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驿事件,一场考验应变瞬间翻覆的默默较量,西凉再次败北,凤知微不依不饶,城门口愤然罢入,竟公然带着天盛队伍就蹲在了龙江驿,两千人人吃马嚼,又是在这么尴尬的情境下,把个驿丞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摄政王算是识时务,知道事已至此,硬拗着只会令西凉朝廷越发难堪,这人也是能屈能伸枭雄品质,得到消息后当即率领百官前往龙江驿,亲自迎接使臣队伍。
摄政王的仪仗队伍老远开了来的时候,天盛这边便知道了,凤知微不顾两位副使催促,悠然教顾少爷画画。
“你想画什么?”她平铺开纸卷,叼着个毛笔,很有架势的问她家少爷,“山水宫室?人物花鸟?畜兽虫鱼?工笔?写意?钩勒?水墨?”
宁澄远远蹲在某处墙头,用公然窥探的眼光和姿态,难得带点崇拜的看着凤知微,哎呀看起来很行家里手啊,要是画得好,偷出去卖应该很值钱吧?
“胡桃。”顾少爷淡定的回答。
凤知微:“……”
隔壁墙上的宁澄险些一个倒栽葱栽下来,顿时大怒——你画什么不好非要画个胡桃?你画胡桃画得再好那也是胡桃,偷出去卖还能值几个钱?为什么就不能画美女?不然画下我宁澄也有收藏价值呀——
凤知微和顾南衣一向对那只明明早已暴露偏偏还不肯光明正大出现每天鬼鬼祟祟装摸作样的别扭护卫视而不见,凤知微舔舔毛笔,道:“好,胡桃。”
她这一舔,舌尖唇角沾了点墨,顾少爷这个爱干净的,看见顿时觉得不妥,但凡觉得不妥的事,他都是要立即行动的,于是一把抓住凤知微,道:“脏了。”
凤知微“啊?”一声,顾少爷已经又道:“我给你舔掉。”随即便掀起面纱凑上来。
他强大的不在正常人理解范围内的思维,最考验人瞬间的反应能力,凤知微果然又没反应过来,眼前一暗再次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只觉得红唇一亮,如石榴饱满鲜绽,高挺的鼻玉般的肌肤线条美好难述的下颌炫得人眼前一花,随即唇上便覆上柔软,柔润微凉,也像块软玉,触及便觉得熨贴到心底,那唇似乎想逮她的舌,凤知微下意识立即闭嘴,那唇便在她唇上轻轻游移,快速而轻巧的,在她唇角微微一舔。
像湿了春雨,淋了娇红,三万里春风过境,小楼前落霞荼蘑,那微湿感觉冲入脑海,凤知微瞬间反应过来,脸色爆红,啊的一声向后便仰,却见顾少爷定在那里,怔怔的,一只手指还燎在面纱边,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而面纱边沿微微露出的颊,竟然也是微红的。
少爷……脸红?
凤知微半仰着脸后倾着身子,以一种艰难的姿态发怔,顾少爷微微前倾半掀着面纱,以一种即将扑倒的姿态发怔。
没人看见他面纱后的神情,有点……迷茫。
就是刚才那么一霎,原本只是直觉的去弄干净那墨计,然而当唇齿相接,馥郁而清凉的香气透骨而来,哪怕只是那么短暂的一霎,他平静的心思突然就像上次那样激涌起来,比上次更激越更凶猛,凶猛到他似乎能听见心在胸膛中撞击的声音,似要不受控制的撞出胸膛去。
这是他几乎从未遇过的感受,却也没像以前那样惊慌的以为是得了重病或内息走岔,隐约觉得,这大概也是上次摸她时的感觉,只是更激动更深切更难以控制一些,之前如果是溅起波涛的河流,现在就是掀起巨浪的大海,冲击的,都是一样的堤岸。
但是,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顾南衣想问消楚,却直觉的觉得,凤知微不会告诉他答案,她这人其余事对他都很明朗,唯独每次靠近点,她就古古怪怪的,估计自己要是问她,她又要拿那句“男女授受不亲”来教育。
顾南衣是个好学且有毅力的孩子,按照他以前学武的信念——过不去,就硬过,关隘你不要怕它,多试几次就水到渠成了。
于是他决定不要浪费时辰迷茫了,只要多试上几次就好。
于是他伸手一抄,决定将凤知微抄在怀里,再来一次。
凤知微却已经清醒了过来,他这边手一动,她那边立即翻身而起,瞄着那一角红,心里也觉得有些微跳,想起早先他也曾舔过她唇角酒液,但那时的他坦然自若不以为然,纯料尝酒而已,她也就这么打哈哈的过了,如今看来,却有些……不一样?
