睁眼,害怕睁开眼,看见那自己深恨于心,无数次暗夜发誓要将之碎尸万段不死不休的女人,当真脸色发青毫无生气的软垂在栏杆上,留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想过无数次的画面,一旦成真,为什么心中没有一点欢喜?
他到底是愿意决然复仇的让她死,还是宁愿带着深恨在天涯的各一方,用一生漫长的时间,辗转相斗的活?
那一声铁器交击的声音低微,却如黄钟大吕,敲得他激荡无休,连衣袖都似在微微颤抖。
铁器交击……
先前那一霎掠过的一个念头突然一闪,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毒针以铁做成,入肉怎么会有交击之声?
随即他听见身侧有人笑道:“咦,这是个什么玩意?做得真是精巧。”
晋思羽霍然睁眼。
第一眼,看见凤知微还是那个姿势在他身下,也带几分惊瑰未定的姿态,看着他身侧。
他心中刹那滚滚流迂如长河般的欢喜,这般欢喜冲得他自己也是一怔,随即皱眉转头,看着身边那男子。
那少年正带点疑问,玩着自己的扳指,那扳指不是寻常扳指的的玉质,黑沉沉的竟像是金铁之属,那枚蓝汪汪的细小毒针正紧紧吸附在扳指上。
晋思羽恍然——那人的扳指竟然是磁铁做的,毒针飞出,他一惊之下手一伸,细小的毒针抗拒不了磁铁的吸力,瞬间被吸附过去。
一般人谁会拿难看的磁铁做扳指,唯独这人会,玉堂金马的长宁小王爷,早腻了金银珠玉,他身上的饰品,都是古里古怪的玩意。
误打误撞倒救了凤知微一命。
那少年玩了一下扳指上的毒针,对那东西的毒性很感兴趣,小心翼翼取下来找了个帕子包起来塞进袖囊里,也不提还给晋思羽,就这么自说自话的收了,晋思羽也只有苦笑而已。
收完宝贝,那少年才顾得上低头去看被他救了一命的被压在晋思羽身下的那个倒霉蛋。
此时晋思羽已经让开。
这少年正站在凤知微身前。
他头一低。
凤知微突然脚一勾,一挑。
一声闷响。
“砰。”
一条人影唰的飞起,偌大身子越过凤知微头顶,砰一下栽进了湖里。
水花四溅,好大一个秤砣。
晋思羽目瞪口呆的看着凤知微将自己的救命恩人踢进了湖里,若无其事理理衣襟,一边很随意的道:“麻烦阁下善后。”一边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开。
她的挺直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露台后,晋思羽犹自愣在那里没回过神——这人行事实在太超乎常规了!
恢复行动逃离死亡之后第一个动作竟然不是感谢,而是踢人!
“哗啦”一声,湖面上湿淋淋冒出个人头,那家伙一手捂住撞出血的鼻子一手胡乱的抹水淋淋的脸,一边怒火滔天的大叫:“怎么回事?谁踢我下水?人呢?混账!混账!”
一抬眼看见晋思羽,长宁小王爷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满脸血迹和水花,狼狈的怒吼:“刚才那混账是谁?有这么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告诉我,我杀了他!”
晋思羽看着他,这才明白凤知微为什么要踢他下水,先前凤知微身子大幅度后仰贴近湖面,长宁小王爷注意力又在他身上,后来又被毒针分了神,始终没有看清楚凤知微的脸,凤知微不想被他发现自己身份和这番剑缠,干脆踢飞了他。
晋思羽唇角露出一丝苦笑,这女人,当真狠辣决断,常人难及。
他盯着水里倒霉的长宁小王爷,突然心中滚过一丝快意——在她手下折戟的男人,可不止我一个。
“之彦。”他慢慢叫着长宁小王爷的名字,慢吞吞道,“刚才我看见有人背靠栏杆站立不住即将落水,冲过来一把抓住,还没来得及看是谁,你便过来了,之后便这样了,到底是什么人,我也不知。”
“混账!”路之彦狠狠抹一把混着血的湖水,一边趟水上来一边怒骂,“别给我再遇见你!”