于是赶紧狼狈的跳过桌子到了画案的另一头,干笑着道:“胡桃……我们来画胡桃……”
顾南衣看她一眼,估量了一下隔着桌案的距离,估计自己隔案抓她是可以的,但是要想不把砚台带翻可能会有难度,因为凤知微的反应和轻功越练越好了,他突然有点懊恼,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对凤知微武功的指点,实在太多了。
一瞬间顾少爷下了个决定,觉得凤知微的武功练到现在这个程度也就可以了,不需要再好下去,反正只要她需要,他负责保护便是。
凤知微可不知道这一霎间顾少爷难得的下了个关于她的自私的决定,她讪讪的低头拿笔濡墨,借此掩饰脸上的红潮,一边落墨于纸上,一边款款的想着如何和少爷措词,来改掉他近来越来越多的惊悚的小动作。
她的笔在纸上勾勒描画,一边清清喉咙,尽量温和的道:“南衣啊,这胡桃是这么画的,一个圆,不用太圆,一般圆就可以了……”
“胡桃肉。”少爷提醒她,记得画他最爱吃的胡桃肉。
“哦。”凤知微一边思考,一边漫不经心的在圆圈里再画上一个圆圈,少爷不太满意的看着,觉得这个圆圈和他每天吃的胡桃肉看起来似乎不是回事。
凤知微画着胡桃肉,却突然来了灵感,赶紧道:“哪,南衣,胡桃要想吃到胡桃肉,是得敲碎它壳子的,但是人不是胡桃,不能想怎么就怎么的,别人的壳子,你得保护并尊重,没事不能敲啊剥啊什么的,啊?”
“没敲,没剥。”顾少爷表示不同意见。
“这是比喻,比喻!”凤知微哀叹一声,心想这么疑难的问题一时半刻是没法和少爷解释清楚的,这要直说也是说不出口的,还是老老实实的自己注意算了,只好三笔两笔画完,将笔一搁,道,“画好了,胡桃。”
远远的宁澄正在喝酒,听见这一句探头一看,噗的一声酒水射出三丈。
顾少爷探头过去看,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只来比照,觉得似乎是有点像的,但不知哪里不对的,他转头看看案上的一只瓜,觉得似乎那东西看起来是更像的。
刚想发表下自己的意见,忽听外边声响,隐约有些喧哗,随即安静,接着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正大步向厢房走来,那步声并不很响,反带看几分教养良好的收敛,步速不快不慢,但又利落轻捷,抬起落下间绝无拖沓,令人觉得踩出这样步伐的人,精神奕奕,决断干脆,有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凤知微眉头一挑,心想走路也走得这么有气质有控制力的人,可不会太多。
随即便听见那人笑道:“听说魏侯难得雅兴正挥毫丹青?可否给小王见识见识?”
凤知微站起身来,门帘一掀,那人已经微笑而入。
凤知微只觉得眼前一亮。
那人衣着华贵,紫金墨晶冠,珊瑚腰带,墨绿行十二金龙王袍,一身的熠熠生辉,但满身的光彩,压不下气质的出众,但任何人看见这人,却绝不会被衣服先吸引去注意力,最先看见的,必然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沧桑而风情的眼睛,并不算大,也不是明艳无双类型,却深切遥远,似乎有点忧郁,不是故作矫情的忧郁,而是天生高贵的人群所拥有的那种孤独,像极北之地的深渊之水,深黑之中微微的蓝,然而转动间,却又似燃起火焰,盅惑人心,激越腾舞,让人想要投身而入化为灰烬,两种矛盾的眼神糅合在那样的眸子里,交织成独特的魅力,叫人一眼看过去,便几乎堕入那样的眼神中。
在凤知微印象中,三十余岁男子,当以此人风华气质最为出色,可谓无双,她曾以为辛子砚可算大叔美貌第一,但和西凉摄政王比起来,这种美貌便少了红尘淬炼,带了几分浮薄,像一张艳丽的假面,风一吹落入棋花丛。
惊讶只是一霎间,她毕竟是阅遍美男的人物,立即浅笑着迎上去,道:“是摄政王殿下么?怎么驿馆也没通报一声,容在下出门迎接,实在太失礼了。”
“是本王要他们别来打扰的,”摄政王摇摇手,“听说魏侯在作画,本王心想,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不要被咱们这些恶客给扰了,魏侯墨宝,可不是谁都能见识的……”一边说一边从容自若的向案边走去,人还没到,已经随口赞道,“这是魏侯的画吗,哎呀真是骨秀神清,丰姿艳逸,气韵超拔……呃。”
他流利的赞词,在看到那副画时戛然而止,那般尊贵的见惯风浪人物,竟然卡了词,靠着案边瞪着那画,有瞬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雪白精致的金丝压罗熟宣上,画着一堆圆圈,圆圈里还有小圆圈,一堆毫无技术含量的圆圈,圆圈画得好看也罢了,偏偏还歪歪扭扭,更兼落笔拖沓,绝非行家手笔,也就比个幼学蒙童好一点罢了。
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国士的画?