晋思羽背靠着栏杆,看着凤知微离去的方向,唇角扯出一抹温和而又冷沉的笑意。
淡淡道:“是啊,可别遇见。”
凤知微抬脚踢了救命恩人下水,丝毫不觉亏欠的扬长而去,回到大殿坐下来,那群人还在放浪形骸,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她看见顾南衣竟然还没回来,不由皱皱眉,有些不安,正想起身再去寻,忽听得大殿之外一阵喧闹,随即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胖子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神色慌张的宫女嬷嬷,那小胖子进门就直扑摄政王座位,一看人不在,吼一下又扑向吕瑞,大叫道:“打了!打了!打打打打打——”
“好好说话!”吕瑞一声低喝,那么有气无力的一个人,正色起来,立时人人噤声,小胖子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安静了,抽抽噎噎道:“被打了……”
吕瑞神色一紧,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里?你偷偷带出来的?”
小胖子神色一紧,慌忙道:“没有没有,不是我不是我,是……哎呀先别问啦,被打啦!”说着拽着吕瑞就走。
“谁被打了?”屏风后传出摄政王的声音,已经换了便袍出来,一眼看见小胖子,脸色一变,什么也没问,立即道,“在哪?带我去!”
一边抱歉的对凤知微点点头,一边由小胖子带路奔出去,西凉众臣似乎都认识那小胖子,神色紧张的呼啦啦都跟了出去,凤知微看着那群人的背影,皱皱眉,心中掠过一个不好的念头,赶紧也跟了过去。
转过回廊,过了几方照壁,小胖子把众人带到一个小小的花圃,那里正“两军对立壁垒森严”,两军一边是一个两三岁的灰头土脸的锦袍孩子,后面围着一大群侍卫内侍,一边是也灰头土脸的顾知晓,后面就一个光杆司令,她爹。
人多的那方刀出鞘箭上弦,齐刷刷指着那边孤零零两个人,那边那两个淡定得却好像自己才是坐拥千军的那一方,顾知晓正跳着脚指着那一大群,囊天括地的比了一个包围的姿势,不容置疑的道:“爹!包圆了!灭了!”
赶过来的西凉群臣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用一种“小娃娃很有勇气可惜你死定了”的表情打量着她。
凤知微却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叹了口气,那娃一向觉得拥有她爹便拥有天下,想让她怯场是不容易的,不过……难怪少爷给绊在这里,确实麻烦,麻烦。
这边人一过来,这边这孩子立即像看见了救星,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从嬷嬷怀里挣扎而出,跌跌撞撞奔向摄政王,满眼泪花的道:“打我……打我……”
摄政王看看场中情形,再看看那孩子额头一块青肿,皱皱眉,吸一口气,连忙躬身,道:“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后面官员早已齐刷刷跪了一地。
凤知微又叹了口气。
果然运气很好,随随便便就碰个皇帝。
对面顾少爷自然是岿然不动的,皇帝他又不是没见过,哪种皇帝都一样,大的,小的,谁都不能欺负他女儿的。
顾知晓则愣了愣,偏头看看那娃娃,突然嘻嘻一笑,道:“皇帝?哈哈,皇帝架都不会打!”
那孩子在摄政王怀里霍然扭头,胆气更壮几分,凶狠的道:“拿下!拿下!拖出去!杀!”
摄政王沉吟了一下,要过巾帕,将那孩子脸擦净,随即温和的道:“陛下,您既然来了,正好天盛使臣也在这里,去正殿接见一下如何?这边的事情,微臣会替您处理。”
“不要!”那孩子看也不看凤知微一眼,立即就否决了摄政王意图转移注意力的提议,在摄政王怀里拳打脚踢,“杀了她杀了她!”