“……呃,风致特别!”摄政王毕竟是摄政王,绝非寻常可比,短暂震惊过后,立即把话接了上去,随即立即一个转身,坚决不看那画,也不给凤知微任何谦虚的机会,微微一笑已经转了话题,“魏侯,龙江驿诸事简陋,不敢羁留魏侯大驾,会同馆早已整葺一新以待魏侯,本王特地来此,亲奉魏侯车驾入京。”
他一句不提先前发生的事,语气亲热里不失自尊,拿捏得恰到好处,凤知微也好像先前那些铮铮怒责不是她说的,连连谦让,表示怎敢劳动摄政王亲迎,请王爷速速回驽,魏知由礼部陪侍入京便是,两人谈得和气,携了手出门去,相对大笑,笑得四面拎着心的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西凉那边庆幸天盛使节也是个识时务的,没有坚持不给自己下不了台。天盛那边庆幸摄政王能屈能伸,纤尊降贵亲自处理了这事,总算给了一个台阶,两边的人,各自就着那个台阶,相视一笑,暂消干戈。
凤知微和摄政王在台阶上携手相对大笑,俱都笑得亲切爽朗。
只是眼睛里,都没有笑意。
时辰:七月初五巳时三刻。
地点:西凉锦城龙江驿厢房。
人物:还是那两个。
事件:凤知微教顾南衣作画,什么不好教,偏要画胡桃,画也不好好画,去舔笔,然后顾南衣舔到了凤知微嘴上。
个人看法一:舔来舔去什么的,最不干净了!个人看法二:我知道前面那个不是重点,舔来舔去要看舔谁,比如如果是殿下你舔凤知微,我晓得你绝对不会觉得不干净的。个人看法三:我知道第二点还是不是重点,重点是顾南衣舔了凤知微。个人看法四:可人家都舔了,我不能帮你给舔回去。我顶多帮你气愤(其实我也不气愤,我最喜欢看凤知微发傻)。个人看法五:凤知微的画,真是振聋发聩。个人看法六:我今天看见了顾南衣半张脸。个人看法六:殿下,你可以洗洗睡了。
天盛历长熙十五年七月初六,凤知微所带领的天盛使节队伍,终于在摄政王亲迎之下,迤逦而入锦城。
她的使节队伍入城时,锦城万人空巷,长街两边挤满了人,争相一睹天盛使节无双国士风采。
凤知微在马上含笑挥手,一派雍容风致,引得西凉姑娘们欢喜尖叫,泼雨般砸来鲜花鲜果,都被顾少爷一个不漏的收了去,装了满满一箩筐。
凤知微一边僵硬的笑,一边嫌弃这长街太长,脸皮子都扯痛了,忽觉背后若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她微微偏首,眼角在身后四处搜寻,然而人实在太多,而身后一溜都是商铺茶楼,根本无法查清那种被人紧盯的感觉。
她转回脸,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
离她十丈的一处茶楼上,半掩的连幅长窗后,有人静静伫立,深青色祥云纹锦袍低调而华丽,衬得温润容颜上一双眸子波光明灭。
满街挤挤簇簇的人头,他的目光,却始终随着人群中央一人背影同行。
此刻,冠盖满京华,斯人倾帝都,彩绸飘舞万众相迎的尊贵和热闹,都是为那人而设。
他的死敌。
他的仇人。
他的……妾。
白头崖下独闯大营力对千军的凶悍战士,浦园暗牢历经酷刑受尽试探的芍药俘虏,内院书房红袖添香温存婉娈的身边妾,凝碧湖边倾湖倾城搅动风云的策划者,除夕之夜去而复来舌灿莲花的谈判客,浦城城头翻云覆雨决然挽弓的跳城人。
一人千面,变幻万千,原以为她是他的,真的会是他的,到得头来,却从来都只是那个,惊才绝艳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天盛第一臣。
那些相伴她的日子,一惊一喜一喜复一惊,一颗心早已在不知何时,被她翻覆手段不知不觉攥紧,起落由人。
到得最后,她含笑欺骗,决然撒手,浦城城头那一跳,他落手而空,满手抓握了空凉带雪的风,像是抓了自己瞬间被褶皱丢弃的心。
彼时她一截衣角在他指间迎风瑟瑟,他松开五指,布角瞬间成灰。