凤知微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孩子,喂,娇纵太过了吧?普通得很,还不如她家顾知晓有王霸之气呢。
“到底怎么回事?”那边吕瑞见拉不走西凉皇帝,便问小胖子。
“没有啦……我们看她好玩,找她玩,后来,后来她学陛下说话……”小胖子第一句出来,众人都露出想笑不敢笑的表情——西凉幼帝口齿有点不伶俐,平常最恨人学他说话,难怪。
“……陛下生气,就去踩她的手……”小胖子老实,倒是一个字没掺假,西凉小皇帝大声道:“就踩一下!”
顾知晓立即“呸”的一声,“你过来,给我踩,就踩一下!”
西凉小皇帝涨红了脸又要冲过去,被摄政王给抱住,小胖子怯怯的道:“……没踩着啦,她手快,抓着陛下靴子一拖,陛下站不稳,自己跌倒了……”
小皇帝立即凶狠的瞪过来,小胖子声音越说越低,结巴了半天吃吃道:“呃,是她拖倒的……”
“她推我!”小皇帝大声指着顾知晓。
顾知晓皱皱小鼻子,翻白眼望天,不睬。
“后来他来了……”小胖子指指顾南衣,眼神很崇拜的样子,“哇,飞过来的,突然一下就把她带到对面了……陛下想拽他衣角的,没拽着,又跌了一跤……”
说到这里也就完了,很简单的孩子纷争,那小皇帝揉着额头不住跳脚,连声嚷着要杀,所有侍卫却都看着摄政王。
凤知微笑吟吟也不说话,眼角瞟着那孩子,心想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陛下。”摄政王看起来对孩子耐心很好,轻言细语的哄,“这是天盛使臣的女儿啊,是他国来使,您记得微臣给您说过的故事吗,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再说您是皇帝,怎么能和平头百姓计较,那多失我大国皇帝风范……”一边给他擦着脸一边道,“要不让小姑娘给你赔个不是……”
“休想!”顾知晓耳朵尖,立即大声回绝。
“没门!”顾少爷终于发表了个人意见——赔礼?要不是凤知微教育他,女儿老者和小孩不能揍,他早就打得那娇纵小孩满脸开花。
摄政王“呃”的一声,没想到使臣有个性,使臣随员竟然更有个性,西凉小皇帝却已经暴怒起来,唰的一蹦蹦上他膝头,大叫:“御林军,射!射!”
御林军虽然不敢立即执行皇帝命令,但是也不敢完全听而不闻,前排箭手齐刷刷一跪,人人张弓拉弦,满弓如月,吱吱嘎嘎的拉弦声响冲破这一刻寂静,四面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顾南衣将女儿淡定的抱到了自己背上,冷冷的看着那些箭手。
西凉小皇帝唇角露出一丝兴奋而得意的笑意。
摄政王却皱了眉,正要做一个手势,忽听一人道:“赔礼嘛,好办。”
说话的自然是凤知微,她好像没看见那些剑拔弩张的箭手,施施然上前来,行到西凉小皇帝面前,微微弯身打量着他。
她那姿势很有些奇怪,说行齐吧,不像,倒像是大人打量孩子的居高临下神情,摄政王眉头一皱,正要提醒使臣无礼,凤知微却已经一个好大的躬弯了下去,“天盛使臣魏知,见过西凉皇帝陛下。”
那孩子抬起头,迎上凤知微目光,只觉得那目光水汽幽幽,似含笑却又似阴冷,突然生出点紧张,下意识往摄政王怀里缩了缩,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有点畏缩的抬头看摄政王。
摄政王在他耳边悄悄道:“说使臣远来辛苦,免礼”
那孩子还没来得及学舌,凤知微已经笑道:“陛下应该说。使臣远来辛苦,免礼。”
“使臣远来辛苦,免礼……”那孩子呆了呆,跟着说了,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再次扭头看摄政王,凤知微根本不给他询问的机会,笑道:“按说本不该今日在这场合陛见的,礼节粗疏之处,请陛下谅解,三日后陛见,再容我等从容礼拜——刚才那事,小女年幼无知,误伤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那孩子似懂非懂的听了,隐约听懂是在赔礼,嘴一撇,道:“她打我!我杀她!”
“她是打你了……”凤知微微笑凑近一步,“但是何必非要杀人解气呢?陛下身边本就没几个孩子,杀了多可惜?杀了有什么意思?您要真生气,我看还不如让她做您几天伴当,要打便打,要骂便骂,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不是更痛快?”
西凉小皇帝怔在那里,慢吞吞的理解着凤知微的意思,觉得这个提议听起来比杀人要好,这么凶的丫头,以前从来没见过,要是自己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多好玩!
摄政王听见这一句,怔了怔,万万没想到凤知微竟然是这么个提议,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失一个好办法,小孩子气性虽然大,也不过一阵子的事,一刻钟前要死要活,一刻钟后喜笑颜开的多了是,先把眼前的紧张局面缓解,然后再相处相处,那一点小摩擦自然不算什么。
他了解小皇帝,也就是地位崇高的孩子惯有的娇纵,今天难得吃了这么大亏,孩子的犟性子上来,硬要阻止反而不可收拾,毕竟皇帝的身份在那里,如今魏知自愿将养女送进宫暂且陪伴陛下,自然再好不过。
他心里还别有一层想法——他的寿辰还有半个月,八月的时候是皇帝诞辰,到时天盛使臣应该还会滞留,最起码天盛这批人要在这里呆一两个月,如今大越安王和长宁藩王都在,这个魏知留在这里,如果能自愿将养女送进宫暂住,等于交了个把柄在他手里,何乐不为?至于那孩子性子倔傲,小皇帝未必能占上风,他可不管。
“既然如此。”他笑道,“只是委屈令爱了,魏侯放心,令爱在宫中绝不会少了一根毫毛去,若有人敢动她一分,魏侯尽管找本王问罪。”
“有摄政王这句话便成了,能相伴陛下,是小女的福分,何来委屈?”凤知微笑笑,到了顾知晓身边,顾知晓盯着她,道:“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生气不生气?”凤知微在她耳侧问。
“很生气。”顾知晓语气严肃,重重点头以表示程度严重。
“我给你个解气的办法。”凤知微悄悄道,“哪,你去陪那个小混账,先别发火,听我说完,我会安排人保护你,不用怕谁会欺负你,你可着劲欺负他就是,真是的,踩我家顾知晓,不想活了么!”
无良的姨娘无耻的教唆三岁孩子,三岁孩子听得两眼生光,也悄悄道:“我笼子可以带去不?”
“猴子不要带,笼子和你的猫头鹰小七可以带。”凤知微道,“笼子我和你一起改造的,你该知道哪些是杀手哪些只是吓人,你记住,吓人可以,杀手绝对不可以,你出事,会害了你爹,明白?”
“明白。”顾知晓立刻严肃的大力点头,“不会害爹爹。”
“不行。”这回说话的是顾南衣,“不能她一个人。”
凤知微踮起脚尖,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顾少爷皱皱眉,狐疑的看看凤知微,不说话了。
这边顾知晓听见她爹不能留下来,立即改了主意,“不去,要和爹一起。”
凤知微弯下身,也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顾知晓眨巴眨巴眼睛,居然也闭上嘴。
父女俩对望望,都在想凤知微给对方说了什么,怎么一下子这么好说话了,还没来得及通气,凤知微已经把顾知晓抱了过去,干脆利落往皇帝身后的嬷嬷怀里一塞。
那嬷嬷便是先前抱着皇帝的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不错眼珠的看着顾知晓,此刻凤知微突然将顾知晓塞给她,她愣了一愣,久经历练的宫廷嬷嬷,一瞬间竟有点手足无措感觉,凤知微已经冲她笑了笑,又指指顾知晓,道:“拜托嬷嬷了。”
那嬷嬷手一伸,将有点别扭的顾知晓抱住,下意识点点头,凤知微已经带着使臣们向摄政王告辞,摄政王一路送出昌平宫外,到得门口,各自上了车马,辘辘车声里凤知微掀开车帘,果然看见大司马吕瑞的车子,和自己同路。
她隔帘对吕瑞笑了笑,道:“大司马,刚才殿上斗酒,您的酒量可真是让本侯大开眼界,看您那模样,怕是再斗酒诗百篇也不在话下,在下斗胆,可否请大司马再赐教一二?”