她是那种能将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的骗子。
她将他,骗得好苦。
大越安王殿下晋思羽,沉沉的盯着那个背影,相别大半年,他也算是第一次见着她男装周游于人群的模样,似乎陌生,其实熟悉,那种骨子里不可抹去的尊贵从容,让人一生不可或忘。
听闻她混得越发不错了,在天盛官场风生水起,所向披靡,连出使西凉这样的重任都非她莫属,真是令人惊喜。
晋思羽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依然是温和的,温和里却另有复杂的意味,似悲似冷。
“殿下在看什么?”身边忽有人插话,那人笑吟吟上前来,晋思羽的护卫似已经熟悉此人,无声施礼退下去。
晋思羽收回目光,没有回头,喝了一口茶,笑道:“好热闹。”
那人挤到他身边,探头对下面看看,眼神里一瞬间也有复杂意味闪过,随即笑道:“真是热闹的西凉——这位天盛来使,殿下认识?”
他偏头,笑吟吟看着晋思羽,长身玉立,一身绯色锦袍,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眼角微挑,睥睨而又自如,潇洒风流。
“本王哪有机会认识魏侯?不过闻名久矣。”晋思羽微笑,也漫不经心的问,“小王爷认识?”
“我僻处一隅,不奉召不得入帝京,哪有机会认识这种朝廷大人物?”那少年也在笑,不过那笑声里,怎么听来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此人非常人也。”晋思羽下巴对凤知微背影消失的方向抬了抬,“小王爷最好小心些。”
原以为这么说,这骄傲自负的藩王之子必然要不屑驳斥,不想等了半晌居然没有声音,晋思羽愕然转头,便见那少年久久盯着那个方向,缓缓道:“我总有一天,要叫他,不得不小心我的。”
晋思羽目光一闪,却没有问,只含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小王爷才能卓著,本王便远在大越也有耳闻,这人不过一天盛普通臣子,运气好点罢了,哪里及得小王爷万一?只是此人现在在锦城,你我难免要和他照面,还是小心为上。”
“那是自然。”那少年微笑转过头来,已经恢复了自然,“摄政王寻求盟友,除了公开接待天盛使臣之外,和你我都是秘密接触,如今使臣入京,他必然要在昌平宫设宴宴请,我看,你我不如让摄政王给掩了身份,也去一趟,趁此机会探探这位天盛使臣虚实,如何?”
晋思羽有点奇怪的看了那少年一眼,心想按说既然都是秘密活动,在天盛使臣面前出现得越少越好,自己是和魏知有宿怨,必得到她面前去,这人却和魏知素昧平生,又一贯聪明机灵,这提议有些不太合理,倒像是别有心思。
只是他自己,也是个别有心思的,当下笑道:“好。”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相视一笑。
远处,正迈入会同馆的凤知微,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身侧顾少爷立即很有眼色的给她披上披风,凤知微抓着披风角,遥望巍巍宫城方向,眯眼注视着缓缓迫近的低低霾云,轻轻道:“起风了……”
入城第二日,摄政王在昌平宫设宴为天盛来使洗尘,是夜,昌平宫张灯结彩,设红毡十里。
是夜,凤知微将顾南衣顾知晓一起带了去吃白食,在离开前,她将一个包袱收拾了一下,取出一个东西,看了一阵子,塞在了怀里。
车马辘辘向宫城,十里红毡尽头,簪缨云集,天盛使臣车驾到时,百官回首,司礼太监富有穿透力的嗓子,悠悠的刺破烟花迭起的夜空。
“天盛忠义侯、领武威将军衔、礼部尚书,魏知魏大人到——”