“有什么不成?”吕瑞的眼睛斜斜飞过来,如女子一般细致婉转,“前方不远,便是在下府邸,便请侯爷移步,再续前席?”
两人隔着各自马车车帘,呵呵一笑,一副有种继续的样子,随即放下帘子,一前一后,相跟着往大司马府而去。
下车入府,行到内三进,吕瑞的神情做派,已经和昌平宫中截然不同,一改懒散冷傲面貌,神色凝重急匆匆前行,四面不断有人出面施礼,再在他手势下无声退去,看得出吕府气度极为森严。
一直进了内书房,又进了内书房密室,吕瑞才施礼让座,深深一揖道:“魏侯,先前得罪了。”
凤知微回礼,笑道:“大司马何故前倨而后恭也?”
“前倨者,不得已也。”吕瑞笑道,“后恭者,魏侯当受也。”
“哦?”凤知微一笑,“大司马为摄政王左膀右臂,西凉第一重臣,为何还需要这么谨小慎微,当堂做戏?在下又有何功劳,当得大司马一躬?”
“魏侯大概不愿信我。”吕瑞苦笑,“也是,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外乎奸臣之名,只是身外之名,倒也不必计较那么多,此事不提也罢,今日斗胆相邀魏侯来此,实在只为问一句话。”
“请讲。”
“据闻魏侯养女,当初是在南海境内一处码头无意中拾得?”吕瑞神情隐隐几分急切,“魏侯可否告知,令爱捡于何处?当时何等情状?可有什么随身印记?”
一直沉默坐在一边喝茶的顾南衣突然抬头,凤知微却只无所谓的笑笑,道:“大司马何有此问?”
吕瑞凝视她半晌,苦涩的点点头,道:“我不说个清楚,想来魏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实言相告,既如此,我也不怕将我这西凉一场宫闱秘事,和魏侯全怕托出,想来以魏侯为人,定然不会宣之于第四人之口。”
凤知微笑眯眯答:“大司马看人自然是不会错的。”
吕瑞无可奈何的看了这个琉璃蛋儿一般滑溜的十八岁侯爷一眼,慢慢的喝了口茶,又将四面门窗重新检查了一遍,才坐了下来。
暗室内烛火幽幽,明灭颤抖,将那人皎若女子的容颜照得沉黯不定,而眼神闪烁,漾起细碎而怅然的光。
他似乎是在思考措辞,又似乎在平息内心起伏的情绪,半晌缓缓开口道:“事情要从我西凉圣武十七年年末说起……”
西凉大司马府密室里灯火幽幽,三个人围坐听一段秘不外宣的西凉秘闻,天盛楚王府书房内灯火通明,楚王殿下入夜已深,犹自伏案批文。
来往小厮都蹑手蹑足,生怕惊扰了殿下思考国家大事。
殿下确实是在思考大事,不过不是国家的。
案头五辫莲宫灯明亮,照着一个薄薄的加了七道火漆的锦囊,包裹得严严实实,单看这东西的密封程度和加紧程度,是个人都得以为那是关系国家兴衰的绝顶机密军国要务。
灯下宁弈单手支额,淡淡注视那锦囊,心想宁澄那东西越发混账了,就算和凤知微有关的事需要严加密封从专门渠道八百里加急,也不用上七道火漆吧?这要万一被哪国探子当成军国要件拼命抢去怎么办?
楚王殿下腹诽了半天,伸手掂了掂锦囊,顿时又皱了眉——这么重?不过是叫他将凤知微近况拣要紧的回报,他以为是写章回体小说?
心里直觉的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也起身,关好门窗,才坐回去打开锦囊。
锦囊打开,啪的掉出一个本子,钉得整整齐齐的纸,还用麻纸做了封面,封面上还作了画,着色新鲜大胆,笔意鬼斧神工,宁弈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春宫。
状如斗鸡毫无风情的春宫图下,是宁澄歪歪扭扭题写的书名《西凉梦华录》。
宁弈盯着那封面和题目,险些便没将这部神作给掼到地上,看了半天,才耐住性子翻开。
第一页赫然是“顾南衣和万花楼头牌纤纤之莲花秘史”。
擂图:一朵画得更像南瓜的莲花。
宁弈本来在喝茶,看着看着便赶紧咽下口中的茶,把茶盏迅速放下拿开一边,搁得远远的。
他看着那一堆“个人看法”,看着宁澄那些“某人不知道有没吃醋、顾南衣开窍了”之类的不怀好意的见解,眼睛微微的眯了眯,并无宁澄希望看见的怒色,却有种针尖般的尖锐之意,微微的冷,也有淡淡的睥睨。
第二页,“顾南衣迅雷不及掩耳之袭胸事件”。
插图:一对站在门槛上扎胸的男女。
宁护卫的画艺十分了得,所有的人物图,不管什么姿势什么神态,看起来都像斗鸡。
宁弈抓着神作,把事件和个人看法看了三遍,开始咳嗽。
虽然那画画得很神奇很不在状态,他似乎也不想多看,但偏偏就忍不住还是看了两遍,然后将脸掉开。
掉开的瞬间,他眼神里有极细微的异光一闪而过,有点像怒气,又有点像在思索。
宫灯下那歪歪扭扭的画光影变幻,恍惚中似乎那一幕鲜活在眼前,宁弈皱皱眉,立即唰的翻过那一页。
第三页,字体尤其大些,用了红色颜料写的,血淋淋的涨眼睛,题目也很惊悚,“恶护卫诱人转山,忠宁澄惨遭灭顶!”
插图:好大一摊红色的烂泥坑。
宁弈对某护卫悍然要求不干的诉求理也不理,倒是将目光着重在有些字眼上落了落,他这回的神情微微凝重了些,撑着额头仔细思索了一阵,半晌,闭上眼睛,微微叹息一声。
他眼神里一瞬间有种怅然无奈的意味,很深,很远。
第四页,“西凉龙江驿最是那一舔的风情”。
插图……这回不是宁澄大画家那振聋发聩的画技,换了另一种振聋发聩——宁澄贴了好大的一张纸,属于凤知微的亲笔作画。
他还是很有毅力的把那幅魏侯至今唯一的名作给偷了出来。
画纸好好封着,他在上面写:殿下,这是凤知微的画,这是凤知微的画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出来的,你看完还得还回来给我,不然顾南衣发觉我偷了一定会阉了我,我冒了这么大险,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可怜见的前面几封信你一定被打击摧残得厉害,这哥画一定可以让你开怀,我绝对相信你会被这画振聋发聩,对了,看信时有在喝茶吗?请一定把茶盏挪开,弄脏了画我还是会被阉的。
宁弈看着这一堆罗哩罗嗦的,眼神里透出笑意,心想凤知微的画还确实没见识过,她棋艺不错,每次和陛下对弈都能保持三输一赢,字也不错,在朝中可保持中流水准,想来画也是一样,控制在一个不绝顶却也不寒碜的范围内,或者比自己想象得更漂亮些?
这么想着便带了几分喜悦,小心的去拆那叠起来的画。
画一点点铺开……
随即……
尊贵深沉喜怒很少形于色的楚王殿下,生平第一次的呆在了那里……
窗缝里漏进秋夜的风,“绝世名画”在风中瑟瑟颤抖,画上那一堆大圆圈中圆圈小圆圈,像一团乱冒的金星在眼前飞舞。
半晌宁弈才狠狠吸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吸进午夜凉风还是别的原因,突然开始不断的咳嗽。
一边咳一边颤抖着肩。
一边颤抖着肩一边将那精彩万分的《西凉梦华录》赶紧推开。
一边赶紧推开那让人想死的“个人看法”,一边迅速的铺纸磨墨。
准备给混账护卫,就这本《梦华录》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